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楓《睡》全文|賞析|讀后感

程楓

她管他叫“我的大傻瓜”。

她是鐵路中學教員，他是機務段火車司機。

直到去領結婚證的路上，他還一再問她：“嫁給我，不后悔嗎?一年四季，沒年節，沒假日，常常半夜三更來叫班、出車，回家，害得你連覺也睡不安生……”

她輕輕地捂住了他的嘴：“別說了，我正是喜歡你這個傻勁——處處為別人打算。走，……”

婚后，兩人互敬互愛，舉案齊眉，鄰里們稱為模范夫妻、五好家庭。

再有半月就該高考了。妻子為學生們批改正常作業，出“摹擬試題”，常常忙到深夜才能睡覺。每天早晨六點半又必須起床，很快熬瘦了兩頰，熬紅了雙眼。

這天深夜兩點，她剛朦朦眬眬入睡，他出車回來了，雖然他開門、開燈都是那樣輕手輕腳，她還是醒了，睜開惺忪的雙眸：“啊，你回來了! ……”

柔和的燈光下，他看著她兩眼周圈的淡淡黑暈，皺著眉沉思起來，好大一陣子，才慢慢地舒展開眉頭。

真怪! 連著三天了，妻子六點半起床，丈夫就開門而入，一分不差。

“你這三天怎么都這個點回來?”她問。

“開火車嘛，碰到這個點到達，自然就這個點回家啦。”他答。

“你睡得好嗎?”他關切地問。

“還好，謝謝。”她感激地回答。

她端了茶缸，去門外刷牙，忽然看到門口的地上有一小堆煙灰和三根煙頭，她從門后拿了笤帚，正要去掃，忽然想起：我昨兒晚上下班回來才掃過的啊! 一夜之間，哪來的煙灰、煙頭呢? ……她回到房里，看到疲倦已極的他，已斜靠在簡易沙發里鼾然入睡，就輕輕地從他的左前胸的小兜里，掏出了《司機手帳》——那上面準確地記載著他駕駛的每一趟列車在每一個車站上的運行時分，一看，她立刻把兩眼瞪得溜圓： 原來連著三天，他都是凌晨四點半到達! 就算交接班用去一個小時，那么他還要在門口蹲一個鐘頭! 啊，三支香煙，一個小時……

她真想撲進他的懷里，叫一聲“我的大傻瓜!”但看到他睡得那么香甜，實在于心不忍，就踮起兩只腳尖，雙手從床上托起一條提花毛毯，輕輕地、輕輕地蓋在他的身上，仿佛他不是一條五大三粗的漢子，而是一個未滿周歲的嬰兒……

翌日清晨，五點半正，小鬧鐘把她從香甜的睡夢中喚醒，她立刻下床，開門，猛然，她看到他那鐵塔般魁梧的身軀正堵在門口，就一頭撲進了那厚實火熱的胸膛，嘴里喃喃地叫道：

“我的大傻瓜!”

選自《小說界》1982年第3期

【賞析】 夫妻生活中免不了會有磕磕碰碰的時候，大到忠貞、贍養、育兒，小到針頭線腦，燒菜煮飯，喜怒哀樂皆可入文。《睡》的作者偏偏丟開家庭生活中這些為人所熟知的矛盾因素，獨辟蹊徑，選擇了出人意料之外的生活片斷——睡覺，來精心營構矛盾：

首先，為男女主人公選擇了不同的職業： 男，機務段火車司機。女，鐵路中學教員。按照普通的常識，教師的生活規律是晚睡早起，辛勤之至;火車司機的生活則無規律可言，只要火車還在轟鳴，他們就不能睡安穩覺。至于何時回家，那是沒有準數。生活規律的差異勢必會給男女主人公帶來矛盾。其次，在他們婚前，作者就安排了一個細節： 去領結婚證的路上，他告訴她，他的工作會使她連覺也睡不安生的。這一細節，既表現出男主人公的坦誠直爽，又表現出了他隱隱的擔憂，對作者精心營構的矛盾是很有份量的一筆，同時也是下文矛盾逐漸展開所必不可少的伏筆。

作者如此煞費苦心在他們夫妻之間制造這一矛盾，目的又何在呢?我們從下文“時間差”矛盾的展開和解決中或許能尋找到答案。

按照小說創作的原理，無論是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還是微型小說，作者只要設置了矛盾，一般都順著“發展——高潮——解決”這樣的思路來構思作品的。“發展——高潮”部分是全文的中心部分，作者會花很大的力氣，用主要的篇幅來描繪矛盾的尖銳、深刻、復雜和不可解決性，然后在矛盾發展到劍拔弩張的高潮時，戛然而止，得到解決。這具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審美效果。而《睡》的構思恰恰相反，作者精心設置了“時間差”所帶來的矛盾，然而在彈奏到“展開”部時卻簡簡單單地交代了一下就過去了：工作上的“時間差”真的使他驚擾了她的酣睡。于是他“皺著眉沉思起來”，思索了一會兒，卻“慢慢地舒展開了眉頭”。隨著眉頭的舒展，矛盾在欲展未展的瞬間便風平浪靜了。接下來，作者很巧妙地將視點變成由她來看他’從而奏響了這篇作品最動人心弦的一章——“我的大傻瓜”。

作者詳詳細細地鋪墊出了“時間差”的矛盾，卻在該展開描寫的“高潮部”輕輕地仿佛漫不經心地一筆略過了，在接下來的“解決部”卻又潑墨大寫，不惜筆墨，將此寫得意濃情深。

寫他的“傻勁”時作者選取了幾個細節，很傳神：一是為了不打擾妻子的睡眠，他每次四點半出車歸來，都在門口露宿。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需要堅強的意志，而他到家而不入，寧愿蹲在門口，其愛心傻勁該有多深厚? 二，為了不使妻子知道他露宿門外，他騙她是出車才歸，卻又不知將門口的煙頭扔得遠遠的，也不知道將口袋中記載分明的“司機手帳”收藏好，結果這一切都被細心的妻子注意到了。你看他該有多“傻”。三，第四天，妻子設計好“圈套”，他卻一點也不知曉，還往里面鉆，依舊想蹲在門外吸煙來打發時光，讓妻子睡安穩覺。“傻”得沒法說。

然而，“傻”的背后卻是濃得化不開的愛。

難怪他的妻要愛勝于怨地喊出“我的大傻瓜!”

至此，我們不得不為作者精心的構思拍案叫絕。他之所以如此費盡心血、精心建構，鋪寫矛盾，安排如此奇特而短暫的矛盾展開，目的不在于描繪他與她之間由于“時間差”所引起的矛盾沖突，而在于淡筆深情勾勒出“他”的傻勁，從而彈奏出一曲抑揚頓挫、輕柔舒緩的愛的贊歌。這種摯樸的愛是人世間無價的珍寶。結構上的這種新穎安排使得內容從平凡中脫穎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