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圍城(節(jié)選)》原文、賞析、鑒賞
錢 鐘 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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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姐跟蘇小姐的來往也比從前減少了,可是方鴻漸迫于蘇小姐的恩威并施,還不得不常向蘇家走動。蘇小姐只等他正式求愛,心里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機會向她聲明并不愛她,恨自己心腸太軟,沒有快刀斬亂絲的勇氣。他每到蘇家一次,出來就懊悔這次多去了,話又多說了。他漸漸明白自己是個西洋人所謂“道義上的懦夫”,只怕唐小姐會看破了自己品格上的大弱點。一個星期六下午他請?zhí)菩〗愫攘瞬杌丶遥匆娮雷由馅w辛楣明天請吃晚飯的帖子,大起驚慌,想這也許是他的訂婚喜酒,那就糟了,蘇小姐更要愛情專注在自己身上了。蘇小姐打電話來問他收到請?zhí)麤]有,說辛楣托她轉邀,還叫他明天上午去談談。明天蘇小姐見了面,說辛楣請他務必光臨,大家敘敘,別無用意。他本想說辛楣怎會請到自己,這話在嘴邊又縮回去了;他現(xiàn)在不愿再提起辛楣對自己的仇視,又加深蘇小姐的誤解。他改口問有沒有旁的客人。蘇小姐說,聽說還有兩個辛楣的朋友。鴻漸道:“小胖子大詩人曹元朗是不是也請在里面?有他,菜可以省一點;看見他那個四喜丸子的臉,人就飽了。”
“不會有他罷。辛楣不認識他,我知道辛楣跟你一對小心眼兒,見了他又要打架,我這兒可不是戰(zhàn)場,所以我不讓他們兩人碰頭。元朗這人頂有意思的,你全是偏見,你的心我想也偏在夾肢窩里。自從那一次后,我也不讓你和元朗見面,免得沖突。”
鴻漸本想說:“其實全沒有關系,”可是在蘇小姐撫愛的眼光下,這話不能出口。同時知道到蘇家來朝參①的又添了個曹元朗,心放了許多。蘇小姐忽然問道:“你看趙辛楣這人怎么樣?”
“他本領比我大,儀表也很神氣,將來一定得意。我看他倒是個理想的一呃一人。”
假如上帝贊美魔鬼,社會主義者歌頌小布爾喬亞,蘇小姐聽了也不會這樣驚奇。她準備鴻漸嘲笑辛楣,自己主持公道,為辛楣辯護。她便冷笑道:“請客的飯還沒吃到口呢,已經(jīng)恭維主人了!他三天兩天寫信給我,信上的話我也不必說,可是每封信都說他失眠,看了討厭!誰叫他失眠的,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又不是醫(yī)生!”蘇小姐深知道他失眠跟自己大有關系,不必請教醫(yī)生。
方鴻漸笑道:“《毛詩》②說:‘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他寫這種信,是地道中國文化的表現(xiàn)。”
蘇小姐瞪眼道:“人家可憐,沒有你這樣運氣呀!你得福不知,只管口輕舌薄取笑人家,我不喜歡你這樣。鴻漸,我希望你做人厚道些,以后我真要好好地勸勸你。”
鴻漸嚇得啞口無言。蘇小姐家里有事,跟他約晚上館子里見面。他回到家整天悶悶不樂,覺得不能更延宕了,得趕快表明態(tài)度。
方鴻漸到館子,那兩個客人已經(jīng)先在。一個躬背高額,大眼睛,蒼白臉,戴夾鼻金絲眼鏡,穿的西裝袖口遮沒手指,光光的臉,沒胡子也沒皺紋,而看來像個幼稚的老太婆或者上了年紀的小孩子。一個氣概飛揚,鼻子直而高,側望像臉上斜擱了一張?zhí)荩i下打的領結飽滿齊整得使鴻漸絕望地企羨。辛楣見了鴻漸,熱烈歡迎。彼此介紹之后,鴻漸才知道那位躬背的是哲學家褚慎明。另一位叫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這位褚慎明原名褚家寶,成名以后,嫌“家寶”這名字不合哲學家身份,據(jù)斯賓諾沙①改名的先例,換稱“慎明”,取“慎思明辯”②的意思。他自小負神童之譽,但有人說他是神經(jīng)病。他小學、中學、大學都不肯畢業(yè),因為他覺得沒有先生配教他考他。他最恨女人,眼睛近視得厲害而從來不肯配眼鏡,因為怕看清楚了女人的臉,又常說人性里有天性跟獸性兩部分,他自己全是天性。他常翻外國哲學雜志,查出世界大哲學家的通信處,寫信給他們,說自己如何愛讀他們的書,把哲學雜志書評欄里贊美他們著作的話,改頭換面算自己的意見。外國哲學家是知識分子里最牢騷不平的人,專門的權威沒有科學家那樣高,通俗的名氣沒有文學家那樣大,忽然幾萬里外有人寫信恭維,不用說高興得險的忘掉了哲學。他們理想中國是個不知怎樣鄙塞落伍的原始國家,而這個中國人信里說幾句話,倒有分寸,便回信贊褚慎明是中國新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還有送書給他的。不過褚慎明再寫信去,就收不到多少復信,緣故是那些虛榮的老頭子拿了他第一封信向同行賣弄,不料彼此都收到他的這樣一封信,彼此都是他認為“現(xiàn)代最偉大的哲學家”,不免掃興生氣了。褚慎明靠著三四十封這類回信,嚇倒了無數(shù)人,有位愛才的闊官僚花一萬金送他出洋。西洋大哲學家不回他信的只有柏格森③;柏格森最怕陌生人去纏他,住址嚴守秘密,電話簿上都沒有他名字。褚慎明到了歐洲,用盡心思,寫信到柏格森寓處約期拜訪,誰知道原信退回,他從此對直覺主義①痛心疾首。柏格森的敵人羅素②肯敷衍中國人,請他喝過一次茶,他從此研究數(shù)理邏輯③。他出洋時,為方便起見,不得不戴眼鏡,對女人的態(tài)度逐漸改變。杜慎卿④厭惡女人,跟她們隔三間屋還聞著她們的臭氣,褚慎明要女人,所以鼻子同樣的敏銳。他心里裝滿女人,研究數(shù)理邏輯的時候,看見aposteriori⑤那個名詞會聯(lián)想到posterior⑥,看見×記號會聯(lián)想到kiss⑦,虧得他沒細讀柏拉圖⑧的太米藹斯對話(Timaeus),否則他更要對著×記號出神。他正把那位送他出洋的大官僚講中國人生觀的著作翻為英文,每月到國立銀行里領一筆生活費,過極閑適的日子。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⑨,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中國是出儒將⑩的國家,不比法國有一兩個提得起筆的將軍,就要請進國家學院①去高供著。斜川的將略②跟一般儒將相去無幾,而他的詩即使不是儒將做的,也算得好了。文能窮人③,所以他官運不好,這對于士兵,倒未始非福。他做軍事參贊,不去講武,倒批評上司和同事們文理不通,因此內調。他回國不多幾天,想另謀個事。
方鴻漸見董斜川像尊人物,又聽趙辛楣說他是名父之子,不勝傾倒,說:“老太爺沂孫先生的詩,海內聞名。董先生不愧家學淵源,更難得是文武全才。”他自以為這算得恭維周到了。
董斜川道:“我做的詩,路數(shù)跟家嚴④不同。家嚴年輕時候的詩取徑?jīng)]有我現(xiàn)在這樣高。他到如今還不脫黃仲則、龔定盦那些乾嘉人⑤習氣,我一開筆就做的同光體⑥。”
方鴻漸不敢開口。趙辛楣向跑堂要了昨天開的菜單,予以最后審查。董斜川也問跑堂的要了一枝禿筆,一方硯臺,把茶幾上的票子飛快的書寫著,方鴻漸心里詫異。褚慎明危坐不說話,像內視著潛意識①深處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那神秘的笑容,蒙娜麗薩(Mona Lisa)的笑②算不得什么一回事。鴻漸攀談道:“褚先生最近研究些什么哲學問題?”
