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特洛亞戰爭結束后，赫克托耳的妻子安德洛瑪刻被俘到希臘，成為島主涅俄普托勒摩斯的小妾，還給他生了一個兒子。涅俄普托勒摩斯的妻子赫耳彌俄涅因沒有生育，妒火中燒，千方百計地想置安德洛瑪刻于死地。安德洛瑪刻跑到忒提斯廟里避難，還把兒子藏起來，不料孩子被赫耳彌俄涅的父親墨涅拉俄斯捉住，她也被騙離開了神廟。墨涅拉俄斯要把安德洛瑪刻母子二人殺死，被老帕琉斯阻止救了下來。赫耳彌俄涅擔心涅俄普托勒摩斯會處罰自己，非常驚恐，甚至想要自殺。這時，阿伽門農的兒子俄瑞斯忒斯登門來訪，聽了赫耳彌俄涅的哭訴，帶她一起離開了家。涅俄普托勒摩斯在得爾福因被俄瑞斯忒斯陷害遇難，帕琉斯哀嚎痛哭，悲嘆自己的不幸遭遇。女神忒提斯從天而降，勸慰帕琉斯，讓他將安德洛瑪刻許配給赫勒諾斯，預言安德洛瑪刻的兒子將成為國王，長久地統治摩羅西亞。

【作品選錄】

一　開場

安德洛瑪刻坐在忒提斯廟里祭壇的臺階上。

安德洛瑪刻　亞細亞地方的精華，忒拜的城市呵！我以前曾從那里帶了許多金飾華貴的妝奩到普里阿摩斯的王家，給赫克托耳作生兒育女的妻子。在從前時候是被人歆羨的安德洛瑪刻，但是現在乃是最不幸的女人，在一切曾經或將來存在的女人中間。我親見了丈夫赫克托耳死在阿喀琉斯手里，我給丈夫所生的兒子阿斯堤阿那克斯從高塔上摔了下來，在希臘人毀滅了特洛亞的時候。我從最自由的家門出身的人，來到希臘給那島主涅俄普托勒摩斯當作奴婢，從特洛亞掠物中選取的武功的獎品。我現住在佛提亞和法耳薩利亞城市交界的平原上，那里海的女神忒提斯曾和珀琉斯住著，避開人間的嘈雜，因此忒薩利亞人民叫作忒提斯圣地，紀念女神的婚姻。阿喀琉斯的兒子在此地住家，卻讓珀琉斯仍舊治理著法耳薩利亞地方，在老人生存著的期間他不想去拿那王杖過來。我在這家里給那阿喀琉斯的兒子，我現在的主人，生了一個男孩。以前我也受著種種憂患，總有一個希望引著我，只要我的小孩健在，我可以找到什么對于憂患的解救與幫助。但是自從主人娶了那斯巴達女人赫耳彌俄涅，他就推開了我這奴婢的枕席，我從她受到了兇惡的欺侮。因為她說我用了什么秘密的法術使得她沒有子女，使得為丈夫所不喜歡，說我想要在這家里奪取她的位置，要用強力把她這正妻趕出去。那床榻我最初并非情愿地承受，現今已經離去，偉大的宙斯知道，我并不自愿去共享那床榻的。

可是我沒有法子說服她，她卻只是計畫要殺我，那女兒的父親墨涅拉俄斯與謀這件事。他現在就在家里，從斯巴達專為此而來的。我很害怕，跑到靠近這屋的忒提斯廟里來，坐在這地方，或者可以免死。因為珀琉斯和珀琉斯的子孫都敬重這地方，作為與海的女神結婚的紀念。我那唯一的兒子，我偷偷地把他送到別人家里去，怕他會被殺死。因為他的父親不在我近旁給什么幫助，也不能照顧小孩，他到得爾福地方去了，他往那里對羅克西阿斯請求禳解，為的是在他瘋狂的時候曾走到皮托去，向福玻斯要求殺死他父親的賠償，或者他的吁請可以免除以前的過失，得到神的將來的恩惠吧。

