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他或她還80未滿,老人也會像少年一樣,再經歷一次認同危機。也許已有過中年的認同危機,男性或女性更年期的,但除此而外的成年生活中,他們都認為自己理應如此,無論騰達失意與否。于是,他們又往鏡子里瞧自己,問自己:“這位真是我?”——或者,生怕鏡子里映出自己的憂傷,肉墜子,刻紋,干脆就要和鏡子永別。他們有了全新的面目,被召去扮演一個必須即興演出的角色。那位長壽的文人紀德在日記中寫道:“我年輕的心靈還不時為扮演一個角色,一個70多歲的角色——我就是他呀——而怦然躍動: 病痛和羸弱是提詞員,不斷地提醒著我的年紀;當我漸漸糊涂,就提醒我在臺上該做什么。于是,我就是我畢生欽羨的大明星,又回到自己角色的身上,可以為演好它而自豪啦?!?/p>
擔任新的角色后,老人們發現,新的邪惡緊接著開始誘惑自己。他們也會得到新的抵償(并非廣為人知),而且可能的話,還能修積到新的美德——突出者如面對時間的侵凌時,英勇地或固執地拒絕投降;軍艦下沉了,船上的旗幟還在迎風飄揚,船長挺立于船橋,人們看了怎么不生敬佩!
老年的邪惡包括貪婪、堆積癖和虛榮,其中虛榮表現在企求孝順或僅僅是崇拜時的不知魘足。貪婪為三者中最糟糕者。那么多的老人,男女都一樣,根本沒有機會去花費,也沒繼承人,不知為什么要如此死死存錢。他們吃最便宜的,穿穿了又穿的衣服,有錢住得起較好的房子,卻偏要擠在公寓的單間里。也許,他們拿金錢當權力的一種,在其他權力日漸消蝕的時候,能看著它越積越多,該是一個欣慰吧。多少次了,我們又在報上讀到某某老人被發現死于陋室,在那個坐墊芯子里大部分都是銀行存折和股票證券。在我們家,這現象被稱作“存折綜合癥”。
堆積癖被稱作“蘭利·庫利爾綜合癥”。說來話長。蘭利·庫利爾以前曾是音樂會上的鋼琴家,他和70歲的胞弟孤居于第五大街盡頭處的棕褐色房子里。這片曾是風騷獨領的街坊目前已是哈萊姆區的一部分。胞弟何默曾是海事法庭的律師,現已雙目失明,半身癱瘓。蘭利為他演奏,還用甜面包和橘子喂他,心想這也許能有利于恢復何默的視力。他從不扔掉每天的報紙,理由是,要是何默有一天看得見東西了,想把它們一天不漏地補讀一遍,不就能如愿了?其他的東西他也積存。這樣,房子里從地窖到頂上閣樓全被塞滿了。廳堂的兩邊堆滿了大捆大捆的報紙,只留下窄窄的過道,其中還安裝了對付非法闖入者的捕捉器。
1947年3月21日,有不愿透露姓名者打電話給警察,說庫利爾家有尸體。警察沖開了前門,發現門堂已被堵死。于是,他們用梯子對住二樓的窗口。身穿浴衣的何默就躺在窗后的地板上。他是餓死的。蘭利不見了。耽擱了好一陣,警察才掘開地窖,又鑿開了屋頂,把室內垃圾全鏟出屋外。18天后,他們才發現蘭利,他的尸體已被老鼠咬得不成樣子。他是被其中一個捕鼠器卡住的,那是在何默門外的過道上。到那時,警察已取證,衛生部已清除120噸的垃圾,除報紙外,還包括14架大號鋼琴,一輛拆散的T型福特車。
為什么有那么多老年人堆積垃圾,雖沒有蘭利·庫利爾那么多,卻仍多得不可思議?他們的桌子堆得高高的,寫字臺的抽屜里塞得滿滿地,幾年不穿的衣服掛得衣帽架都彎了腰。我覺得這堆積癖部分由于懶散,部分由于那種想把曾經有用的東西,如自己的身體,收管起來的心思。而有些老人們呢,生怕有一天會落成蘭利·庫利爾那樣,就拼命想要整潔。每樣工具都放對了地方,雖然再也不會去用它們了;每一張紙片都被按照字母順序訂集起來。最終,這無節制的整潔演變為老年人的又一惡德,盡管性質要輕微一些。
老年人的虛榮是個較易解釋,也較易寬宥的弱點。既然矚前已無多少風光,就渴望那過去的自己,過去的一番風云能得到承認: 力壓群芳的魅力、健壯、英勇和學識。那些美人們的日子最不好過了。墻上掛的是20歲時的倩影,為了重振往昔的音容,不惜厚施霜膏、脂粉、染料。心底里真的還年輕著呢。于是,老想自己這么做是為了挖掘出那個貨真價實的自己。過去的運動員們騰出了好多的櫥架,好陳列銀亮的戰利品,照老規矩,它們是一年一擦。記得有天晚上作客在曾是老運動員的家里,晚餐時,他去找毛衣穿?!芭?,你說那破東西嗎,”他老伴竟毫無顧忌,“早被蛀蟲咬得不成樣子。我扔啦。”這運動員頓時沒了好聲氣,客人們都早早地回了家。