褚慎明神色慌忙,瞥了鴻漸一眼,別轉頭叫趙辛楣道:“老趙,蘇小姐該來了。我這樣等女人,生平是破例。”
辛楣把菜單給跑堂,回頭正要答應,看見董斜川在寫,忙說:“斜川,你在干什么?”
董斜川頭都不抬道:“我在寫詩。”
辛楣釋然道:“快多寫幾首,我雖不懂詩,最愛看你的詩。我那位朋友蘇小姐,新詩做得非常好,對舊詩也很能欣賞。回頭把你的詩給她看。”
斜川停筆,手指拍著前額,像追思什么句子,又繼續(xù)寫,一面說:“新詩跟舊詩不能比!我那年在廬山跟我們那位老世伯陳散原③先生聊天,偶爾談起白話詩,老頭子居然看過一兩首新詩。他說還算徐志摩的詩有點意思,可是只相當于明初楊基④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憐了。女人做詩,至多是第二流,鳥里面能唱的都是雄的,譬如雞。”
辛楣大不服道:“為什么外國人提起夜鶯,總說它是雌的?”
褚慎明對雌雄性別,最有研究,冷冷道:“夜鶯雌的不會唱,會唱的是雄夜鶯。”
說著,蘇小姐來了。辛楣利用主人職權,當鴻漸的面向她專利地獻殷勤。斜川一拉手后,正眼不瞧她,因為他承受老派名士對女人的態(tài)度;或者謔浪玩弄①,這是對妓女的風流;或者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平視,這是對朋友內眷的禮貌。褚哲學家害饞癆②地看著蘇小姐,大眼珠仿佛哲學家謝林③的“絕對觀念”④,像“手槍里彈出的子藥”,險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鏡。辛楣道:“今天本來也請董太太,董先生說她有事不能來。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lián)璧合⑤。”
斜川客觀地批判說:“內人長得相當漂亮,畫也頗有家法⑥。她畫的《斜陽蕭寺⑦圖》,在很多老輩的詩集里見得到題詠。她跟我逛龍樹寺,回家就畫這個手卷⑧,我老太爺題兩首七絕,有兩句最好:‘貞元朝士今誰在,無限僧寮舊夕陽①!’的確,老輩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況愈下,‘不須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②!’”說時搖頭慨嘆。
方鴻漸聞所未聞,甚感興味,只奇怪這樣一個英年③洋派的人,何以口氣活像遺少④,也許是學同光體詩的緣故。辛楣請大家入席,為蘇小姐杯子里斟滿了法國葡萄汁,笑說:“這是專給你喝的,我們另有我們的酒。今天席上慎明兄弟是哲學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詩人,方先生又是哲學家又是詩人,一身兼兩長,更了不得,我一無所能,只會喝兩口酒,方先生,我今天陪你喝它兩斤酒,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鴻漸嚇得跳起來道:“誰講我是哲學家和詩人?我更不會喝酒,簡直滴酒不飲。”
辛楣按住酒壺,眼光向席上轉道:“今天誰要客氣推托,我們就罰他兩杯,好不好?”
斜川道:“贊成!這樣好酒,罰還是便宜。”
鴻漸攔不住道:“趙先生,我真不會喝酒,也給我葡萄汁,行不行?”
辛楣道:“哪有不會喝酒的留法學生?葡萄汁是小姐們喝的。慎明兄因為神經(jīng)衰弱戒酒,是個例外。你別客氣。”
斜川呵呵笑道:“你既不是文紈小姐的‘傾國傾城貌’①,又不是慎明先生的‘多愁多病身’②,我勸你還是‘有酒直須醉’③罷。好,先干一杯,一杯不成,就半杯。”
蘇小姐道:“鴻漸好像是不會喝酒—辛楣這樣勸你,你就領情稍微喝一點罷。”辛楣聽蘇小姐護惜鴻漸,恨不得鴻漸杯里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他這愿望沒實現(xiàn),可是鴻漸喝一口,已覺一縷火線從舌尖伸延到胸膈間。慎明只喝茶,酒杯還空著。跑堂拿上一大瓶叵耐牌A字牛奶,說已經(jīng)隔水溫過。辛楣把瓶給慎明道:“你自斟自酌罷,我不跟你客氣了。”慎明倒了一杯,尖著嘴唇嘗了嘗,說:“不涼不暖,正好。”然后從口袋里掏出個什么外國補藥瓶子,數(shù)四粒丸藥,擱在嘴里,喝一口牛奶咽下去。蘇小姐道:“褚先生真知道養(yǎng)生!”慎明透口氣道:“人沒有這個身體,全是心靈,豈不更好;我并非保重身體,我只是哄乖了它,好不跟我搗亂—辛楣,這牛奶還新鮮。”
辛楣道:“我沒哄你罷?我知道你的脾氣,這瓶奶送到我家以后,我就擱在電氣冰箱里凍著。你對新鮮牛奶這樣認真,我有機會帶你去見我們相熟的一位徐小姐,她開牛奶場,請她允許你每天湊著母牛的奶直接呼一個飽—今天的葡萄汁、酒、牛奶都是我?guī)淼模瑳]叫館子里預備。文紈,吃完飯,我還有一匣東西給你。你愛吃的。”
蘇小姐道:“什么東西?—哦,你又要害我頭痛了。”
方鴻漸道:“我就不知道你愛吃什么東西,下次也可以買來孝敬你。”
辛楣又驕又妒道:“文紈,不要告訴他。”
蘇小姐為自己的嗜好抱歉道:“我在外國想吃廣東鴨肫①肝,不容易買到。去年回來,大哥買了給我吃,咬得我兩太陽②酸痛了好幾天。你又要來引誘我了。”
鴻漸道:“外國菜里從來沒有雞鴨肫肝,我在倫敦看見成箱的雞鴨肫肝賤得一錢不值,人家買了給貓吃。”
辛楣道:“英國人吃東西遠比不上美國人花色多。不過,外國人的吃膽總是太小,不敢冒險,不像我們中國人什么肉都敢吃。并且他們的燒菜原則是‘調’,我們是‘烹’,所以他們的湯菜尤其不夠味道。他們白煮雞,燒了一滾,把湯丟了,只吃雞肉,真是笑話。”
鴻漸道:“這還不算冤呢!茶葉初到外國,那些外國人常常整磅的茶葉放在一鍋子水里,到水燒開,潑了水,加上胡椒和鹽,專吃那葉子。”
大家都笑。斜川道:“這跟樊樊山③把雞湯來沏龍井茶的笑話相同。我們這位老世伯光緒初年做京官的時候,有人外國回來送給他一罐咖啡,他以為是鼻煙④,把鼻孔里的皮都擦破了。他集子里有首詩講這件事。”
鴻漸道:“董先生不愧系出名門⑤!今天聽到不少掌故⑥。”
慎明把夾鼻眼鏡按一下,咳聲嗽,說:“方先生,你那時候問我什么一句話?”