(使女上)

使女　主母，——我不避忌叫你這個名稱，在你的家里，當我們一同住在特洛亞地方的時候，我想這是該當的，我對你好，對你的那時生存著的丈夫好，現在我給你帶新消息來，雖然我害怕，主人們有誰會得知道，可是我也為得可憐你。所以來了。因為墨涅拉俄斯有可怕的陰謀對于你和你的小孩，這你要小心才好。

安德洛瑪刻　啊，親愛的同伴奴婢，因為你同這以前是王后，現在乃是最不幸的人算是同伴奴婢。他們在干什么呢？他們又組織出什么計畫來，想要殺這極可憐的我么？

使女　不幸的你呵，是你私下送了他出了這家門的兒子他們想要殺害。

安德洛瑪刻　啊呀！她知道了我的孩兒帶走了的事么？怎么知道的？啊，不幸的人呀，我是完了！

使女　我可不知道，但是我親自聽到他們這樣計畫。墨涅拉俄斯出門去找他去了。

安德洛瑪刻　我是完了！我的兒，那兩只禿鷲要抓住你，要殺了你了！那個稱作你的父親的還逗留在得爾福。

使女　我想他若是在這里，你也不會得這么的吃苦，可是現在你是沒有友人了。

安德洛瑪刻　沒有什么關于珀琉斯的消息聽到，說他快要來了么？

使女　他老了，幫助不了你什么，即使他在這里。

安德洛瑪刻　可是我差人去叫他不止一次了。

使女　你相信那些使者會聽從你么？

安德洛瑪刻　哪里成呢？那么，你肯給我去做使者么？

使女　我要好久的離開家，怎么說得出口？

安德洛瑪刻　你可以找到許多方法，因為你是女人。

使女　那很危險。赫耳彌俄涅監視得很緊。

安德洛瑪刻　你看見么？你拋棄你的在患難中的朋友。

使女　不是的！請你不要用這話責罵我！我去，一個女奴的性命算不得什么，即使我遇著了什么災禍。

安德洛瑪刻　那么你去吧，我卻要將我們慣常使用的那些悲嘆、呻吟和涕淚，都向著天空申訴。(使女下。)因為這是婦女的天性，喜歡將現在的憂患說在口頭和舌上。我不只是一件，卻是有幾多件事要得哀哭，祖先的城市，被殺的赫克托耳，和我的兇運，這套住了我，使我不該當地落到奴隸的生活。決不可稱那個凡人是幸福的，在你看見他死的末日，看見他怎么地經過，將往地下去了之前。

帕里斯帶到伊利翁高城來的不是什么新娘，乃是床上的禍祟，在他帶了海倫進她內房去的時候。為了她的緣故，啊，特洛亞呵，猛烈的戰神從希臘駛來一千船只，俘虜了你，用兵火毀了你，那海的女神忒提斯的兒子駕了兵車，拖著我的不幸的丈夫赫克托耳繞著墻奔去，我自己從閨房被帶到海邊，頭上套上了這可恨的奴役。多少眼淚從我臉上流下來，在我離開那城市，那閨房，和我那在灰燼里的丈夫的時候。啊呀，不幸的我呀！我為什么必須看著陽光，為赫耳彌俄涅服役呢？我受了她的殘害，這才來女神的像前乞援，我用兩手抱住了她，流下淚來，像是從巖間涌出的泉水。

二　進場歌

佛提亞少女的歌隊上。

歌隊　(首節一)啊，夫人，你坐在忒提斯的廟里地上，好久沒有離開，我雖是佛提亞人，卻來看你亞細亞的出身的人，或者我能夠給你什么幫助，解除這難解的困難，這把你和赫耳彌俄涅包圍在利害的沖突里，因為可憐的你呵，同她二人是共有了阿喀琉斯的兒子的床榻。

