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鑒賞·家書·訓諸子書》注釋與鑒賞

清·紀昀

余家托賴祖宗積德，始能子孫累代居官，惟我祿秩最高^①。自問學業(yè)未進，天爵未修^②，竟得位居宗伯^③，只恐累代積福，至余發(fā)泄盡矣!所以居下位時，放浪形骸，不修邊幅，官階日益進，心憂日益深。古語不云乎?躋愈高者陷愈深^④。居恒用是兢兢^⑤，自奉日守節(jié)儉^⑥，非宴客不食海味，非祭祀不許殺生。余年過知命，位列尚書，祿壽亦云厚矣，不必再事戒殺修善，蓋為子孫留些余地耳。

嘗見世祿之家，其盛焉位高勢重，生殺予奪^⑦，率意妄行，固一世之雄也。及其衰焉，其子若孫，始則狂賭濫嫖，終則臥草乞丐，乃父之尊榮安在哉?此非余故作危言以聳聽，吾昔年所購之錢氏舊宅，今已改作吾宗祠者，近聞錢氏子已流為叫化，其父不是曾為顯宦者乎?

爾輩睹之，宜作前車之鑒。勿持傲漫，勿尚奢華，遇貧苦者宜赒恤之^⑧，并宜服勞^⑨。吾特購糧田百畝，雇工種植，欲使爾等隨時學稼，將來得為安分農(nóng)民，便是余之肖子。紀氏之鬼，永不餒矣!爾等勿謂春耕夏苗、胼手胝足^⑩，乃屬賤丈夫之事，可知農(nóng)居四民之首^⑪，士為四民之末。農(nóng)夫披星戴月，竭全力以養(yǎng)天下之人，世無農(nóng)夫，人皆餓死，烏可賤視之乎^⑫?戒之戒之!

[注釋]① 祿秩： 薪俸。② 天爵： 指天賦的善良的德行。③ 宗伯： 官名，為古代六爵之一，執(zhí)掌后來禮部的職務。故后世稱禮部尚書為大宗伯或宗伯。時紀昀任禮部尚書。④ 躋(jī)： 升，登。⑤ 用： 由，因。是： 指前“躋愈高者陷愈深”。兢兢： 小心謹慎。⑥ 自奉： 個人生活享受。⑦ 生殺予奪： 指掌握生死、賞罰大權(quán)。 ⑧ 赒(zhōu)恤： 救濟撫恤。⑨ 服勞： 從事農(nóng)業(yè)勞作。⑩ 胼(pián)手胝(zhī)足： 手掌和足底長滿老繭。胼胝： 老繭。⑪ 四民： 古時稱士、農(nóng)、工、商為四民。⑫ 烏可： 怎么可以。

[作者]紀昀(1724—1805)，字曉嵐，一字春帆，直隸獻縣(今屬河北)人。清學者兼文學家。乾隆進士，官至禮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士。謚文達。曾任四庫全書館總纂官，纂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工詩善駢文。所撰《閱微草堂筆記》多寫鬼怪神異故事，間雜考辨。有《紀文達公遺集》。

[鑒賞]紀昀一生以學問顯于世，以節(jié)儉聞于朝。官愈大而禮愈恭，位愈高而貌愈謙，家愈富而事愈簡，人愈貴而心愈憂。何故?為紀家之子孫也。紀昀做的是學問，研究的是歷史。學問使他明辨是非，歷史又給他太多的教訓： 大至歷代皇朝的興衰演變，小至家庭的榮辱毀譽，莫不由驕起、由奢始。當年的帝王將相之后淪為乞丐者有之，舊時的豪門富貴之家破敗凋敝者有之。東坡在《前赤壁賦》中談及曹操時說：“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紀昀在信中正用此意，告誡子孫： 勿率意，勿忘形，勿傲慢，勿奢華，若能做個胼手胝足的農(nóng)民，亦可成為紀氏的肖子賢孫矣。一封家戒，列事實，講道理，剖心跡，寄厚望。子孫若能遵奉之，則家風不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