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弗萊明·[美國]赫恩》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三十五歲的制粉廠廠長菲利浦·弗萊明事業順利，家庭幸福，妻子瑪格麗特美麗賢淑，生有幼女露熙。一天，拉金醫生來到菲利浦的辦公室，告訴他尼娜·許蜜德昨天晚上生了一個小孩，因為難產生命垂危。菲利浦聞言大驚，這個孩子是他和尼娜私情的結果。拉金醫生堅決要求菲利浦去看望尼娜，菲利浦害怕私情暴露不愿前去。然而，在負罪感的壓迫下，菲利浦最終還是去看望了尼娜，回到家時把財產和地契都轉交給了瑪格麗特。無巧不成書，菲利浦家的保姆瑪利亞發現尼娜正是自己當年失散的妹妹，決心要把害了妹妹的那個男人找出來，聲言要把他活活勒死。瑪格麗特答應了瑪利亞的請求，前去探望病危的尼娜。然而當她到達時，可憐的尼娜已經死去，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男嬰。極度悲憤的瑪利亞從房內走出來，拿出尼娜彌留時寫給菲利浦的信，將他們二人的關系告訴了瑪格麗特。深受打擊的瑪格麗特對菲利浦心灰意冷，對可憐的尼娜卻抱有深切的同情，將男嬰帶到自己家中撫養。在這一沉重打擊下，瑪格麗特的眼病加重，以致失明，她最終完全寬恕了丈夫，兩人恢復了往日的生活，盡管舊有的情感已經死去。
【作品選錄】
第一幕
拉金醫生(他的醫藥箱擺在他的膝頭上，兩手把著藥箱的金屬蓋子，靠著錫護用具，兩眼直瞪著菲利浦的臉，用低沉平靜的語調說。)昨天半夜兩點鐘，尼娜·許蜜德生了一個小孩。
菲利浦(霎時驚得面色如土，默默地望著前方，雪茄煙從張開的嘴上掉了下來)我的天啊，他們怎么會想到找您?
拉金醫生泰勒大夫找我和他會診，那個女的陣痛了三十六個鐘頭還沒生下來，泰勒大夫慌了。
菲利浦(喃喃自語)三十六個鐘頭!老天爺!(停了一下，然后他心定了一點)我想她對您說了?
拉金醫生她什么也沒對我說。我在場算你運氣好，那個女的神志昏迷。
菲利浦神志昏迷!可是，大夫，我已經為她盡過力了。
拉金醫生是嗎?
語調充滿輕蔑。
菲利浦她要的錢，她都拿到了。
拉金醫生是嗎?
他用同樣的語調說。
菲利浦幾個月以前，我就想要打發她走，可是她硬是不肯。她跟騾子一樣倔強。
拉金醫生奇怪她竟會要呆在她孩子的父親附近，是不是?
菲利浦要是她聽我的話，這種事壓根兒就不會發生了。
拉金醫生你竟強逼可憐的傻丫頭，去冒坐牢的危險。你比我想的還要壞。
菲利浦怎么，大夫，您一定以為我是——
拉金醫生我什么也不想。我只知道，像你們這種人，好比禽獸。
菲利浦可是，也不能全怪我。你不知道事情經過，大夫。
拉金醫生我不要知道。那個丫頭，是不能怪的，她是環境的產品。在目前的社會情況下，她或許總歸要做錯什么。但是你!上帝!如果我們不能從你這種人身上，找到正派——你們這些社會俊彥——我們要到哪兒去找呢，我倒想知道?
菲利浦要是我太太聽到這些，我的家就完了。
拉金醫生(輕蔑地)你的家!你的家!就是像你們這種該死的敗類，才成了家又毀了家。
菲利浦大夫，您說的太過分了。
拉金醫生太過分了!太過分了!您知不知道，要是這種事被大家知道了，我們這個地方的每一個男男女女、小孩子的道德觀念難道不會受到壞影響?
菲利浦可是我也不比別人更壞。而且，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那個女的了。
拉金醫生那么，你現在就去看看她吧?
菲利浦(一下子跳起來)我才不要去吶!
拉金醫生要，你要。她不可以躺在那兒，像條狗一樣地死掉。
菲利浦(極度困惑下，滿屋子亂轉)我告訴你我不要去!
拉金醫生要，你要。
菲利浦(他走到拉金醫生面前，低頭望著他。)要是我不去的話，你想怎么辦?