(次節一)你要知道自己的命運，計算現在你所遇著的患難。你乃是你主母的敵手，是伊利翁的俘虜，來對敵斯巴達名門的閨秀么？你離開這海的女神接受祭祀的家吧。這于你有什么好處，為了主人的虐待，憂急著去毀損了你的容貌呢？強權終要勝過了你。你本是微末，為什么這么掙扎呢？

(次節二)且離開海洋女神的光彩的神廟吧。你要知道是在異鄉，在別國的一個婢女，在這里看不見你的友人，啊，最不幸的人呵，成為最可憐的新娘。

(次節三)伊利翁的夫人，我最憐惜你，在你來到主人的這家里的時候。但是我因為害怕他們，只是沉默著，可是對你懷著憐惜，不讓那宙斯的女兒的女孩子看出來我對于你有什么好意。

三　第一場

赫耳彌俄涅上。

赫耳彌俄涅　我頭上戴著那華美的金冠，身上穿著這刺繡的錦衣，來到這里，都不是阿喀琉斯或是珀琉斯家的聘禮，而是從斯巴達土地來的，我的父親墨涅拉俄斯送給我的，還有許多別的妝奩讓我可以自由說得話。對于你們我的回答是這些話。但是你，是一個女奴和用槍尖獲得的女人，想要趕我出去，占有了這家，因了你的法術我為男人所不喜歡，因了你使得我的肚子不生育，我是全毀了。因為大陸的女人阻止你去做這些，這海洋女神的家幫助不了你，這祭壇，這神廟也幫助不了你，你卻是非死不可！即使那時有人或是神想要救你，你也必須得改去了從前得意時代的狂妄，低身屈服，蹲在我的膝前，打掃我的房屋，從金盆里用手潑出水露，要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這里沒有赫克托耳，沒有普里阿摩斯和他的金子，卻是一個希臘的城市。你這壞東西，你竟自這樣荒唐，敢于去和殺了你丈夫的人的兒子去同床，給那兇手生下兒女來。蠻夷種族都是如此的： 父親和女兒，兒子和母親，姊妹和兄弟會得雜交，近親的人在鮮血上行走，這些事都沒有法律制止。不要把這帶進我們這里來！因為這在我們算不對的，一個男子駕馭著兩個女人，但是人們凡是愿意好好的生活，看著一個同床的愛人就都滿足了。

歌隊長　女人的心里本有些妒忌，對于并立的妻室，最是相恨。

安德洛瑪刻　啊，啊！對于凡人年青是一個禍害，年青時不講理更是禍害。我害怕，因為我是你的奴隸，要使我不能說話，雖然我有很多的理由，即使這得了勝，卻會因此反得損害。因為那些氣焰很高的人們不甘心容忍在議論上為卑下的人所駁倒，可是我也還不愿放棄我自己的這個案件。

你說吧，年青的夫人，有什么確實的理由，可以使得我想要來擠掉你的合法的婚姻呢？是佛律癸亞的城市比斯巴達還大，比它還有好運，還是你看我是自由的人么？或者因了我的年青，身體豐滿，我的城市大，朋友多，使我得意起來，想要從你搶去你的這家么？還是我要替了你來生育些奴隸的孩子，給自己添一個不幸的累贅么？又有誰會得容忍我的孩子來做佛提亞的君主，即使你沒有生育？難道希臘人會愛我么？為了赫克托耳的緣故，為了我自己卑微，為了我不是佛律癸亞的女王？

這不是因了我的什么法術，你的丈夫所以討厭你，乃是因為你自己不配做他的配偶。相思藥倒是有的，夫人，使得丈夫高興的并不是美貌，而是德性。你一生起氣來，你就說斯巴達是一個大城市，斯庫洛斯卻不算什么東西，你對不富的人們賣弄富，看得墨涅拉俄斯比阿喀琉斯更是偉大，也正為此你的丈夫所以恨你。因為一個女人即使得到卑微的丈夫，也要知足，不應該狂妄的去競賽。假如你在蓋滿了雪的特剌刻地方，得到一個君主做丈夫，在那里一個男子將他的床席輪流分給許多的女人，那么你要去殺了她們么？你若是這樣，將要給全體婦女一個惡名，無厭的枕席的欲望。這是我們的恥辱呀！可是實在我們犯的這病也比男性要利害，但是我們好好地把它隱藏起來。

