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童話《梅 志·聽來的童話》鑒賞
梅志
這是我聽來的，據說是朝鮮的一個童話。
柿餅最可怕
說是有一只老虎，正預備到一家農民家里去偷豬吃。走到院里，那人家的小兒子恰好醒來了，在哭著嚷著要吃東西。這哭鬧使得他媽媽很難過，也感到討厭，就嚇唬他說：“你哭，你哭，老虎來了!”
但他還是不住嘴地哭。媽媽可真生氣了，就大聲地說：“好，你哭吧，給你柿餅!看你還哭?”奇怪，這孩子就住了嘴，不哭了。一會兒就靜悄悄的沒聲音了。
老虎在窗外想，柿餅是什么?一定比我老虎更兇更厲害!他想著想著，已走到了牛棚。誰知這屋的主人，正準備趁天沒亮，將牛牽到野外去，讓它多吃點帶露水的青草，他一摸著老虎的背就騎上去了。老虎一想這下可不好了，一定是比我身強力大的“柿餅”來了，就嚇得放開腿飛跑起來，主人也就死命地抱住它。跑到野外，天有點蒙蒙亮了，主人一看，可了不得，怎么騎在老虎的背上了呢!一嚇，就滾了下來。
老虎也就趕快撒開腿，連頭都不敢回地跑回山上去了。
老虎生平第一次這樣受驚，終于病倒了，快死了!臨死前他把他的子孫叫到了面前，非常認真地囑咐他們說：“我快死了!我沒有什么留給你們，但我要留下一個忠告，以后你們只要遇到‘柿餅’，要趁早躲開它，它是一個可怕的怪物，比老虎厲害多了，是個能吃老虎的怪物。你們千萬小心，千萬記住呀……”
小老虎們正想問一問：“柿餅是什么樣兒?”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老老虎已經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死了!
小老虎們互相問著：“柿餅是什么?”
“柿餅是什么?”
可是誰也回答不出來，因為他們誰也沒有看見過柿餅，誰也不知道柿餅是個什么樣的東西。
狐貍偷聽了去
這些小老虎們，都是非常聽話的，都記得老老虎臨死前的囑咐，也就非常地害怕起“柿餅”來了。他們從來不敢隨便走得太遠，只在山上打打兔子、小鹿等吃，倒也蠻快活蠻滿足，一點也沒有想到把自己的身體鍛煉鍛煉好，可以打得贏“柿餅”，可以不怕“柿餅”!
他們就是這樣吃吃、睡睡、玩玩，非常地滿意。如果大家碰在一起了，想起了“柿餅”，就互相詢問了起來。
“你最近沒碰到‘柿餅’吧?”
“碰到了那還得了?一定沒命了!”
“他到底是什么可怕的怪物呢?”
“我想他一定是頂可怕的怪物!”
“吃我們老虎的怪物!”
……
這樣，越談越可怕，比較膽小的小老虎，就被嚇得哭了起來，終于弄得大家都害怕得全身發抖。
一次，這種談話給躲在草叢里的狐貍聽到了。他在老虎們哭哭啼啼地散開的時候，跟在一個小老虎的后面，輕輕地把他拉一拉。小老虎回轉頭，一看是狐貍，就準備撲過去一口將他吞下當點心。
“慢來，慢來，我是奉柿餅大王的命令來找你的……”
小老虎一聽見“柿餅”要找他，全身都癱軟了，也沒有力氣去咬狐貍了。只是結結巴巴地問：“那么，你是見過柿餅的了?”
“見過，見過，我見過柿餅大王。”
“他真的可怕嗎?”
“呵!他十分可怕，他一天要吃十只老虎呢!不過，他叫我來吩咐你們，如果你們送別的小動物給他吃，他也可以不吃老虎的。”
“好吧，我去和大哥哥們商量商量看!”
向柿餅大王進貢
當天晚上，老虎們正在山洞里睡得甜甜的，忽然外面響起了可怕的怪叫聲。老虎們被嚇了一跳，跑出來一看，可了不得!一大群張著大嘴，生著長角，樣子非常可怕的怪物，向他們又跳又叫地撲來，后面還豎著一條像掃帚似的長尾巴，也向他們掃來。
他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這些怪物，更沒有想到抵抗，就聽到一聲刺耳的怪叫：“老虎們聽著，快點滾出來，你柿餅大王來了。”
老虎們一聽是“柿餅”，就嚇得渾身顫抖，誰也拿不出主意，乖乖地爬出了洞口。
“柿餅大王”就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那溫暖舒服的洞里，并且還發出了命令：“我們——柿餅大王們，看你們還算聽話，不準備吃掉你們。快去為王爺們預備早餐!”
從此，老虎們在山上捉來的野獸，都得先進貢給“柿餅”們吃。他們只能吃到一點剩余下來的殘渣剩骨了!