拉金醫生我不知道，但是你最好去看看那個女的。
菲利浦(他走了開去。)您要我跟她說些什么呢?
拉金醫生騙她，像以前一樣。跟她說，你愛她。
菲利浦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謊。我從來沒對她說過，我愛她。
拉金醫生啐!
菲利浦我跟您說，我真的沒有說過。
拉金醫生(從椅子上站起來)你最好把你太太送到別處去，等這件事風平浪靜后再說。我一想到一個像她那樣高潔賢淑的女子，嫁給一個像你這種的男的——就，哼!
拉金大夫急下。
第三幕
瑪利亞啊，伯頓太太，我已經查出那個男的是誰了。他是——(她看見了瑪格麗特，便尖酸地對她笑。)好哇，——你來了，弗萊明太太?
瑪格麗特(表示同情地)瑪利亞!
瑪利亞我看，你還是回去吧。你現在幫不上什么忙了。她已經死了。(倔強地)但是，你回去要把那個孩子帶走。那他就不止有一個，而且有兩個孩子了。
瑪格麗特(微笑地)你在說什么，瑪利亞?誰會有兩個孩子了?
瑪利亞(激忿地)菲利浦·弗萊明——還有誰?
瑪格麗特望著她，對瑪利亞的話半懂不懂。拉金大夫連忙走向她。
拉金醫生來，回去吧，弗萊明太太——這個女的瘋了。
他打算把瑪格麗特拉走。
瑪利亞(侮慢地)沒有，我才沒瘋呢!(對瑪格麗特晃了晃她手上的信)你們看看這封信，然后再說我是不是瘋了。
瑪格麗特有點迷亂，接過了那封信，想要看信，可是把信倒過來拿了。
瑪格麗特我看不清楚。(她把信遞給拉金大夫，無可奈何地。)請您——念——給——我——聽。
拉金醫生(失常地一把搶過那封信)不，您也不要看。
他準備撕掉那封信。
瑪利亞(威脅地)你敢撕掉那封信。大夫。
瑪格麗特(文雅地伸出手)您可不要毀掉那封信，大夫。還給我。(拉金大夫不情愿地，把信還給瑪格麗特。瑪格麗特想要看信，卻看不清紙上的字，便急躁不耐;沒辦法，最后只好還給瑪利亞。)你念給我聽，瑪利亞。
瑪利亞這時的激情，漸趨平復，畏懼地接過信，開始要念了。拉金醫生茫然不知所措。瑪格麗特坐在桌子右邊的椅子上。她已經恢復了冷靜的自持，但是好像一點兒也不像是原來的瑪格麗特了。
瑪利亞(以平易、毫不做作的聲音念道)
弗萊明君：
你很好，來看我，我謝謝你。我以后不會再給您惹麻煩了。過去的事，我覺得很對不起您。我知道您從來就沒喜歡過我，我也從不敢要您愛我，可是我卻愛您。這都是我不好。我以后永遠不會再給您添麻煩了。您想把孩子，愛怎么著就怎么著。我不管。您不用擔心，我永遠不會講出去的。他們想要我說，可是我就是不要說。誰也不會知道。不多寫了。
您忠實的尼娜·許蜜德上六月十日、堪東
瑪格麗特(轉向拉金大夫，拉金大夫靠著她坐的椅子邊站著。)大夫——您知不知道——一點兒——這件事?
拉金醫生(不敢正視)呃——我知道——一點兒——但是這個姑娘可能是在扯謊。像她這樣的人——有時候，什么都會說得出口。
瑪利亞(憤怒地)大夫，你不要亂說。她不會亂扯一通來難為他的，就是說了謊能救她一命，她也不會這樣做。
拉金醫生(了解地說)好了，現在您知道最壞的了。來，離開這兒回去吧——回家去。
瑪利亞(挖苦地)啊!對呀!她可以回家去啦。她一直都有家，有丈夫，還有漂亮的衣服，因為她是他的老婆。可是，我可憐的妹妹，一樣也沒有，因為她只是可憐的姘婦。但是，哼，除非她帶著那個孩子一起回家，要不，她就不用想走。
拉金醫生她絕不能這樣做。
瑪利亞那好，我來抱著孩子，去丟到他的臉上。
瑪格麗特(平靜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你不可以走近他。你不可以對他——說一個字!
瑪利亞我不可以嗎?誰來攔著我?我倒想瞧瞧。
瑪格麗特(十分平靜地)我!