啊，最親愛的赫克托耳呵，為了你的緣故，我曾和你一同愛你的那人，若是愛神使你失了足。我屢次哺養你的私生兒，免得給你苦受。我這樣做，憑了德性得到我丈夫，你卻是因為害怕，連天空的一滴露水都不讓落在他的身上。夫人，你不要想賽過了你的母親去追求男人吧，因為凡是明白的女兒應當避開壞母親的行徑。

歌隊　主母呵，請你同她語言上和解了吧，這在你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赫耳彌俄涅　為什么那么大言壯語，發起爭論來，像是說你倒是有節制，我的行為卻是沒有節制么？

安德洛瑪刻　你確是沒有，總之從你剛才所使用的話上看來。

赫耳彌俄涅　女人，我愿我的心里不曾有你那種的思想！

安德洛瑪刻　你這樣年青，竟說出那可羞的話。

赫耳彌俄涅　你倒是沒說，可是盡你的力量對我做了這些可羞的事。

安德洛瑪刻　你不肯沉默的受著戀愛的苦痛么？

赫耳彌俄涅　什么！不是每個女人都把這放在最先頭的么？

安德洛瑪刻　是的，若是和女伴們要好；否則就沒有光彩。

赫耳彌俄涅　我們不用蠻夷的法律治理著這城市。

安德洛瑪刻　在那里和在這里，可羞的事情都招到羞恥。

赫耳彌俄涅　你能說，能說！可是你總非死不可。

安德洛瑪刻　你看見忒提斯的像轉過眼來直看著你么？

赫耳彌俄涅　是呀，她恨你的國土，為了阿喀琉斯的被害。

安德洛瑪刻　海倫害死了他，不是我，乃是你自己的母親！

赫耳彌俄涅　什么，你還要進一步提起我的災難么？

安德洛瑪刻　你看，我沉默了，我閉住了嘴。

赫耳彌俄涅　你先告訴我這個，我是為這事而來的。

安德洛瑪刻　我說，你缺少你所該當有的那點智慧。

赫耳彌俄涅　你肯離開海的女神的圣地么？

安德洛瑪刻　是的，若是我不會被殺死，不然我永不離開。

赫耳彌俄涅　這已經確定了，我不等候到我丈夫回來。

安德洛瑪刻　我也在這之前總不肯投降于你。

赫耳彌俄涅　我將拿火來逼你，將不理你的懇求。

安德洛瑪刻　那么你就燒吧，神們都會得看見的。

赫耳彌俄涅　這將給你皮肉上很可怕的傷痛。

安德洛瑪刻　你來宰吧，用血染了女神的祭壇。她將要懲罰你的。

赫耳彌俄涅　啊，野蠻的東西！頑強的兇悍！你能夠泰然等死么？我就要使得你自己情愿的從你座位上起來！我有這樣的餌食給你，可是不，我且隱藏過這話，那事實自身就會顯示出來。你那么坐著吧，就是你四周有熔化的鉛澆著，我也將使得你起來，在你所信托的那阿喀琉斯的兒子回來之前。(下)

安德洛瑪刻　是呀，我信托著呢。……這是很奇的事，雖然有神給凡人造了藥來治兇惡的爬蟲的毒，可是沒有誰能發見藥來應付那比蛇和火還要利害的東西，即是那些壞女人。我們對于人類是那么的一種禍祟呀！