鴻漸糊涂道:“什么時候?”
“蘇小姐還沒來的時候,”—鴻漸記不起—“你好像問我研究什么哲學問題,對不對?”對這個照例的問題,褚慎明有個刻板的回答,那時候因為蘇小姐還沒來,所以他留到現(xiàn)在表演。
“對,對。”
“這句話嚴格分析起來,有點毛病。哲學家碰見問題,第一步研究問題:這成不成問題,不成問題的是假問題pseudo question,不用解決,也不可解決。假使成問題呢,第二步研究解決:相傳的解決正確不正確,要不要修正。你的意思恐怕不是問我研究什么問題,而是問我研究什么問題的解決。”
方鴻漸驚奇,董斜川厭倦,蘇小姐迷惑,趙辛楣大聲道:“妙,妙,分析得真精細,了不得! 了不得! 鴻漸兄,你雖然研究哲學,今天也甘拜下風了,聽了這樣好的議論,大家得干一杯。”
鴻漸經(jīng)不起辛楣苦勸,勉強喝了兩口,說:“辛楣兄,我只在哲學系混了一年,看了幾本指定參考書。在褚先生前面只能虛心領教做學生。”
褚慎明道:“豈敢,豈敢!聽方先生的話好像把一個個哲學家為單位,來看他們的著作。這只算研究哲學家,至多是研究哲學史,算不得研究哲學。充乎其量,不過做個哲學教授,不能成為哲學家。我喜歡用自己的頭腦,不喜歡用人家的頭腦來思想。科學文學的書我都看,可是非萬不得已決不看哲學書。現(xiàn)在許多號稱哲學家的人,并非真研究哲學,只研究些哲學上的人物文獻。嚴格講起來,他們不該叫哲學家philosophers,該叫 ‘哲學家學家’philophilosophers。”
鴻漸說:“philophilosophers這個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頭腦想出來的?”
“這個字是有人在什么書上看見了告訴Bertie,Bertie告訴我的。”
“誰是Bertie?”
“就是羅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學家,新襲勛爵①,而褚慎明跟他親狎②得叫他乳名,連董斜川都羨服了,便說:“你跟羅素很熟?”
“還夠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請我?guī)退獯鹪S多問題。”天知道褚慎明并沒吹牛,羅素確問過他什么時候到英國、有什么計劃、茶里要擱幾塊糖這一類非他自己不能解答的問題一“方先生,你對數(shù)理邏輯用過功沒有?”
“我知道這東西太難了,從沒學過。”
“這話有語病,你沒學過,怎會‘知道’它難呢?你的意思是:‘聽說這東西太難了。’”
辛楣正要說“鴻漸兄輸了,罰一杯”,蘇小姐為鴻漸不服氣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利害哪!嚇得我口都不敢開了。”
慎明說:“不開口沒有用,心里的思想照樣的混亂不合邏輯,這病根還沒有去掉。”
蘇小姐撅嘴道:“你太可怕了!我們心里的自由你都要剝奪了。我瞧你就沒本領鉆到人心里去。”
褚慎明有生以來,美貌少女跟他講“心”,今天是第一次。他非常激動,夾鼻眼鏡潑剌一聲直掉在牛奶杯子里,濺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蘇小姐胳膊上也沾潤了幾滴。大家忍不住笑。趙辛楣捺電鈴叫跑堂來收拾。蘇小姐不敢皺眉,輕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飛沫。褚慎明紅著臉,把眼鏡擦干,幸而沒破,可是他不肯就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臉上逗留的余笑。
董斜川道:“好,好,雖然‘馬前潑水’①,居然‘破鏡重圓’②,慎明兄將來的婚姻一定離合悲歡,大有可觀。”
辛楣道:“大家干一杯,預敬我們大哲學家未來的好太太。方先生,半杯也喝半杯。”—辛楣不知道大哲學家從來沒娶過好太太,蘇格拉底③的太太就是潑婦,褚慎明的好朋友羅素也離了好幾次婚。
鴻漸果然說道:“希望褚先生別像羅素那樣的三四次鬧離婚。”
慎明板著臉道:“這就是你所學的哲學!”蘇小姐道:“鴻漸,我看你醉了,眼睛都紅了。”斜川笑得前仰后合。辛楣嚷道:“豈有此理! 說這種話非罰一杯不可!”本來敬一杯,鴻漸只需要喝一兩口,現(xiàn)在罰一杯,鴻漸自知理屈,挨了下去,漸漸覺得另有一個自己離開了身子在說話。
慎明道:“關于Bertie結婚離婚的事,我也和他談過。他引一句英國古話,說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
蘇小姐道:“法國也有這么一句話。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鴻漸,是不是?”鴻漸搖頭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這不用問,你還會錯么!”