瑪利亞(嘲笑地)你——你跟他站在一邊，因為你是他老婆!(激忿地)那好!(她從她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槍。)你瞧見這把槍了沒有?告訴你，這把槍是我買的，我賭過咒了，等我查出那個男的，我就要他的命。而你，要是想攔著我，我就先弄掉你，叫你陪著我妹子，一塊兒躺下。
瑪格麗特(冷靜憐憫地，伸出手好像要使瑪利亞安靜下來)瑪利亞!不許胡來!你怎么敢這樣子對我說話?把手槍給我。(瑪利亞懾服于瑪格麗特的神情，馴服地將手槍交給她。)你以為——我——快樂——因為我是他的太太?唉，你這可憐的傻瓜。那個姑娘(她指指左邊的門。)在她的一生中，永遠沒有受到這五分鐘里我所受到的痛苦的千分之一。你敢拿她來比我?我還沒有說一句責備的甚至怪她的話，可是她真的對不起我，這不是任何臨死時的信可以挽回得了的。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該受這個罪。
她失去了自持，坐在椅子上，哭泣起來，她兩手放在桌子上，埋首下去。
瑪利亞啊——太太，您可不要這樣做。我憑什么——她憑什么，誰倒說說看——要這樣折磨您?您到這兒來，像天使一樣，想來幫助我們，我卻像變成了瘋狗，對您亂叫亂咬。
她走到瑪格麗特跟前，跪了下來。
瑪格麗特木然站在桌旁，一動也不動。她的右手，放在桌邊——左手幾乎遮住了半邊臉。她精神恍惚，為重重打擊所苦。聽到瑪利亞的聲音，她顯得不耐煩，好像討厭被人打擾。她厭倦地回答。
瑪格麗特我沒有什么要寬恕的，起來，瑪利亞。你沒有做什么對不起我的事——你走開罷!
瑪利亞(突然悔恨不已)啊，我求您，太太，您用那把槍，朝我腦袋來一槍吧。
瑪格麗特不要這樣，瑪利亞!(瑪利亞的哭聲，惹她心煩。)起來，請你走開。走開!我說。
瑪利亞悄悄地溜到后房去了。瑪格麗特抽抽噎噎地吸了一口氣，最后長嘆一聲。她注視著空處，表情茫然，好像她凝視的，是她不能理解的東西。過了一會，沉寂被嬰兒的低嚎打破了，才使她清醒了一大半。
瑪格麗特小孩到底怎么回事?(她的聲音低微，神情呆滯。)你為什么不讓他靜下來?
伯頓太太(囁嚅地)他餓了。
瑪格麗特(表情還是一樣，只是聲音有點暴躁)那你為什么不喂他?
伯頓太太我找不到合適他吃的東西。我想盡法子，可是都沒有。(她站起來，把小孩放到左邊的沙發上。)好了，別吵了，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我看我能找點什么給你吃罷。
她走向后門時，瑪格麗特厭煩地說。
瑪格麗特拿一盞燈來——這兒漸漸黑了。(還是同樣的表情，呆在桌邊。沉寂了一下，然后小孩的干叫聲，喚醒了她。她側著頭，朝著小孩在的方向——想使他安靜下來。)噓——孩子——噓——(然后她伸出手，好像要輕拍他)好了——好了——可憐的小東西。不要煩——煩人沒有用，孩子——現在安靜點——好了——好了。(她轉身慢慢地摸索著，走向沙發。坐到沙發邊，摸到小孩，輕輕地拍著他。輕輕地說道。)噓——娃娃——睡覺吧。
舞臺沉寂下來，一道柔和的陽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臉上，掠過一種帶著憐憫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發出一聲輕嘆，然后又墜入沉思，顯然她的內心已經平靜了。但是嬰孩再度不安起來——驚醒了她，她沒有辦法使他不吵，便把他抱到手上。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步履蹣跚地走向桌前。她碰倒了矮椅子。這時，菲利浦·弗萊明上氣不接下氣從右門沖進屋子。看到瑪格麗特剛一抬頭，他嚇得站住了。她的兩眼，睜得大大地，凝視著他——表情平靜疏遠。她輕輕地叫小孩子不要出聲，然后在矮椅子上坐下。菲利浦驚得啞口無言，望著她。小孩又開始噪她了。她好像拿不出辦法叫他安靜下來。終于，幾乎不自覺在做什么似的，突然以不耐煩的、迅速的動作，解開衣服扣子，喂小孩吃奶。舞臺漸漸轉暗，終至全黑。
第四幕
瑪格麗特啊，菲利浦。(稍停一下)你回來了。
菲利浦(惶恐地)是的。
瑪格麗特(溫和地)你為什么走掉?