四　第一合唱歌

歌隊　(首節)邁亞和宙斯的兒子發動了很大的禍患，那時他來到伊得的山谷，引導著女神們的美裝的三馬車，準備那賽美的惡斗來到牧人的牛欄，找那青年的牧夫，他獨自住在孤獨的小舍里的灶邊。

(次節一)她們來到叢生樹木的山谷，在山泉的流水中洗過了她們光亮的身體，走向普里阿摩斯的兒子，互相競賽，各說非常怨恨的話語。但是庫普里斯得了勝，她用了狡猾的語言，聽來愉快，卻給佛律癸亞人的不幸的城市和特洛亞的城堡帶來了生命的悲慘的毀滅。

(次節二)但愿生他的母親在他頭上給了他那惡運，在他去伊得巖間居住之前，那時卡珊德拉站在神圣的桂樹旁邊，高叫說要殺他，他是這普里阿摩斯的城市的莫大的禍患。那些首領元老她有誰不找到，有誰不求到，要殺卻那個嬰孩的呢？

(次節三)那么，奴隸的軛便不會落到伊利翁女人身上，還有你，夫人，也將得到了王宮的寶座，還使得希臘也得免除那苦痛的艱難，在那十年間，它的青年人都捏著長槍，在特洛亞的周圍彷徨，也不會使那些床榻空著，老人們沒有了兒孫。

五　第二場

墨涅拉俄斯上，跟著些從人們，帶了摩羅索斯。

墨涅拉俄斯　我捉到了你的兒子來了，是你瞞過我的女兒，偷偷地放在別人家里的。你滿心希望這女神的木像可以救得你，那些隱藏他的人救得他，可是你，女人，顯得聰明不如墨涅拉俄斯了。現在若是你不肯離開這地方，他將要被殺了做了你的替身。你把這計算一下吧，是你愿意死，還是讓他被殺，為了你所犯的對于我和對于我的女兒的罪惡。

安德洛瑪刻　啊，名聲呀，名聲呀！有多少無聊的凡人給你舉得高高的。我認為那些真有榮譽的人是幸運的，但是那從虛假來的，我不承認他們有什么，除了他們偶然似乎顯得聰明罷了。這是你，這么一個卑怯的人，率領了希臘的精兵，去從普里阿摩斯手里搶去了特洛亞的么？現在卻聽了你女兒——還是一個小孩子——的話，那么高的氣焰，來對于一個不幸的女奴挑戰么？我認為你不配去征服特洛亞，特洛亞為你所征服也更是不值得了。那些似乎顯得聰明的只是外邊漂亮，但在內中還是同所有的人一樣，除了或者是富有，那就是他們的偉大的力量。

墨涅拉俄斯，現在我們來討論一下吧。設使我死在你女兒的手里，她把我消滅了，她將永逃不掉血染的污穢，在公眾面前你也須得去辯解這殺人罪，因為你與聞這事便將逼著你還債。但是若是我得免于死亡，那么你將要殺了我的兒子么？那時你想那父親會得把他兒子的死輕易地忍受過去了么？特洛亞不曾說他是那么無丈夫氣的人，他必會照著應當做的那么去做，他的行為將要證明他不愧為珀琉斯和阿喀琉斯的子孫，他將把你的女兒逐出家門。你把她嫁給別人時，你將怎么地說呢？說是她的貞靜使她逃避她的壞丈夫的么？那只是說謊罷了。誰會來娶她呢？你將把她放在家里，沒有丈夫，成為白發的寡婦么？啊，不幸的漢子，你沒有看見這么大的禍事的洪流么？有多少床笫上的不公平你該愿意你的女兒去經驗，總比承受我所說的那事情更好呀！我們不可為了小的原因造成大的禍害，假使我們女人慣惹禍事，男子也不可使他們的性情變得同女人的一樣。

