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賦亦當有名師教導》寓言賞析

“不好了!不好了!”

一個人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沖進了飛衛的家門。飛衛將正在擦弓的軟布放下，道：“怎么了?慢慢說?！?br>
來的人是飛衛的鄰居。因為跑得太急，他上氣不接下氣，連話都說不出來。站在那兒喘息了一會，才道：“飛衛先生，不得了啦，有人要來找你比箭?！?br>
飛衛笑了起來，道：“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哪年沒有一兩個人過來。來的都是客，老婆子，中午炒兩個菜，打壺酒，請這位朋友比完了喝兩盅吧?！?br>
鄰居急得面紅耳赤，道：“飛衛先生，這回可與往常不一樣，那人是抬著棺材來的，說要跟你生死比試?！?br>
飛衛是遠近有名的弓手，據說他的箭術是當初后羿嫡傳，弓開箭出，決不空發。這話雖然有點令人難以置信，不過旁人見飛衛出門射獵，每天都早早回來，帶回的獵物卻比旁人幾天辛苦下來還多，顯然也不會假。正因為飛衛的箭術如此精湛，名聲遠播，所以不時有不服氣的弓手前來跟他比試。以前飛衛總是笑臉相迎，比試雖然從來都是飛衛贏，但飛衛對他們卻從無驕矜之色，還請他們吃喝一頓，臨走時還傳授幾句射箭的訣竅，所以來找飛衛比箭的人大多來時氣勢洶洶，走時卻對他更加服氣。不過，這一次居然有人抬著棺材前來挑戰，那也太過分了。他的意思，是兩人中只能活一個么?飛衛也皺起了眉頭，道：“怎么會是這樣?”

可是，確實是這樣。來的人打著一面小旗，上面用籀文寫著“箭無虛發”四個字，身后是一輛車，車上正放著一具棺材。這人來到飛衛家門前，高聲道：“飛衛在家么?快點出來!”

飛衛走出門，躬身施了一禮，微笑道：“在下正是飛衛。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來人橫了飛衛一眼，道：“我的名字過后再說吧。久聞飛衛先生箭術妙絕天下，號稱天下第一，在下對此也有些心得，只是對這名號不服氣。天下第一，只有一個，請飛衛先生今日做個了斷?！?br>
飛衛笑了笑，道：“天下第一，原本只是謬傳，家師甘蠅先生就遠比飛衛高強，先生若要這名號，拿去便是，想必家師也不會在意的?！?br>
來人一怔，他沒想到飛衛居然如此謙和。他重重地在棺材上拍了一下，喝道：“飛衛，少跟我裝糊涂，看我連珠箭的厲害!”話音未落，他一把掀開棺蓋，從中取出一張弓和三支箭，開弓便射。這一連串動作快如閃電，旁人見他搭箭，“啊”地驚呼起來，聲音剛發出，箭已射出。

這人敢如此狂妄，果然也有他的本領。飛衛仍然微笑著，當那三支如霹靂一般的快箭眼看就要射到他面前時，忽然“叮”地一聲，快箭斜斜落去。這時旁人的驚呼才剛發出來，見此情景，忽地又爆發出一陣響雷似的喝彩。原來，在那三支快箭的邊上，是三支小箭，自然是飛衛發出的。飛衛究竟如何發箭，竟然沒有一個人看到，在轉瞬間以小箭將三支箭擊落，這等本領，已經不言而喻了。來人的臉登時漲得通紅，伸手將弓扔在地上，在旁人哄笑聲中轉身便走，哪里還有來時的氣焰。有人高聲道：“客官，你這棺材還要不要?”他哪里還敢答話，一溜煙走得無影無蹤。

飛衛笑了笑，正待進門，人群中忽然擠出一個年輕人，猛地跪在飛衛跟前，道：“師傅，請你教我射箭。”

這年輕人也不過二十來歲，長身猿背，右手的指間盡是厚繭，那是長年練習開弓的結果。飛衛怔了怔，道：“請問閣下是……”

“我叫紀昌，”年輕人抬起頭，“我想學天下神射。今日得見飛衛先生神技，愿生死相從，只求師傅傳授。”

年輕人的眼里帶著灼熱的渴望。飛衛打量了他一下，心中忽然一動。紀昌這個年輕人的確是學射的不世之材，但他的眼神似乎總帶了一點邪氣。飛衛想了想，慢慢道：“好吧，我就收你?！奔o昌沒想到飛衛竟然如此輕易就答應了，興奮不已，便伸手從懷里摸出一袋沉甸甸的東西，想必是些金銀。他還沒開口，飛衛忽地將手指向紀昌眼中插去。紀昌大吃一驚，本能地閉上眼，可是飛衛的手指并沒有碰到他的眼皮，卻聽飛衛道：“想學箭，先要學不眨眼睛。什么時候眼不眨了，再來見我?！?br>
紀昌茫然若失，怔了怔，突然像是領悟到什么，滿臉都是興奮，沖著飛衛家門叩了三個頭，轉身便走。旁人初見飛衛收了紀昌做徒弟，還大吃一驚，沒想到馬上就讓紀昌回家，心里都想：“這一定是飛衛先生的推脫之辭了，這年輕人也真蠢，居然會真信。”要知道旁人拿尖利的東西向自己眼睛扎來，閉眼是本能，沒人想過要練這個。

不知不覺，過了兩年。飛衛這一天正要出門，一個年輕人忽然迎上來，跪到他跟前道：“師傅，我練成了!”