渴望著被承認,談話中就時時吹那些無傷大雅的牛。瞧,94歲才退休的著名大夫信口胡編開了,他吹噓說某種病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有位前任法官重復了曾在法庭上說過的得意段落后,輕飄飄地抿嘴笑個不停。耄耋之年的學者信中(總會有這么一封的)抱怨:“快70歲了,我對榮譽渴望之至——獎牌、榮譽學位,等等??蛇@些東西在目前的學術界卻成了討價還價的俗物。”要么,他會嘟嘟嚷嚷地怪別人:“比爾·恩德渥特有十個榮譽博士學位了,我才三個。他們干嗎不把我選進……?”嘴里就報出幾個資深的學術機構來。榮譽之求是無害的熱情,過了頭就會導致妒嫉或性格的變形,就像晚年的羅伯特·弗洛斯特似的。再說,榮譽也花費不了什么。讓老人們能享受額外的一份有什么不好?
受人崇拜或稱譽,特別是來自年輕人方面的,是那些幸運的老人(其實,他們往往不配)的一份很實在的快樂。“還有比年輕人的熱情包圍著的老年更富魅力的嗎!……”西塞羅在他著名的散文《論老年》中慨嘆道,“那細微的、習以為常的溫存關切是榮譽的標識——早上的問好,被尋訪,事事優先,讓人們為你起立,被護送著上下講臺……還有什么身體上的快樂能與影響別人的特權相比的?”話得說回來,許多許多的老年人依然享受著身體上或精神上的快樂。
其中,有些快樂年輕人就享受不到。比如,就那么靜靜地坐著,像被太陽烘焐的石頭上的蛇,恣縱著自己的怠惰,這種美妙是早年所無從領略的。樹葉向地上飄落,云兒棲腳在地平線——還跨過了幾英寸。老年人到了這樣的時刻就會毫無拘束,化入自然的某個部分——那活的部分,血管里依然奔騰著熱的血。將來不是為他而存在的。他想,如果他還能想,生活對于年輕人來說,仍是一對一的戰斗,而他呢,贏不了什么,也輸不了什么啦。倒不是說他超脫于這場戰斗,而是他已身處戰斗之外,似乎穿起了列支敦士登或安道爾這些中立的小國的制服。他從遠處眺望,看到無數的戰士們,男男女女,還在前面肉搏著,心里就想不通——這樣賣力地戰斗,除了一份比別人顯得冗長的訃告,還能企盼到什么呢?他可以目睹敲詐和騙取,靜聽狂亂者的吼叫,重傷者的呻吟,心中沒一絲不安;反正再沒有人會來伏擊他自己了。
太陽下打盹的涅槃是一種,論補償,老年人還能享受得更多。那些簡單又簡單的需要也成了快樂的滿足。有人問老人院里的老嫗,此刻你真正喜歡干的是什么?她的回答只用了一個字:“吃。”這回答也許是她大多數同伴的心聲呢。老人院里的三餐,做得再不好,也一定是一天生活的幾次高潮。養老者身體上的本質部分在一天某個指定的時刻里得到了恢復。于是,一邊獨坐靜思,或看著電視,一邊心里想象著下一餐。他們還可以盼盼睡眠,那可是絕對的樂趣,不像以前,只當作是日子的間斷而已。
上面說的是養老院里的人們。很多人奮勇地捍衛自己的獨立,其中很多人比我想象的要少些落寞、貧病的折磨。訪問和集會是一種快樂,而他們的頭腦里還有伴兒呢。人空閑了,頭腦里可以忙個不停。就不時在心中飄過一連串的人、映象、詞句和耳熟的調兒。有些人在少年時代即已涌起這記憶之流了,現在不過是深刻些罷了;現在和過去融成一體了。時不時地,他們與早在天外的朋友們進行著沉默的對話,這樣的攀談比吐字發音的講話少受些累——收獲卻往往更大。要是缺乏了內心資源,獨自生活的老人可向酒瓶借求安慰,某種伴侶般的親情。從鄰居們嘁嘁喳喳的私自議論中聽得出,波士頓到圣地亞哥的遠郊滿是偷偷酗酒的鰥寡孤獨者。其中有這么一位,等她移居老人院時,洗手間地板上被威士忌酒瓶堆得沒有插腳的地方了?!鞍Γ切┛掌孔樱 彼虢忉?,“以前的房客就留下來不少?!?/p>
不是威士忌,也不是雪莉酒,而是放棄了一切的無所謂,這才是老年人惡的誘惑。那不是對病弱的斯多噶式的逆來順受,要是的話,倒也是值得稱道的。63歲的愛默生第一次承認自己體力不支;當時,他寫了一首他最好的詩——《結束》:
該老了:
該收起帆篷了;
——限界之神
讓海有了岸
無法通融地向我逼來,
說:“適可而止!