慎明道:“不管它鳥籠罷,圍城罷,像我這種一切超脫的人是不怕圍困的。”
鴻漸給酒擺布得失掉自制力道:“反正你會擺空城計①。”結果他又給辛楣罰了半杯酒,蘇小姐警告他不要多說話。斜川像在尋思什么,忽然說道:“是了,是了。中國哲學家里,王陽明②是怕老婆的。”一這是他今天第一次沒有叫“老世伯”的人。
辛楣搶說:“還有什么人沒有?方先生,你說,你念過中國文學的。”
鴻漸忙說:“那是從前的事,根本沒有念通。”辛楣欣然對蘇小姐做個眼色,蘇小姐忽然變得很笨,視若無覩。
“大學里教你國文的是些什么人?”斜川無興趣地問。
鴻漸追想他的國文先生都叫不響,不比羅素、陳散原這些名字,像一支上等哈瓦那③。雪茄煙,可以掛在口邊賣弄,便說:“全是些無名小子,可是教我們這種不通的學生,已經(jīng)太好了。斜川兄,我對詩詞真的一竊不通,偶爾看看,叫我做呢,一個字都做不出。”蘇小姐嫌鴻漸太沒面子了,心癢癢地要為他挽回體面。
斜川冷笑道:“看的是不是燕子盦④、人境廬⑤兩家的詩?”
“為什么?”
“這是普通留學生所能欣賞的二毛子舊詩①。東洋留學生捧蘇曼殊,西洋留學生捧黃公度。留學生不知道蘇東坡②、黃山谷③,心目間只有這一對蘇黃。我沒說錯罷?還是黃公度好些,蘇曼殊詩里的日本味兒,濃得就像日本女人頭發(fā)上的油氣。”
蘇小姐道:“我也是個普通留學生,就不知道近代的舊詩誰算頂好。董先生講點給我們聽聽。”
“當然是陳散原第一。這五六百年來,算他最高。我常說唐以后的大詩人可以把地理名詞來包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④,王廣陵⑤—知道這個人么?—梅宛陵⑥;二谷:李昌谷⑦,黃山谷;四山:李義山①,王半山②,陳后山③,元遺山④;可是只有一原,陳散原。”說時,翹著左手大拇指。鴻漸懦怯地問道:“不能添個‘坡’么?”
“蘇東坡,他差一點。”
鴻漸咋舌不下,想東坡的詩還不入他法眼⑤,這人做的詩不知怎樣好法,便問他要剛才寫的詩來看。蘇小姐知道斜川寫了詩,也向他討;因為只有做舊詩的人敢說不看新詩,做新詩的人從不肯說不懂舊詩的。斜川把四五張紙,分發(fā)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覺得這些人都不懂詩,決不能領略他句法的妙處,就是贊美也不會親切中肯。這時候,他等待他們的恭維,同時知道這恭維不會滿足自己,仿佛鴉片癮發(fā)的時候只找到一包香煙的心理。紙上寫著七八首近體詩⑥格調很老成。辭軍事參贊回國那首詩有:“好賦歸來看婦靨,大慚名字止兒啼”;憤慨中日戰(zhàn)事的詩有:“直疑天尚醉,欲與日偕亡”;此外還有:“清風不必一錢買,快雨端宜萬戶封”;“石齒漱寒瀨,松濤瀉夕風”;“未許避人思避世,獨扶殘醉賞殘花”⑦。可是有幾句像:“潑眼空明供睡鴨,蟠胸秘怪媚潛虯①;“數(shù)子提攜尋舊跡,哀蘆苦竹照凄悲”;“秋氣身輕一雁過,鬢絲搖影萬鴉窺”;意思非常晦澀。鴻漸沒讀過《散原精舍詩》②,還竭力思索這些字句的來源。他想蘆竹并沒起火,照東西不甚可能,何況“凄悲”是探海燈都照不見的。“數(shù)子”明明指朋友并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攜”?一萬只烏鴉看中詩人幾根白頭發(fā),難道“亂發(fā)如鴉窠”,要宿在他頭上? 心里疑惑,不敢發(fā)問,怕斜川笑自己外行人不通。
大家照例稱好,斜川客氣地淡漠,仿佛領袖受民眾歡迎時的表情。辛楣對鴻漸道:“你也寫幾首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界。”鴻漸極口說不會做詩。斜川說鴻漸真的不能做詩,倒不必勉強。辛楣道:“那么,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兄的好詩下酒。”鴻漸要喉舌兩關不留難這口酒,溜稅③似地直咽下去,只覺胃里的東西給這口酒激得要冒上來,好比已塞的抽水馬桶又經(jīng)人抽一下水的景象。忙擱下杯子,咬緊牙齒,用堅強的意志壓住這陣泛溢。
蘇小姐道:“我沒見過董太太,可是我想象得出董太太的美。董先生的詩‘好賦歸來看婦靨’,活畫出董太太的可愛的笑容,兩個深酒渦。”
趙辛楣道:“斜川有了好太太不夠,還在詩里招搖,我們這些光桿看了真眼紅,”說時,仗著酒勇,涎著臉看蘇小姐。
褚慎明道:“酒渦生在他太太臉上,只有他一個人看。現(xiàn)在寫進詩里,我們都可以仔細看個飽了。”
斜川生氣不好發(fā)作,板著臉說:“跟你們這種不通的人,根本不必談詩。我這一聯(lián)是用的兩個典①,上句梅圣俞②,下句楊大眼③,你們不知道出處④,就不要穿鑿附會。”
辛楣一壁斟酒道:“抱歉抱歉!我們罰自己一杯。方先生,你應該知道出典,你不比我們呀!為什么也一竅不通?你罰兩杯,來!”
鴻漸生氣道:“你這人不講理,為什么我比你們應當知道?”
蘇小姐因為斜川罵“不通”,有自己在內,甚為不快,說:“我也是一竅不通的,可是我不喝這杯罰酒。”
辛楣已有酒意,不受蘇小姐約束道:“你可以不罰,他至少也得還喝一杯,我陪他。”說時,把鴻漸杯子里的酒斟滿了,拿起自己的杯子來一飲而盡,向鴻漸照著。
鴻漸毅然道:“我喝完這杯,此外你殺我頭也不喝了。”舉酒杯直著喉嚨灌下去,灌完了,把杯子向辛楣一揚道:“照一”他“杯”字沒出口,緊閉嘴,帶跌帶撞趕到痰盂邊,“哇”的一聲,菜跟酒沖口而出,想不到肚子里有那些嘔不完的東西,只吐得上氣不接下氣,鼻涕眼淚胃汁都賠了。心里只想:“大丟臉!虧得唐小姐不在這兒。”胃里嘔清了,惡心不止,旁茶幾坐下,抬不起頭,衣服上都濺滿臟沫。蘇小姐要走近身,他疲竭地做手勢阻止她。辛楣在他吐得厲害時,為他敲背。斜川叫跑堂收拾地下,拿手巾,自己先倒杯茶給他漱口。褚慎明掩鼻把窗子全打開,滿臉鄙厭,可是心上高興,覺得自己潑的牛奶,給鴻漸的嘔吐在同席者的記憶里沖掉了。
斜川看鴻漸好了些,笑說:“‘憑闌一吐,不覺箜篌①’,怎么飯沒吃完,已經(jīng)忙著還席了!沒有關系,以后拚著吐幾次,就學會喝酒了。”
辛楣道:“酒,證明真的不會喝了。希望詩不是真的不會做,哲學不是真的不懂。”
蘇小姐發(fā)狠道:“還說風涼話呢! 全是你不好,把他灌到這樣,明天他真生了病,瞧你做主人的有什么臉見人?一鴻漸,你現(xiàn)在覺得怎么樣?”把手指按鴻漸的前額,看得辛楣悔不曾學過內功拳術,為鴻漸敲背的時候,使他受致命傷。
鴻漸頭閃開說:“沒有什么,就是頭有點痛。辛楣兄,今天真對不住你,各位也給我攪得掃興,請繼續(xù)吃罷。我想先回家去了,過天到辛楣兄府上來謝罪。”
蘇小姐道:“你多坐一會,等頭不痛了再走。”
辛楣恨不能立刻攆鴻漸滾蛋,便說:“誰有萬金油②?慎明,你隨身帶藥的,有沒有萬金油?”