這人正是紀昌。原來紀昌回到家里，立刻著手練了起來。一開始讓人拿了個尖東西朝自己眼睛刺來，這種單調無聊的事過了一陣那人便不愿干了。紀昌沒辦法，忽然看到妻子正在織布，織布機上的梭子正一上一下地動。他靈機一動，躺到織布機下，睜大了眼睛盯著梭子。一開始每一次梭子下來他都要眨一眨，慢慢地就要過一會兒才會眨一下。就這樣盯了兩年，他的眼睛一睜開，即使有人拿錐尖刺向他的眼皮，他也不會眨了。到了這時，他興奮得回來重找飛衛。

飛衛看了看他，只是淡淡地道：“不錯，不過還不急，現在你要學看東西。”

“看東西?”紀昌一怔。只要不是瞎子，每個人天生就會看東西，他不明白飛衛說的是什么。飛衛又是淡淡一笑，道：“我指的看東西，是要你把小的東西看大，把微小的東西看得明顯。等你練成了，到時再來跟我說吧。”

紀昌興沖沖地趕來，只道飛衛該教自己射箭了，沒想到仍是這樣一句話。他怔了半晌，不再說什么，轉身出門回去?；氐郊依?，他找了一根牦牛的毛，將一只虱子系著懸掛在南窗上，開始練看東西。慢慢地，眼睛酸痛起來，可說來也奇怪，十幾天過后那只虱子在紀昌眼里開始慢慢變大。就這樣，紀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三年，突然有一天，那只虱子在他眼里已如車輪一般，出門再看別的東西，一個個都如同山丘一般。他高興極了，拿起一把用燕國牛角做成的小弓，搭上用北方出產的蓬竹做成的小箭，開弓向虱子射去?！班病钡囊宦?，那支箭正射中了虱子正中，拴虱子的牦牛毛卻連碰都沒碰到。他趕緊再去找飛衛，一心想飛衛這次總該教自己了。到了飛衛家里，他將自己練習的經過一說，飛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紀昌，恭喜你，你不是都已經學成了么?”

入選理由：

一個人的天賦很難得，有天賦而未遇名師，便是一種浪費。

燕壘生語：

《列子》晚出，里面的故事也復雜了許多，大有小說習氣。紀昌學射的故事十分著名，繪聲繪色，非常生動，也極具武俠味，對后來的文學創作影響很大，以至于從唐宋傳奇一直到清人筆記小說里常見的深山遇異人學武的故事里，我們總可以看到《列子》里講述的這個故事的余韻在流動。

紀昌具備學射的天賦，也有毅力，因此他能夠把飛衛所說的一切學成。一般人在織布機下躺兩年，盯著梭子看，或者盯著一個掛在窗口的虱子看三年，都是個不能完成的任務，但紀昌做到了。他不僅做到了，甚至還超過了飛衛的估計，所以最后他把成果告訴飛衛的時候，飛衛會高興得如此夸張。

然而，假如紀昌學射的時候，并沒有找到飛衛這個名師，而僅僅是一個尋常的射手，那又該如何?也許，紀昌會按部就班地從拉弓、搭箭、開弓學起，慢慢地學成一個模樣，也有可能最終成為一個不錯的射手。只是，僅僅限于“不錯”而已。美玉也要良工琢，缺少了飛衛的正確引導，紀昌充其量只會成為一個稍好一些的射手吧，想成為神射手，只怕終身無望。

有時候，我們總是過分地強調個人努力的重要性，似乎有志者事竟成，只要有毅力，什么事都會成功。但我們不曾想過，找對了方向的堅持，才能稱為毅力;方向錯誤的堅持，只能稱其為固執，只是徒勞而已。在贊賞一個人通過不懈的努力而取得的成功時，引導他步向成功的那個人豈不更值得我們重視?也許這位老師在弟子耀眼的光芒下顯得有些暗淡，但正是有了他的引導，才有弟子今日的輝煌。所以中國古代把老師的地位抬得很高，天地君親師，老師僅僅排在天、地、君主和父母之下，尊師重道，一直是中國人提倡的美德。

原文回放：

甘蠅，古之善射者，彀弓而獸伏鳥下。弟子名飛衛，學射于甘蠅，而巧過其師。紀昌者，又學射于飛衛。飛衛曰：“爾先學不瞬，而后可言射矣?！奔o昌歸，偃臥其妻之機下，以目承牽挺。二年之后，雖錐末倒眥，而不瞬也。以告飛衛。飛衛曰：“未也，亞學視而后可，視小如大，視微如著，而后告我?！辈躁罂h虱于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間，浸大也;三年之后，如車輪焉。以睹余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貫虱之心，而懸不絕。以告飛衛。飛衛高蹈拊膺曰：“汝得之矣!”

——《列子·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