假如我用了什么法術，使得你的女兒不受胎，像她所說的那樣，那么我自己心甘情愿，不再蹲在神壇下，我將親身來承受那家人的處罰，因為使他們沒有子孫，我對于他們負著不比對她更小的罪責。我的事情就是這樣。但是在你的性格上有一點我很害怕，為了關于一個女人的爭寵，你竟毀滅了佛律癸亞人的那不幸的城市。

歌隊　你說的太多了，一個女人對著男子所說的，你的自制的性情射完了你的箭了。

墨涅拉俄斯　女人，那些都是小事情，誠如你所說的，和我的王國不配，和希臘也不配。但是你要知道，一個人那時適值必要的，這在他便會比攻取特洛亞還要重大。我來幫助我的女兒，因為我以為她的妻權的喪失乃是一件大事。女人所受的別的一切痛苦都算第二，但若她失了丈夫，便是失了生命。他既有權管轄我的奴隸，所以我和我的家的人也可以管轄他的。因為凡是真正的朋友，他們并無私有的，卻只是公有的財物，若是我老等候著外出的人，而不來最適當的處理我的事務，那么我才真是不中用的人，算不得聰明了。你離開女神的廟宇吧，若是你死了，這孩子便得免于難，若是你不愿意死，那么我就把他殺了。你們兩人中間必須有一個丟了生命。

安德洛瑪刻　啊呀，你給我這一個兇險的拈鬮和死生的選擇，我拈著了，很悲慘，拈不著時也是不幸。啊，你這因了小的緣因造成大的禍害的人聽吧： 你為什么要殺我呢？是什么理由呢？我出賣了什么城邦了么？我殺了你的哪個兒子么？我燒了什么人家了么？我被強迫和那主人同睡了，你想要殺我，卻不去殺他那該負責的。你們撇開了起因，卻奔來找這后來的結果么？

生活于我有什么愉快呢？我向著哪邊看好呢，向著我現在的，還是過去的命運看呢？我親見了赫克托耳被殺了被拖在車輪子后邊，伊利翁可憐的被火所燒光，我被拉了頭發當作女奴，上了阿耳戈斯的船，在到了佛提亞的時候，配給了殺害赫克托耳的兇手，啊呀，我的這些憂患呀！啊，我的不幸的祖國！我受了多么的苦呀！啊，我為什么還必須又做了母親，在擔負上加了擔負，成為兩重擔負呢？但是為什么我悲嘆這些事，對于現前的災難卻不去追究，也不計算它呢？這一個孩子我留了下來，是我生命的寶貝，他們卻想要殺他，他們覺得殺得對。不，不，若是我這不幸的性命可以救得了他！他還有希望，若是他得救了，可是在我這是一種恥辱，我如不肯替代我的孩子去死。

你看我離開了神壇，來到你的手里，由你去宰吧，殺吧，捆縛吧，頸子上用繩去絞吧！——啊，我的兒，你的母親為的使你不要死，走向冥土去了。若是你逃出了危難，你要紀念你的母親，她怎么地受苦，怎么地死的，去同你的父親親吻，流著眼淚，兩手抱住了他，告訴他一切我所做的事。總之在一切的人小孩總是他們的生命，那些自己沒有這經驗的會得非難，但他們雖然少受苦痛，在他的幸福上卻是不幸的。

歌隊　我聽了很是哀憐，因為對于一切的人患難總是可憐，即使受難的是外鄉的人。墨涅拉俄斯，你應該叫你的女兒與她去和解，好讓她免除這些苦惱。

安德洛瑪刻離開神壇。

墨涅拉俄斯　家人們，給我抓住那女人，用手挾住了她！因為她將聽不到什么好話了。(向安德洛瑪刻)我是為的要你離開那女神的圣壇，拿出小孩的死，恰好引你出來到我手里就死的。關于你的，你要知道就是如此。至于這小孩，我的女兒會得決定，她要殺他還是不殺。你進那屋里去吧，那么你可以懂得，像你身為女奴，對于自由人不要再無禮了。