菲利浦(羞慚極了)我不敢見你。我要到別的地方去，永遠躲起來。(他逼視著她)你看得到我嗎，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搖搖頭)看不到。
菲利浦(畏懼地)你瞎了!啊!
瑪格麗特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菲利浦仍然站著。
瑪格麗特別擔心。我會好的。諾爾頓醫生每天來看我，他說，等我身子復原，就給我動手術。
菲利浦你一直很難過嗎?
瑪格麗特啊，沒有。(頓了一下后)菲利浦，你認為跑掉躲起來，那樣做對嗎?
菲利浦我沒有考慮過對錯。(他苦澀地說)我不知道對錯的涵義。我從來不知道。
瑪格麗特哦，你只是一個男人——人家很快就會忘記的。
菲利浦(激烈地)我不管其他的人。是你，瑪格麗特——你究竟會不會忘記?你到底會不會寬恕我?
瑪格麗特(搖頭慘笑)沒有什么要寬恕的。而且，我要忘記這件事。
菲利浦(她的寬宏大量，使得他手足無措，卻充滿希望。)那么，你會讓我，回到你身邊了?你愿意幫助我，改過自新，做個更理智的人了?
瑪格麗特(和藹地笑道)是的，菲利浦。
菲利浦突然欣喜莫名。他興奮地向她走了幾步，然后頓了一頓，被她的溫柔敦厚，胸懷豁達懾服了，這才又一邊說話，一邊慢慢向她走去。
菲利浦瑪格麗特，這一輩子，我會為我的行為，作出補償的。我會抵贖我的無知——啊，我的太太——我親愛的親愛的妻子。
他親切地靠近她，卻不敢碰她。
聽到“妻子”這兩個字時，瑪格麗特站了起來，退縮地躲開了他，好像什么死去的東西，接近了她。刻骨銘心的痛苦，掠過她的面龐。
瑪格麗特不!菲利浦，不要那樣!不要!
她用雙手擋開他。
菲利浦(懇求地)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她的臉上露出壓抑情感的痛苦神情，她傷心地承認。)我的心里，已經沒有做妻子的感情了。
菲利浦不要——不要那樣說，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我非說不可。啊，菲利浦，我過去多么看重你。你是我的偶像。現在，你敗落在我面前，難道是我的錯嗎?
菲利浦(急切地)你說你要忘記——你會寬恕!你會——
瑪格麗特你難道不懂嗎?這不是忘記不忘記，或是寬恕不寬恕的問題——(片刻之間，她不知道該怎樣跟他說清楚。)你難道不明白嗎?(然后突然地)要是——我——曾經對你不貞?
菲利浦(嫌忌地叫了出來)啊，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痛心地)你瞧!你看!你是一個男人，你對你愛的東西——有——有你的——神圣的理想。那么，我是一個女人——或許——我，也有同樣的理想。我不知道。但是，我也會叫一聲：“墮落”。(頗為激動)
菲利浦(局促不安)我并不知道。我以前從沒想到，我——的——邪惡行為。啊，假如我能夠從頭再活一次，那多好。男人，一般來說，在為欲念驅使時，是不會考慮到別人的。你一定很恨我。
瑪格麗特不，我不恨你——我愛你——我可憐你。
菲利浦好太太，現在不要——而是在以后——什么時候，——在很久以后——或許——原來的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啊，菲利浦，原來的瑪格麗特已經死了。事情的真相毀了她。
菲利浦那么——我是沒有希望了?
他態度莊嚴，這一幕的劇情逐漸發展下去，他的男子氣，越來越強。
瑪格麗特(溫和地)有。你每種希望都有。
菲利浦那么，你要我做什么?要我遠走他方嗎?
瑪格麗特不。你該呆的地方，是這兒。你現在不能逃避你的責任。
菲利浦我不會逃避責任，瑪格麗特。你認為怎樣做最好，我就怎樣做。
瑪格麗特那很好。我們兩個最好都留在這兒，重過舊日的生活。對你可能有些困難，但是，你是一個男人——你很快地會淡忘的。
菲利浦是的——我一定會淡忘的。
瑪格麗特明天早上回到廠里去，重新開始你的工作，就像這件事從沒發生過一樣。
菲利浦是。好的。我會這樣做。
瑪格麗特你廠里有一個非常能干的人，福斯特先生，你知道嗎?