慎明從外套和褲子袋里掏出一大堆瓶兒盒兒,保喉、補腦、強肺、健胃、通便、發(fā)汗、止痛的藥片、藥丸、藥膏全有。蘇小姐揀出萬金油,伸指蘸了些,為鴻漸擦在兩太陽。辛楣一肚皮的酒,幾乎全成酸醋,忍了一會,說:“好一點沒有?今天我不敢留你,改天補請。我分付人叫車送你回去。”
蘇小姐道:“不用叫車,他坐我的車,我送他回家。”
辛楣驚駭?shù)帽牬罅搜郏诔哉f:“你,你不吃了? 還有菜呢。”鴻漸有氣無力地懇請?zhí)K小姐別送自己。
蘇小姐道:“我早飽了,今天菜太豐盛了。褚先生,董先生請慢用,我先走一步。辛楣,謝謝你。”
辛楣哭喪著臉,看他們倆上車走了。他今天要鴻漸當蘇小姐面出丑的計劃,差不多完全成功,可是這成功只證實了他的失敗。鴻漸斜靠著車墊,蘇小姐問他要不要把領結解松,他搖搖頭,蘇小姐叫他閉上眼歇一會。在這個自造的昏天黑地里,他覺得蘇小姐涼快的手指摸他的前額,又聽她用法文低聲自語:“Pauvre petit①!”他力不從心,不能跳起來抗議。汽車到周家②,蘇小姐命令周家的門房幫自己汽車夫扶鴻漸進去。到周先生周太太大驚小怪趕出來認蘇小姐,要招待她進去小坐,她汽車早開走了。老夫婦的好奇心無法滿足,又不便細問蒙頭躺著的鴻漸,只把門房考審個不了,還嫌他沒有觀察力,罵他有了眼睛不會用,為什么不把蘇小姐看個仔細。
明天一早方鴻漸醒來,頭里還有一條鋸齒線的痛,舌頭像進門擦鞋底的棕毯。躺到下半天才得爽朗,可以起床。寫了一封信給唐小姐,只說病了,不肯提昨天的事。追想起來,對蘇小姐真過意不去,她上午下午都來過電話問病。吃了晚飯,因為鎮(zhèn)天沒活動,想踏月散步,蘇小姐又來電話,問他好了沒有,有沒有興致去夜談。那天是舊歷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詩人的月色,何況月亮團圓,鴻漸恨不能去看唐小姐。蘇小姐的母親和嫂子上電影院去了,用人們都出去逛了,只剩她跟看門的在家。她見了鴻漸,說本來自己也打算看電影去的,叫鴻漸坐一會,她上去加件衣服,兩人同到園里去看月。她一下來,鴻漸先聞著剛才沒聞到的香味,發(fā)現(xiàn)她不但換了衣服,并且臉上唇上都加了修飾。蘇小姐領他到六角小亭子里,兩人靠欄桿坐了。他忽然省悟這情勢太危險,今天不該自投羅網(wǎng),后悔無及。他又謝了蘇小姐一遍,蘇小姐又問了他一遍昨晚的睡眠,今天的胃口,當頭皎潔的月亮也經(jīng)不起三遍四遍的贊美,只好都望月不作聲。鴻漸偷看蘇小姐的臉,光潔得像月光潑上去就會滑下來,眼睛里也閃活著月亮,嘴唇上月華①洗不淡的紅色變?yōu)樽虧櫟纳畎怠LK小姐知道他在看自己,回臉對他微笑,鴻漸要抵抗這媚力的決心,像出水的魚,頭尾在地上拍動,可是掙扎不起。他站起來道:“文紈,我要走了。”
蘇小姐道:“時間早呢,忙什么? 還坐一會。”指著自己身旁,鴻漸剛才坐的地方。
“我要坐遠一點—你太美了! 這月亮會作弄我干傻事。”
蘇小姐的笑聲輕膩得使鴻漸心里抽痛:“你就這樣怕做傻子么? 坐下來,我不要你這樣正襟危坐,又不是禮拜堂聽說教。我問你這聰明人,要什么代價你才肯做傻子?”轉臉向他頑皮地問。
鴻漸低頭不敢看蘇小姐,可是耳朵里、鼻子里、都是抵制不了的她,腦子里也浮著她這時候含笑的印象,像漩渦里的葉子在打轉:“我沒有做傻子的勇氣。”
蘇小姐勝利地微笑,低聲說:“Embrasse—moi!”②說著一壁害羞,奇怪自己竟有做傻子的勇氣,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國話里命令鴻漸吻自己。鴻漸沒法推避,回臉吻她。這吻的分量很輕,范圍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場端茶送客③時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邊,或者從前西洋法庭見證人宣誓時的把嘴唇碰一碰《圣經(jīng)》,至多像那些信女們吻西藏活佛或羅馬教皇的大腳指,一種敬而遠之的親近。吻完了,她頭枕在鴻漸肩膀上,像小孩子甜睡中微微嘆口氣。鴻漸不敢動,好一會,蘇小姐夢醒似的坐直了,笑說:“月亮這怪東西,真教我們都變了傻子了。”
“并且引誘我犯了不可饒赦的罪!我不能再待了。”鴻漸這時候只怕蘇小姐會提起訂婚結婚,跟自己討論將來的計劃。他不知道女人在戀愛勝利快樂的時候,全想不到那些事的,要有了疑懼,才會要求男人趕快訂婚結婚,愛情好有保障。
“我偏不放你走一好,讓你走,明天見。”蘇小姐看鴻漸臉上的表情,以為他情感沖動得利害,要失掉自主力,所以不敢留他了。鴻漸一溜煙跑出門,還以為剛才唇上的吻,輕松得很,不當作自己愛她的證據(jù)。好像接吻也等于體格檢驗,要有一定斤兩,才算合格似的。
蘇小姐目送他走了,還坐在亭子里。心里只是快活,沒有一個成輪廓的念頭。想著兩句話:“天上月圓,人間月半①”不知是舊句,還是自己這時候的靈感。今天是四月半,到八月半不知怎樣。“孕婦的肚子貼在天上,”又記起曹元朗的詩,不禁一陣厭惡。聽見女用人回來了,便站起來,本能地掏手帕在嘴上抹了抹,仿佛接吻會留下痕跡的。覺得剩余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極端,會一跳沖進明天的快樂里,又興奮,又戰(zhàn)栗。
方鴻漸回家,鎖上房門,撕了五六張稿子,才寫成下面的一封信:
文紈女士:
我沒有臉再來見你,所以寫這封信。從過去直到今夜的事,全是我不好。我沒有借口,我無法解釋。我不敢求你諒宥②,我只希望你快忘記我這個軟弱、沒有坦白的勇氣的人。因為我真心敬愛你,我愈不忍糟蹋你的友誼。這幾個月來你對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將來永遠作為寶貴的回憶。祝你快樂。