別再抽綻
你野心粗茁的枝杈和根須。
詩心遠離: 不必再創造了
把你的活動天地
限制在寓所的范圍吧。”
愛默生好端端地活到了79歲。在窄窄的蒼穹下他筆耕不輟,直到心力不濟,這才同意年輕編輯和合作者替代了他。自暴自棄的人怎么也看不出工作的道理。好多時候,雖有身體上的困難,可出來走走并不是不可能,可你還是見他大白天終日懶在床上。我有位詩人朋友,蠻出色的一個,可也成了這樣的投降分子。醫生們想盡辦法促使他多活動活動,他卻來個一步不離房門,和他們頂著牛。另一位朋友一度曾是很得志的藝術家,早幾年眼睛開始發花,就這么擱下了畫筆。也要怪他的醫生不好,他露了口風說我朋友的雙眼永無治愈的希望了,弄得他一門心思地死呆在汽車間,擺弄他春風得意的時代里買下的羅爾斯—羅伊斯轎車,再無旁求。每天的要務就是抹汽車上的灰塵。他是再沒本事在路上駕車了,于是就將就著坐進駕駛座上過癮,每發動引擎,也只是把他的羅爾斯倒出車庫,再開進車庫,就這么倒20英尺,進20英尺: 這是他每天唯一的消遣。
我哪里有權去責怪那些投降者!自己又沒處在他的心理和身體狀態。十有八九他們能回敬替他們說話的、令人信服的理由,身體上的,或道德上的。他們不光患了各種各樣的疾病,而且,無論哪一方面都在迫使他們懂得,在所處的群體中,自己再也起不了作用了。家里人,鄰居們,沒人再會向他們討教問題了;他們說了,也沒人真會去聽,有事要辦,也想不著請他們出力。誰都看得出,情形既然已是如此,能從明顯的老年心態中恢復過來的,真是鳳毛麟角了。即使情形還沒改變,老人們也會看透,認準努力也是徒勞的。他們的遭遇我很同情;可讓我妒嫉的男人和女人,是把老年當作一種挑戰來接受的。這些人眼中,每一種新的病痛,都是前來進犯的敵人,得使出心智體力全面地戰勝它;都是障礙,動用了意志的力量,才能叫它讓路。勝利是他們自己戰勝了自己,每一次都讓他們慶賀,美滋滋地享受它。有時候,他們還迎來了決定性的勝利。雷諾阿即是其中之一。關節炎封殘了他的手,可他奇跡般地揮毫不輟。畫筆是他請人縛在臂上的?!安灰欢ㄒ檬之嫷?,”他說。戈雅也是另一個不倒翁。他從西班牙宮廷的官方畫家職位上退下來時已經70歲了。他準備自己畫自己。在那些被譽為“黑色畫”的后期作品中,他一任自己的想象(還有他的石版,當時還是新玩藝)馳騁奔突。78歲了,為了逃避西班牙的恐怖統治,他只身離鄉背井在波爾多。他聾了,眼睛也不頂用了: 為了工作,他得戴上幾副眼鏡,一副套在另一副上,然后,再加上一面放大鏡。而恰恰是在這個時候,一種全新的風格走進了他的作品。81歲時,他畫了一位老人,全身都倚撐在兩根拐棍上了,蓬松的白發和胡須擋住了他的臉,還加上了題記: 我還在學。
將要失明的喬瓦尼·巴比尼說:“不要愚昧,我寧要殉道?!睂懥?0年的書了,包括像《耶穌傳》這樣的傳世之作,他又著手兩個巨大的寫作項目。這時,他患了肌肉萎縮癥。先是左腿邁不開步了,然后是手指的鎖閉,再也無法提筆了。這兩本書雖沒有一氣呵成,卻是以聽寫的方式,一字一字地向前啃著,這已是奇跡。快到收尾時,連他的聲音也聽不清了。他得敲擊桌子,用不同的聲音表示字母表里不同的字母,以湊成一個單詞。我們都希望自己不會面臨這樣悲壯的處境。
“80歲了!”偉大的天主教詩人保羅·克羅蒂爾在日記中寫道:“沒眼睛了,沒耳朵了,沒牙齒,沒四肢,沒有了風!而既然一切都已說出、做到,我就該慶幸,沒有了它們,才有我這么其樂融融?!?/p>
(陸興華 譯)
【賞析】
在文章的字里行間,我們很容易感受到這位老人敏銳的思維,深邃的思想和對老年百態的洞察。因為,這也是80歲作者一次心靈的內省,一次內心的實況表達。