而“柿餅”們只有在吃飽了、老虎們又都累得疲乏地睡著了的時候，才來到洞外，又是跳來又是叫，那尖利刺耳的怪聲常常使得老虎們在夢中嚇醒。老虎們就更怕“柿餅”了，“柿餅”怎么吩咐就怎樣照辦，從來也沒有想到要反抗。
拿自己送給“柿餅”
天氣漸漸地冷了，小野獸們都躲藏在洞里，很少出來，老虎們常常很不容易找到食物，有時弄到兩只兔子，自己餓得四肢無力，簡直走都走不動了，就忍不住偷偷地吃了。這樣就常常空著手回去，交不出進貢的東西。
“柿餅”們可不管那些，就在洞里大發脾氣。
“你們這些笨蛋、廢物，不給柿餅王爺進貢，難道要王爺們自己動手嗎?蠢東西，以后每天為我們送一只老虎來，不然，就統統地把你們吃掉……”
“柿餅”發的命令，誰也沒有想到違背它，只好乖乖地每天為他們送去一只自己的同胞——老虎了!并且還要按照“柿餅大王”的吩咐，把老虎的眼睛蒙上，四腳捆上。
這些老虎送進洞去的結果，那是不難猜想到的，“有進無出”。大家都天天為這件事傷心，天天含著眼淚送自己的同伴進洞之后，大家就抱頭痛哭一場!
這樣過了幾年，老虎們身體越來越弱，并且也在很快地少了起來。因為，一到冬天，他們就要失去一些同伴!
新生的小老虎們
幸好還有新出生的一些小老虎們。要不，老虎的種族，恐怕就早已滅絕了吧!
這些新生的老虎們，長得又聰明又勇敢，他們第一件看不慣的事情，就是為什么好好的老虎要送去給“柿餅”吃掉?這樣白白地將性命丟掉，他們感到實在太沒道理，太可恥了。
過去他們的那些爺爺、奶奶、叔叔、伯伯們，除了唉聲嘆氣，就是怕得要命地一味依順，使得自己的生活越來越艱難，越來越活不下去，還得乖乖地將自己的生命送掉。小老虎們可不是這樣，他們可不服氣，他們要想辦法，這實在是一個大進步!
他們，一群小老虎們，就常常躲在一邊互相商量，翻來覆去地研究，最后他們想到了一個主意： 都說“柿餅”比老虎還厲害，可到底是怎么個厲害法，實在是誰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個機會同“柿餅”較量一下。和他們打一架試一試呢。
這個主意傳到了年老的老虎們的耳朵里，可把他們嚇了一跳，死死抓著小老虎們，哭著勸他們：“千萬動不得呀，不要惹禍呀!我們都這樣活過來了!我們只希望柿餅王爺們不再發更大的脾氣，不再吃我們更多的老虎就好了!怎么可以去惹他們?他們如果發起脾氣來，是會使得我們虎族滅種絕代的呀!”
這些年輕的老虎們，拗不過爸爸媽媽們，只好答應不亂來。但是他們心里可真難過，大家就都垂著頭到山腳下散心去了。
現了原形
小老虎們自從對“柿餅”產生了懷疑以后，常常在一起議論這件事，最后，他們終于下決心試探一下。在一個夜晚，他們集合在一起，嘴里發出了呼喊，打進了原來屬于他們自己的舒服的寬大的老虎洞里去了。
“柿餅”過慣了舒服的安閑的日子，早已不提防老虎們會發生什么叛亂。他們從睡夢中驚醒了。一看進來這許多小老虎，他們于是嚇得又是哭又是叫，都想沖出洞外去逃命。可是洞口讓許多年輕力壯的小老虎們把守住了，他們想逃也逃不出。這時許多過去耀武揚威、作威作福的“柿餅”們，一下子都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叫饒命了。
“虎爺爺，饒了我們吧!”
在這時，小老虎們才有機會，把他們仔細地看了一下。原來“柿餅”是這模樣!使得他們又吃驚又生氣，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原來一向使他們害怕得要命的“柿餅”，將自己的小同胞乖乖送到他們口里去的“柿餅”，卻是這樣一種東西，是一些戴著黑頭盔和假面具的狐貍!
那些一向只知服從“柿餅”，唯“柿餅”之命是從的虎爸爸虎媽媽們，羞得簡直抬不起頭來了。他們現在是又氣憤又羞愧，就一窩蜂地向“柿餅”們撲去，亂咬亂撕，把那些欺負他們的“柿餅”們，統統咬死了。
躺在地上的許多“柿餅”都現了原形!