慚悔得一晚沒睡好,明天到銀行叫專差送去。提心吊膽,只怕還有下文。十一點鐘左右,一個練習生來請他聽電話,說姓蘇的打來的,他腿都軟了,拿起聽筒,預料蘇小姐罵自己的話,全行的人都聽見。
蘇小姐聲音很柔軟:“鴻漸么?我剛收到你的信,還沒有拆呢。信里講些什么?是好話我就看,不是好話我就不看;留著當了你面拆開來羞你。”
鴻漸嚇得頭顱幾乎下縮齊肩,眉毛上升入發(fā),知道蘇小姐誤會這是求婚的信,還要撒嬌加些波折,忙說:“請你快看這信,我求你。”
“這樣著急! 好,我就看。你等著,不要掛電話—我看了,不懂你的意思。回頭你來解釋罷。”
“不,蘇小姐,不,我不敢見你—”不能再遮飾了,低聲道:“我另有—”怎么說呢?糟透了! 也許同事們全在偷聽—“我另外有—有個人。”說完了如釋重負。
“什么? 我沒聽清楚。”
鴻漸搖頭嘆氣,急得說抽去了脊骨的法文道:“蘇小姐,咱們講法文。我—我愛一個人,—愛一個女人另外①,懂?原諒,我求你一千個原諒。”
“你—你這渾蛋!”蘇小姐用中文罵他,聲音似乎微顫。鴻漸好像自己耳頰上給她這罵沉重地打一下耳光,自衛(wèi)地掛上聽筒,蘇小姐的聲音在意識里攪動不住。午時一個人到鄰近小西菜館里去吃飯,怕跟人談話,忽然轉念,蘇小姐也許會失戀自殺,慌得什么都吃不進。忙趕回銀行,寫信求她原諒,請她珍重,把自己作踐得一文不值,哀懇她不要留戀。發(fā)信以后,心上稍微寬些……
《圍城》以抗戰(zhàn)初期為時代背景,以留學生方鴻漸回國后從覓職、戀愛到失業(yè)、婚變的經(jīng)歷為線索,描寫了“現(xiàn)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即主要由20世紀30年代、40年代一部分歐美留學生和大學教授所組成的病態(tài)的知識階層,從剖析這班人物個性與道德方面的弱點入手,揭示了他們精神上所處的重重困境。為什么題名《圍城》?作者在小說中借人物之口,談到羅素引用過的一句英國古語:“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又援引法國語“被圍困的城堡”,意為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這名稱象征地指出:在巨大的歷史變動中,某些人徘徊于人生之路,彷徨、茫然不能自主的苦悶處境,使人感到“人生萬事,都有‘圍城’之感。”。
主人公方鴻漸出身于敗落的紳士家庭,長期的封建家庭影響,形成他氣量狹小、軟弱屈從的性格。家庭為他包辦定了婚,但未婚妻夭折,他得到岳父的資助到歐洲留學。在國外四年中換了三個大學:倫敦、巴黎、柏林,最終花錢買了個假博士文憑回國。當時國內正是全民奮起抗戰(zhàn)之時,然而他卻陷進了黑暗的“圍城”,成為“情場”和“名利場”上的角逐者。在“情場”的角逐中,他先后和四個女人發(fā)生過戀愛婚姻關系,最后使他陷入痛苦的“圍城”;在“名利場”的角逐中他也同樣陷入了“圍城”。他在上海呆不下去,于是結伴同去抗戰(zhàn)腹地湖南三閭大學教書。在這里,圍繞著愛情、婚姻,職業(yè)和生活等問題,又擺開了一個爾虞我詐、明爭暗斗的戰(zhàn)場,學校烏煙瘴氣。缺乏社會經(jīng)驗的方鴻漸陷入這座“圍城”之中,以致四面受敵、遭人暗算,被校方解聘。方鴻漸只好偕同未婚妻孫柔嘉雙雙回到上海另謀生路。他們于回滬途中在香港結婚。回到上海后由于二人間的裂痕越來越深,再加上婆媳之間的矛盾,最后孫柔嘉離開方鴻漸到她姑媽家去住,方鴻漸孑然一身,使他孤獨而又困惑。
方鴻漸的悲劇,固然有他怯弱、矛盾、偏狹等性格弱點的原因,但根源卻在那個腐朽黑暗的社會。作品中的趙辛楣、蘇文紈都是方鴻漸一類的人物,他們盡管在“情場”和“名利場”上取得了一些勝利,但他們在人生道路上注定不會有什么作為。從根本上來看,他們的命運都具有悲劇的性質。此外,作品還寫了一群猬集“三閭大學”的丑類,如高松年、李梅亭、韓學愈、汪處厚等,這些人都屬于“無毛兩足動物”。作者深刻地剖析了他們灰暗、丑陋的靈魂。對這類人作者給以無情的揭露和諷刺。犀利、深邃、妙趣橫生而又引人深思的諷刺,是《圍城》突出的藝術特點,在廣泛運用諷刺筆法時,作者善于抓住事物的本質和人物在一定條件下的心理特點,一切仿佛都是毫不費力,信手拈來,卻涉筆成趣、渾然天成。細膩、深刻、絕妙的心理描寫,是《圍城》藝術上又一特點。正如唐所說:“我以為《圍城》最大的成功是他的心理描寫,鐘書的主要風格也建立在這上面。”《圍城》的語言精煉生動而幽默,善于運用豐富、貼切而又形象精辟的比喻。作品的藝術感染力極強。
注釋
①朝參:原指古代臣下拜見皇帝。這里把曹元朗來找蘇文紈比作朝參,暗示他也在追求蘇小姐。②《毛詩》:這里指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毛詩》是傳《詩經(jīng)》的四家(齊、魯、韓、毛)中的一家,相傳由西漢初毛亨和毛萇所傳。現(xiàn)傳《詩經(jīng)》就是《毛詩》。下面的四句詩引自《詩經(jīng)》的第一首詩。① 斯賓諾沙:Baruch (后改名為Benedictus) Spinoza (1632—1677),荷蘭唯物主義哲學家。著有《神學政治學論》、《倫理學》等。② 慎思明辯:意思是小心謹慎地思考,明辯事情的是非。辯,通“辨”。③ 柏格森:Bergson,Henri (1859—1941),法國唯心主義哲學家,生命哲學和現(xiàn)代非理性主義的主要代表,直覺主義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①直覺主義:一種主觀唯心主義學派。