〔清〕談遷
癸巳閏六月乙亥,微雨,尋霽。朱太史午隙欲游虎丘,慫恿之。貰一舟,經半塘,道柳成列,不似髡我西湖也。酒數行,及山下,并葛衫蒯屨,導隸噤聲,夕陰吹涼,眉宇生綠。自生公石、劍池、鶴澗而上,登靈巖寺,徑轉廡旋,領略幽曠。返,而材官建德朱氏酌太史,臨流披襟,余輩為不速之客。錢塘黃文甫宏憲師天主教,諳日家言,詆僧一行、郭守敬之學為未至。余素苦觴政,以太史知我,免于濡首。席散,漏盡二十刻。
——《北游錄》
〔注釋〕 談遷(1593—1657),字孺木,浙江海寧市人,著名史學家,著有《國榷》。《北游錄》是談遷于順治十年(1653)至順治十三年(1656)去北京期間的見聞錄。其中《記程》、《記郵》均系日記類文字。 尋霽:尋,不久;霽,晴朗?!≈焯罚杭雌刚勥w為記室而談氏得以北游訪學的朱之錫。朱氏字孟九,號梅麓,官弘文院編修,浙江義烏人。 貰(shì):租用?!△?kūn):古代一種剃去頭發的刑罰。又剪去樹枝亦曰髡。文中二義兼用。 蒯屨:草鞋。 材官建德朱氏:材官,古時指掌管建筑材料的官員,清代習慣稱將軍、總督、巡撫麾下差弁為材官。建德,今浙江省建德市?!↑S宏憲:字文甫,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明崇禎時與徐光啟共訂歷法,官光祿寺署正,后棄官歸,是位天文數學家?!∪占已裕喝占?,指通曉占候星卜者,日家言即這方面的學識理論?!∩恍?、郭守敬:古代天文學家。 觴政:酒令?!″κ祝阂鉃樽淼贡痪?,病酒。
談遷的“北游”,并非徜徉山水之游,而是考訂其《國榷》史實的游學。由于《國榷》第二次定稿時已是山河易主,先朝淪亡,所以這次游學是深懷著民族情緒和亡國哀痛的。這樣,作為史學家的他的筆下的日志,自然少有閑逸情趣,而在嚴謹的風格中時時滲出一種冷峻的悲慨。即使偶有類似劉侗、于奕正的《帝京景物略》的文字,也是不以刻意描繪為職志,僅在淡而雋、樸而韻的筆調下輕加點染而已。《北游錄》原非山水注,風物篇,這是首當把握的。
這一則記述虎丘夏游,較少史跡考訂、故事鉤稽,“游”的情味頗足濃。因為是閏六月,時當溽暑,所以“游”的旨意應以“陰涼”、“幽曠”的尋求為主,不然游得滿頭大汗,有何樂趣雅興呢?
由七里山塘一線租一船冶游,水風清涼,是游虎丘的好路線。談遷寫塘岸的楊柳成行,寫山腳“夕陰吹涼”,都非常貼切夏游之樂。“眉宇生綠”四字最為醒目清心,一“ 綠”字尤如涼意襲人,隨伴而行,十分快意。山中足跡也是“逕轉廡旋”,曲折盤旋于山徑小道上,一意“領略幽曠”韻味。此類文字全顯得淡雋輕遠而又很洗練剔透,承沿有晚明小品的某種審美傾向。
但是,“不似髡我西湖也”七字,置于文之中,頓生警策。熟知清初史實的都明白這一“髡”字的分量。清兵進駐杭州后,牧馬西湖,湖柳盡爨。浙東西是清順治初抗擊八旗之師最激烈的地區之一,清政權的嚴加懲處也最為激烈。談遷是浙人,他的感受無疑深沉之至,所以,見金閶山塘之柳,不由筆底溢起悲苦,寫下了這七字之句。
至于附記黃宏憲的事,則可作為考查明清之際西學引入的史料,是一個科學家的行跡載錄。對此,談遷未加任何評論,也見出史學家嚴謹的客觀的態度,筆觸輕淡而仍有味,讓讀者從一“師”、一“諳”、一“詆”之間自去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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