安德洛瑪刻　啊呀，你用狡計騙了我，我上當了！

墨涅拉俄斯　你對大眾宣告吧！我一點也不否認。

安德洛瑪刻　在你們歐洛塔斯河邊的人們看來，這算是智慧么？

墨涅拉俄斯　是的，特洛亞人也這樣，受害的人要得報復。

安德洛瑪刻　你以為神意并非神圣，你不會得受罰的么？

墨涅拉俄斯　那個到來的時候，我自會承受。但是你我是要殺的。

安德洛瑪刻　還要殺你從我的翅膀下抓去的這小鳥兒么？

墨涅拉俄斯　不，我交給我女兒去殺去，若是她愛那么辦。

安德洛瑪刻　啊呀，我的兒！那么我為什么還不為你哭個夠呀？

墨涅拉俄斯　可不是么，在他的確沒有什么好的希望留著了。

安德洛瑪刻　啊，你們一切人眼里的最可憎的人，斯巴達的居民們，狡獪的謀士，說謊的大王，惡事的制造家，心里沒有一點健全的心思，全都是曲曲折折的，你們不該當地在希臘占著勢力。在你們中間什么事沒有呢？沒有很多的謀殺么？沒有卑鄙貪婪么？沒有老是嘴里這么說，心里卻是那么想的這些事，都被人發見了么？你們滅亡去吧！

但是在我，死并不那么的沉重，像你所想象的。因為正當佛律癸亞人的不幸的城市和我那有名的丈夫，被毀滅時，我已經毀滅了，我那丈夫曾屢次拿槍迫得你這懦夫從陸地逃到船上去的。現在你卻在一個女人面前現出兇惡的武士樣子，要來殺我么？你盡管殺吧！我的嘴里總不說恭維你和你女兒的話來。若是我現今落了難，你不要因此自夸，因為你也會得要如此的。

墨涅拉俄斯引安德洛瑪刻下。

(周作人譯)

【賞析】

古希臘偉大戲劇家歐里庇得斯被譽為“舞臺上的哲學家”，深受廣大雅典人的尊敬和愛戴，雅典人曾為他樹了一塊紀念碑，上面題曰：“全希臘世界是歐里庇得斯的紀念碑，詩人的遺骨在客死之地馬其頓永埋，詩人的故鄉本是雅典——希臘的希臘，這里萬人稱頌他，欣賞他的詩才。”他在當時沒有古希臘另外兩位偉大戲劇家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的名氣大，但是身后的影響卻是他們難以匹敵的，他們兩位均只有七部作品傳世，而歐里庇得斯卻有十八部作品流傳至今。歐里庇得斯蔑視萬能的神和威武的英雄，譴責他們制造人間的災難，對于塵世間的普通人卻寄予莫大的同情，尤其對于身處苦難之中的女性，更是寄予極大的關注。

歐里庇得斯的這部偉大悲劇《安德洛瑪刻》被后世許多大家奉為經典，后來被17世紀法國著名古典主義悲劇家拉辛改編，同樣被引為經典。

《安德洛瑪刻》這部偉大的悲劇是以女主人公安德洛瑪刻——曾經是赫克托耳的妻子，現在是涅俄普托勒摩斯的小妾——的悲慘遭遇為主要情節，栩栩如生地刻畫了主人公的悲劇性格和命運。作者把自己的強烈感情賦予在她的身上，賦予她一種神圣的勇氣和決心。面對強大的敵人的欺凌、侮辱和迫害，面對命運的不公，安德洛瑪刻勇敢地、毅然決然地維護自己的生命和利益，不畏強權，爭得屬于自己的權利。

安德洛瑪刻不是一個畏畏縮縮、忍氣吞聲的女性，而是一個敢于怒斥敵人、勇敢地為自己而活著的女性。在劇中，墨涅拉俄斯幾次三番地威脅要殺死她或者她的兒子，兩者必選其一。安德洛瑪刻一開始并沒有準備犧牲自己以保全兒子的性命，她珍視自己的生命，并不想在敵人的威逼之下屈服，草草地了結自己的生命。直到最后，看到敵人根本不理會她的請求，自己也無法在這樣的境況之下保全兩人的性命，所以才決定為了兒子而犧牲。所幸，安德洛瑪刻被珀琉斯救下。