認為直覺是認識的惟一源泉。并把直覺解釋為一種神秘的“下意識”的能力。②羅素:Russell,Bertrand(1872—1970),英國唯心主義哲學家、數(shù)學家、邏輯學家。1921年曾來中國講學。③數(shù)理邏輯:亦稱數(shù)學邏輯,數(shù)學的一門分科。主要研究推理、計算等邏輯問題。④杜慎卿:清小說家吳敬梓的長篇小說《儒林外史》中的人物。杜慎卿厭惡女人,隔三間屋還聞著她們臭氣的說法,見《儒林外史》第三十回。k⑤aposteriori:拉丁語,從后果推測前因。⑥ posterior:英語,臀部。⑦kiss:英語,接吻。⑧柏拉圖:Platon(公元前427—前347),古希臘客觀唯心主義哲學家。著有《理想國》、《法律篇》等。⑨名士:這里指以詩文著稱的人。⑩儒將:有文人風度的武將。儒,指以孔子、孟子為正宗的儒家學派,后也用來泛指讀書人。① 國家學院:即法蘭西學院(L’Institut de France),法國最高學術研究機構,該院院士具有很高的學術榮譽和地位。② 將略:原指用兵的謀略,這里是一種幽默的說法。③ 文能窮人:文學工作會使人陷入貧困。這里的“窮”作動詞用。④ 家嚴:在他人面前稱呼自己父親時的謙詞。⑤ 黃仲則:清代詩人黃景仁(1749-1783),字仲則,江蘇武進人,著有《兩當軒全集》。龔定盦(an):清代文學家龔自珍(1792-1841),號定盦,浙江仁和(今杭州)人。著有《定盦文集》等。今人輯有《龔自珍全集》。乾嘉:清代乾隆、嘉慶年間,相當于公無1736年到1820年。⑥ 同光體:清末民初一個詩派的名稱,這派詩人在寫詩的風格上一味模仿宋代的江西詩派。因陳衍(這一派的代表人物)在《石遺室詩話》中,把同治、光緒以來“詩人不專宗盛唐者”稱為“同光體”,人們遂以此作為這一詩派的名稱。① 內視:這里是收視反聽,觀察自己內心的意思。潛意識:即“下意識”、“無意識”。精神分析學派認為心理主要分為意識和潛意識兩個對立部分。潛意識就是人類的本能沖動,暗中支配意識和行動。弗洛伊德還強調這與性欲密切相關。本文也從這個角度諷刺褚慎明。②蒙娜麗薩的笑:《蒙娜麗薩》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美術家達·芬奇(Leonardoda Vinci,1452—1519)作的肖像畫,畫中人物的笑容意味深長,被歷來的論者稱為“神秘的微笑”。③老世伯:對父輩世交中年紀大于父親的人的尊稱。陳散原:同光體代表作家陳三立(1852—1937),著有《散原精舍詩、續(xù)集、別集》及文集。④楊基:(1326—1378后)明初詩人。原籍嘉定州(今四川樂山)。著有《眉庵集》。① 謔(xue)浪玩弄:放肆地戲弄。謔浪,輕薄地開玩笑。② 害饞(chan)癆:生了貪吃的毛病。饞,貪吃;癆,疾病。③ 謝林: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von Schelling(1775—1854),德國古典唯心主義哲學家。著有《有關自然哲學的一些概念》、《先驗唯心主義系統(tǒng)》等。④ 謝林的“絕對觀念”:指謝林在他的哲學發(fā)展過程的第二階段—“同一哲學”上所持的理論。謝林認為自然和精神原無差別,二者在超理性的“絕對”中是同一的。“絕對”把自然和精神(現(xiàn)實和理想,必然和自由)這“兩極”統(tǒng)一了起來;“絕對的同一”先于矛盾,也是矛盾的結束,它排斥了矛盾,因而也排斥了發(fā)展的可能。這里用來形容褚慎明目不轉睛地凝神注視著蘇文紈的情狀。⑤ 珠聯(lián)璧合:愿意是珍珠串在一起,美玉合成一塊。后用來比喻美好的事物結合在一起。⑥ 頗有家法:指她的繪畫技巧傳自名家,很有這一家派的風格特色。⑦ 蕭寺:佛寺。⑧ 手卷:書畫的橫幅很寬的長卷,觀摩時將畫卷展開放在桌上,不能懸掛在墻上。①“貞元朝士今誰在,無限僧寮舊夕陽”意思是現(xiàn)在唐朝的詩人還有誰在呢?只有古寺和落日還是原來的樣子!貞元,指唐朝貞觀、開元兩個年號。僧寮,和尚住的房屋,即寺院。② “不須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意思是不用上推康熙、乾隆年間,就是回頭看看同治、光緒兩朝,也就不禁令人有惘然自失之感了。③ 英年:(正當)年輕。④遺少:效忠留戀前一個朝代或舊事物舊傳統(tǒng)的年輕人。① “傾國傾城貌”:使一國一城的人都為之傾倒的美貌。《漢書·孝武李夫人傳》中有“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句子。② “多愁多病身”:指女子敏感而又病弱的體質。這和上文“傾國傾城貌”均見元代雜劇《西廂記》。③ “有酒直須醉”:意思是有酒的時候應當盡量喝。① 肫(zhun):禽鳥的胃。② 兩太陽:額頭兩邊的太陽穴。③ 樊樊山:近代文學家樊增祥(1846—1931),號樊山,湖北恩施人。著有《樊山全集》。④ 鼻煙:煙草制品之一。以曬煙和入必要的藥材制成,粉末狀。以手指粘上煙末送到鼻孔,輕輕吸入。⑤ 系出名門:出身于有名望的家庭。⑥ 掌故:歷史上的人物、事跡、典章制度沿革等。①新襲勛爵:指羅素于1931年承襲伯爵位之事。勛爵,英國貴族的一個等級,位在男爵之上。② 親狎(xia):親近,親熱。① 馬前潑水:成語。比喻夫妻離異后不再有恢復的可能。語出元雜劇《漁樵記》:書生朱買臣貧窮,妻子和岳父合謀把他趕出家門。后來他發(fā)奮用功,做了官回來,不認妻子,把一盆水潑在馬前的地上,說若能把水收起來,便認舊妻。② 破鏡重圓:成語。比喻夫妻失散或離異后重新團聚。語見唐朝孟綮《本事詩·情感》:南朝陳國將亡時,駙馬徐德言與妻子樂昌公主失散。