“呵!你們這些狡猾兇惡的狐貍!真是，我們太愚蠢了，我們一向就只知道怕‘柿餅’，從來也沒有多想想，他們到底是什么東西。”
“是呀，孩子們的話對，我們就只迷信著‘柿餅’是可怕的東西，我們半點也沒有想到反抗。我們只知道怕他，為他捉野物養活他，后來連自己都幾乎送到他口里。你看，我們餓成什么樣兒了!如果不是孩子們有頭腦，敢想敢干，我們虎族是一定會滅亡的。以后我們得相信孩子們，多聽聽他們的意見了……”
“過去的事情，也不必去抱怨。現在我們應該好好把虎族整頓一下了。”
一個小老虎提了這樣的意見，馬上得到了大家的贊成。他們開始把過去自己的大洞打掃干凈，那里已經給“柿餅”們住得非常之臟，到處都是骨頭和獸皮。
洞整理好了。小老虎們又出了主意，應該吸取教訓，從今后大家要鍛煉身體，將來如果有更可怕的獸類來到，好有力量去抵抗。這次大老虎們一點也不反對了，都說：“應該，應該，我們的身體是太弱了!”
這樣，大老虎們、小老虎們，都很認真地參加操練，學習本領。大家齊心合力，把一個虎族治理得非常興旺。
閱讀童話往往是令人心情愉快的，不僅因為童話中充滿了種種讓人驚異的奇思妙想，最充分地展現了人類詭異的想象與浪漫的情愫;還由于童話主要是提供給兒童看的，因而總是洋溢著一股天真爛漫的純凈力量，能讓人的五臟六腑都隨之洗刷得干干凈凈。
然而讀《聽來的童話》，我們的感覺卻會沉重起來，閱讀本身并沒有像預期的那樣提供一種心靈救贖的力量，使人從紛繁雜亂的俗世中解脫出來;或者創造一種令人振奮的提升之力，為我們在這個世界行走保留一份溫情。《聽來的童話》給予我們的，更多只是一種壓抑的痛楚，是劫后余生的慶幸。
有一只大老虎偶然發現小孩子似乎不怕它而更怕柿餅，從此就把從未謀面的“柿餅”當作心目中更為強大的假想敵。不僅自己因此在驚嚇中病死，而且還把這一教訓當作一種經驗傳給了下一代。由此“柿餅”就作為老虎家族至高無上的禁忌粉墨登場，掀開了未來大災難的序幕。可以說，《聽來的童話》的開頭是飽含深意的，顯然帶上了作者梅志久經政治磨難之后對世事的洞察，特別是對造成十年浩劫重要原因的個人迷信的反思。大老虎之所以將“柿餅”當作禁忌，并不是基于自己的真實體驗，也不是建立在對事實真相的總結基礎上的，而是輕信盲從的結果。這應該是一個個人的悲劇，當它將這種輕信盲從所得出的結論當作一種真理、一種常識諄諄傳授給自己的兒孫輩時，悲劇的意義和范圍無疑就擴大了。
對第二代老虎而言，大老虎的經驗顯然是一個神圣不可侵犯的東西，沒有人去驗證它，當然更沒人去質疑它。一個本來可以輕而易舉戳破的謊言就在大家靜默一致的信奉中，變成了大家普遍遵守的生活原則。故事由此從一個帶著些許輕松的玩笑跌入到了荒誕的險境，最終將荒誕演變成了災難。老虎們被迫與口口相傳中最可怕的“柿餅”直接面對面，口口相傳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至于居然沒有老虎想要反抗，而是一個個在“柿餅”面前俯首稱臣，答應種種屈辱的條件，甚至最后還要付出同胞的生命來換取自己的茍延殘喘。
第二代老虎的遭遇有令人同情的一面，但更讓人產生“怒其不爭”的痛心。他們的唯命是從、他們的膽怯自私、他們的愚昧麻木，在這一過程中是展露無遺的，他們的悲劇更應該由自己來負責，而不能推給他人。“柿餅”的出現只是將他們原本強大的形象撕開一個小口，將老虎們的缺點暴露出來而已。
幸虧還有朝氣蓬勃的小老虎。作為離口口相傳的“柿餅”禁忌距離相對遙遠的群落，年輕的小老虎們還保留了一點反抗的勇氣。盡管這是建立在生命難以保全的前提之下的，但與逆來順受的父輩們相比，小老虎們的勇氣和膽識還是相當寶貴的。因為他們不僅要與狐貍假扮成的“柿餅”作戰，而且還要對付父輩們愈演愈烈的“柿餅”恐懼。正是借助于小老虎們初生牛犢的單純與銳氣，狐貍假扮成的“柿餅”終于顯出了不堪一擊的脆弱原形。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說法，又一次得到了驗證。
真相被揭露出來，自然是大快人心的。但對于第二代老虎來說，是否勝利的喜悅就足以掩蓋、洗刷過去的恥辱了呢?真相揭破的震動是否可以促使他們重新檢視和反思自己的信仰傳統、自己的思想行為方式呢?
但愿《聽來的故事》不只是為我們提供過眼煙云的閱讀感受，而是更為久遠的內心審視。這既是對小讀者而言的，更是針對成年讀者的。
(董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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