歐里庇得斯對身處逆境、遭人暗算的安德洛瑪刻充滿了深深的同情。她在作家同情的目光的注視下，越來越頑強，不肯認輸，不肯隨隨便便地放棄自己的生命，為自己的權利據理力爭，不相信這世界上邪惡的力量可以如此猖狂，可以隨便踐踏善良的人們。雖然她只是一個小妾，是主人的一個女仆而已，但是，她卻勇敢地做自己的主人，不順從敵人的威逼，不肯屈服于強大的力量。不但保全了兒子，也保全了自己。

劇中最精彩的段落，就是兩個女人——安德洛瑪刻和赫耳彌俄涅的對話。通過兩人對話的描寫，女人天性中的嫉妒之心暴露無遺，她們的不同性格也被刻畫得惟妙惟肖： 安德洛瑪刻堅強，不肯認輸；赫耳彌俄涅蛾眉善妒，心腸狠毒。本來安德洛瑪刻是被涅俄普托勒摩斯俘虜而來，作為他的妾、他的奴婢，她并不情愿。可是一旦有人來侵犯她，她便要為這僅有的微不足道的低下地位而斗爭，因為沒有人來幫助她捍衛尊嚴，保護她的安全。赫耳彌俄涅無所不用其極，想逼安德洛瑪刻就范，即使她只是一個地位卑微的小妾，她也不想容忍，她只想一個人占有自己的男人。這正是瘋狂的嫉妒心、占有欲在作怪。也許赫耳彌俄涅并不是天性惡毒，只是她認為安德洛瑪刻的存在會極大地威脅到自己的地位、財產、男人的寵愛和生命安全，所以才要置安德洛瑪刻于死地。可以看出，這些所謂高貴的人只是因為出身、財產、地位而高人一等，并不是因為他們的心地善良，或是德行高貴。平時他們還可以偽裝得像一個真正尊貴、值得人們敬仰的人，而一旦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害，他們就會露出真實面目。

作家在作品中還表達了對無所不能的高貴家族的譏諷、憤慨和批判，如在第三場第三合唱歌中，借歌隊之口說：“或是不要生下世間來，或是就生自高貴的父親，是富有的家庭的子弟。因為他們若是遇著什么艱難，名門的人不會缺少[援助的]勇士，而且宣布名字時說出于高尚的家門，那里也有尊敬和光榮。時光不會拿走高貴的人們所遺留的聲名，德性在人死后還發著光輝……”

王后赫耳彌俄涅和她的父親墨涅拉俄斯代表了與正義和善良敵對的強權勢力，代表所謂高貴的家族。他們擁有一切美好的東西，可以在天地之間翻云覆雨，可以隨意地蹂躪弱小的力量，隨意處置他們的生死。在強大的勢力面前，弱小的人是沒有地位和尊嚴的。但是，弱小的力量也是力量，一旦他們反抗起來，就必定讓那些所謂高貴的人永遠無法再囂張。涅俄普托勒摩斯貴為國王，卻不能保全自己的女人和兒子，還要受制于妻子和岳父，又有何偉大可言？

歐里庇得斯在最后又批判了偉大的諸神，嘲諷了他們的無能：“神們的舉動是多樣的，神們做出許多的事出于人的意外。我們以為應有的并不曾實現，所不曾期待的事神給找著了出路。現在的事件也便是這樣的結局。”(第四場退場)諸神對于敬仰他們的普通塵世之人所期待和希望的美好事情，往往也無能為力。在歐里庇得斯的筆下，希臘諸神頭上那曾經讓凡夫俗子頂禮膜拜的光環，逐漸變得黯然無光。

(畢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