他們事先曾打破一面銅鏡,各執(zhí)一半,備作他日重見時的憑據(jù)。后來徐德言果然靠半面破鏡找到妻子,夫妻團圓。③ 蘇格拉底:Sokrates(公元前469~前399),古希臘唯心主義哲學家。①擺空城計:故事見《三國演義》:蜀將馬謖失守街亭,魏將司馬懿大軍直逼西城,諸葛亮無兵將可遣,于是大開城門,在城樓撫琴,故作鎮(zhèn)定。司馬懿疑有埋伏,退走。這情節(jié)被改編戲曲《空城計》。② 王陽明:即明代哲學家,王守仁(1472~1528),漸江余姚人。因曾在故鄉(xiāng)陽明洞居住,人稱陽明先生。其著作由門人輯成《王文成公全書》三十八卷。③ 哈瓦那:古巴首都,生產(chǎn)的雪茄煙很有名氣。④ 燕子盦(an):即近代文學家蘇曼殊(1884~1918),別名燕子盦、燕子山僧。廣東香山人。曾留學日本,漫游南洋各地。發(fā)表過《燕子庵》隨筆。現(xiàn)有《蘇曼殊全集》。盦,同“庵”。⑤ 人境廬:即清末詩人黃遵憲(1848~1905),字公度,廣東嘉應州(今梅州市)人。曾任駐日本、英國參贊和駐舊金山、新加城總領事。著有《人境廬詩草》等。① 二毛子舊詩:受到外國詩歌影響的中國舊詩。二毛子,中國俚語。指舊時與外國人打交道或替外國人辦事的中國人。此處帶有蔑視的意味。② 蘇東坡:北宋文學家、書畫家蘇軾(1037~1101),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山人,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詩文有《東坡七集》等。③ 黃山谷:即北宋詩人、書法家黃庭堅(1045~1105),號山谷道人,分寧(今江西修水)人,著有《山谷集》等。他出于蘇軾門下,而與蘇軾齊名,世稱“蘇黃”。④ 杜少陵:唐代大詩人杜甫(712~770),字子美。其先代由原籍襄陽(今屬湖北省)遷居鞏縣(今屬河南省)。他在詩中曾自稱少陵野老。有《杜工部集》。⑤ 王廣陵:北宋詩人王令(1032~1059),字逢厚,廣陵(今江蘇揚州)人。著有《廣陵先生文集》。⑥ 梅宛陵:北宋詩人梅堯臣(1002~1060),字圣俞,安徽宣城人。宣城古名宛陵,所以人稱梅宛陵。著有《宛陵先生文集》。⑦ 李昌谷:唐代詩人李賀(790~816),字長吉,昌谷(今河南宜陽縣)人,著有《昌谷集》。① 李義山:唐代詩人李商隱(約813~約858),字義山,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人。有《李義山詩集》,現(xiàn)存;文集已散佚,后人輯有《樊南文集》、《樊南文集補編》。② 王半山:北宋政治家、文學家、思想家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號半山,撫州臨川(今江西撫州)人。現(xiàn)在的著作有《臨川集》、《臨川集拾遺》等。③ 陳后山:北宋詩人陳師道(1053~1102),字履常、無己,號后山居士,彭城(今江蘇徐州)人。有《后山先生集》。④ 元遺山:金代文學家元好(hao)問(1190~1257),字裕之,號遺山,秀容(今山西忻縣)人。著作有《遺山集》等。⑤ 法眼:佛經(jīng)中所稱五眼之一,轉義指對某種事物很有判斷的眼光。⑥ 近體詩:亦稱“今體詩”,詩體名。是唐代形成的律詩和絕句的統(tǒng)稱,與古體詩相對而言。它在句數(shù)、字數(shù)、平仄和用韻等方面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⑦ 以上幾句詩,雖然并不好,但意思也還連貫。下面幾句,從“潑眼空明供睡鴨”到“鬢絲搖影萬鴉窺”,詞句冷僻,意思晦澀難通,說明董斜川只會賣弄詞藻和一些典故,并不真會做詩。① 虯(qiu):“虬”的異體字。古代傳說中的一種小龍。② 《散原精舍詩》:陳三立(散原)詩集的名稱。③ 溜稅:原指逃避關稅檢查,這里是非常迅速的意思。① 典:指引用古代故事或有來歷出處的詞句等典故。② 梅圣俞:即梅宛陵。他的《田家語》中有“卻詠《歸去來》,刈薪向深谷”句。③ 楊大眼:北魏武都(今屬甘肅省)人,孝文帝時的將軍,作戰(zhàn)勇猛。相傳當時小孩子哭的時候,只要說一聲楊大眼來了,就嚇得不敢哭了。④ 出處:這里指典故的來源,與下文的“出典”同義。① 憑闌一吐,不覺箜篌:語出五代王定保撰《唐摭言》卷十。其中記載盧子發(fā)、姚巖杰兩人的酒令,盧說:“遠望漁舟,不闊尺八。”姚喝了一大杯酒后,憑闌嘔吐起來,隨即回答盧子發(fā)的酒令說:“‘憑闌一吐,已覺空喉’”。空喉與箜篌諧音,而箜篌與尺八都是樂器名稱。酒令,舊時飲酒時所做的游戲,輸了的人罰飲酒。② 萬金油:當時通行的一種涂擦在皮膚表面起清涼解毒作用的常用藥。① Pauvre petit:可憐的小東西。② 周家:方鴻漸原是這家未來的女婿,周小姐早逝后,周家二老仍然器重他,出資送他留學,回國后留他住在家里,對他的婚事自然格外注意。① 月華:月光;月色。② Embrasse-moi:法文,“吻我”。③ 端茶送客:清朝官場上會客時,主人以端起茶杯的動作表示送客。① “天上月圓,人間月半”:這兩句出自宋朝的佛學書《五燈會元》。意思是:一月之中,天上月亮最圓的日子,正是人間月半的那天(即農(nóng)歷十五)。② 諒宥(you):原諒;寬恕。① “愛一個女人另外”:即“愛另外一個女人”。這女人指蘇文紈的表妹唐曉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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