作為一位已經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作者探討了老年人最關心的話題,那就是老年生活應該以怎樣的方式、怎樣的心態度過的問題。文章詳細而深入地分析了隱藏在老年人怪癖和傷病背后的,真正困擾老年生活的“惡”——自暴自棄。這也正是作者所最不能原諒的。當然“惡”不是老年生活的全部,更多的老人們達觀熱忱地對待生命,不向命運屈服的生活方式,才是作者用激情的筆墨所描繪的老年生活的“樂”??吕Mㄟ^“惡”與“樂”的對比,喚醒所有老年人心中的那份激情,盡情享受老年生活的樂趣,為生命畫上完美的句號。整篇文章文筆犀利卻充滿童心,散發出不可抵擋的生命力和爆發力。
作者將老年人的怪癖歸納為三宗罪,即貪婪、堆積癖和虛榮。沒有經歷過老年的人,可能永遠也無法理解這三種看似極為荒唐的行為: 為什么存錢已經沒有用處卻吃最便宜的、穿最便宜的、住最簡陋的,直到死去才發現在破舊的墊子里面堆積滿了銀行存折和股票證券;為什么會將永遠用不上的東西塞滿抽屜,堆滿衣柜,將垃圾堆積如山;為什么在談話中總是重復自己過去的成績,并無一例外的將它們夸大,導致所有聽到的人都認為他是在吹牛。對于這些現象,柯利給出了答案: 也許金錢對于老人們來說是一種權力,當其他權力日益消退時,攢錢成為他們保存權力的唯一手段;而堆積怪癖則是因為老人的懶惰和想將曾經用過的有過感情的東西收集起來;虛榮則更容易解釋,老人們渴望目前的自己被承認,就想拼命展示以前的風光無限。
這所謂三宗罪都可以理解,可以接受。不可原諒的是老年人真正的“惡”——放棄一切的無所謂態度。這也就是我們古人所說的“自棄”,這才是老年人“惡”的根源。這種“惡”有種種表現形式: 從酒精中尋求慰藉、大白天躺在床上無所事事、荒廢自己的專業。這些都是柯利眼中的投降者,他們已經放棄了自己,而向命運屈服。通過對老年人“惡”的根源的深入挖掘和對“惡”的各種現象的深刻剖析,柯利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充滿無奈與憂傷的老年世界??吕廊粚捜莶⒗斫?,因為他們已處在體力不支的年紀,并患上了各種各樣的疾病。他們所處的群體已不再需要他們,這一切都可以成為老年人“惡”的理由。
讓柯利真正佩服的老年生活是:“將老年當作一種挑戰”來接受。這不但是他寫本文的目的,更是柯利自己身體力行的規則。這位老人直到80歲還在做雜志主編。歷史上,還有很多不自棄的老人,如愛默生在63歲時創作出自己最好的詩歌《結束》,直到心力不濟才讓年輕的編輯代替他;畫家雷諾阿請人將畫筆縛在他的殘臂上作畫;畫家戈雅退休時已70歲,之后又在“黑色畫”中取得了相當的成績,而這些畫都是他戴著幾副眼鏡完成的,直到81歲他還在自己的畫像上寫上了“我還在學”以自勉;將要失明甚至失聲的喬瓦尼·巴比尼用敲擊桌子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兩個巨大項目。這些令青壯年看后都會感到慚愧不已的奇跡,都發生在年逾古稀的老人身上。我們不能不佩服這些不向命運屈服的老年人的拼搏精神。是的,將老年的生活融入所從事的工作和興趣之中,并為之努力奮斗,是使老年生活過得有趣有意義的一個重要方式。
老年的“惡”與“樂”,折射出的是人生的智慧。把握生命中的每一段時間,尊重生命中的每一個時刻,是柯利最想告訴讀者的。文章結尾,選擇天主教詩人保羅·克羅蒂爾在日記中的一段話與所有人共勉:“80歲了!沒眼睛了,沒耳朵了,沒牙齒,沒四肢,沒有了風!而既然一切都已說出、做到,我就該慶幸,沒有了它們,才有我這么其樂融融?!?/p>
(王 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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