菲利浦我知道，我很欣賞福斯特。他人也不錯。
瑪格麗特他使我們的廠，度過了風雨飄搖的一星期。
菲利浦別擔心，瑪格麗特，現在那邊不會有什么事的了。我會全心全意，去工作的。
瑪格麗特那么，你還得為你的孩子，想點什么辦法。
菲利浦是的，我們可愛的孩子。
瑪格麗特不，不是我們的孩子——不是露熙。是你的兒子。
菲利浦我的兒子?
瑪格麗特是的。
菲利浦他在哪兒?
瑪格麗特這兒。
菲利浦(憤恨地)誰把他帶到這兒來的?
瑪格麗特我。
菲利浦(驚異地)你把那個孩子，帶到這兒來?
瑪格麗特是的，要不然他該到哪兒去?
菲利浦你就這樣做了?
瑪格麗特我還有什么別的法子呢?當然，要是命運要他來到這個世界，命運也會要他在你這里找一個棲身之所。
菲利浦(被她的宏大所感動)我做夢也沒想到，你會這樣做，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好啦，他在這兒了。現在，你打算怎么著?
菲利浦(無助地)我能怎么著?
瑪格麗特替他起個名字，教養他。想法子補償你在他母親身上鑄成的錯。你一定要教他，永遠不要為他母親的遭遇感到羞恥，永遠追憶她——母親是神圣的——記住，菲利浦，不論什么時候，也不管怎么著。你可以為這個不幸的孩子，做些好事。
菲利浦(輕蔑地)為他做些好事!我不適于教導幼小的生命。我只是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瑪格麗特悔不當初是沒有用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明天?明天你打算怎么著?
菲利浦好像沒有什么“明天”值得我去過的了。過去——
瑪格麗特過去已經死了。我們要面對的是活的未來。現在，菲利浦，值得你做的事情，還多得很，只要你肯去尋求。事情當然不會來找你。我會幫助你的——我們同心協力為這個奮斗吧。
菲利浦請原諒我。我不會再那樣講話了。
瑪格麗特當然以后還會有許多閑話的——小人的話——但是他們最后總會說倦的。你這幾天在哪兒?
菲利浦波士頓。
瑪格麗特你在那干了些什么?
菲利浦什么也沒干——我一直——在醫院里。
瑪格麗特(無限憐愛地，向他伸出雙手)啊，菲利浦，你生過病嗎?
菲利浦沒有。
瑪格麗特那是怎么回事?(他默默無語。)請告訴我。
菲利浦(十分不愿地，追憶他的經過)有一天晚上，我走過橫跨查理士河的橋——我忽然討厭我自己——討厭整個世界——我以為我永不應該再見到你。那時，河水看起來，非常平靜，靜得使我入了迷。我就跳了進去，往下沉了。像是睡覺似的。我醒來后，發現自己在一個大房間里，躺在一張窄小的床上。
瑪格麗特(屏住呼吸)醫院里?
菲利浦是的。
瑪格麗特啊，那樣做太殘忍了。醫院里的人對你好嗎?
菲利浦好。那里有一個老護士——她心直口快。她勸我不要做傻瓜，應該回到太太那兒。她說——“要是她還有一點美德，她就會原諒你”。(他忽然轉了念頭，微笑起來。)瑪格麗特，有一天我會得到你的尊重，而那時——我知道，我就可以重新贏得到你的心了。
瑪格麗特(哀婉一笑)我不知道。那會是一件好事，(她靜靜地哭泣著)非常好的事。(然后，突然跳起來)啊，都是夢!菲利浦!都是夢!我們必須去做，該做的事。
菲利浦受她態度的影響，精神為之一振，說話的聲音里，帶有初出現的顫動。
菲利浦做該做的事!對!對——我不必等到明天。我現在就去廠里。
瑪格麗特很好。去吧。
菲利浦是的，不過我得先洗個澡，換身干凈的新衣服。
瑪格麗特對。一個星期在外面東飄西蕩，無家可歸，你的樣子一定很襤褸了。
菲利浦啊，我會弄干凈的。我想看看露熙。(他四下望了望。)她在哪兒?瑪格麗特在桌旁，忙著弄花。
瑪格麗特他們兩個都在外邊。(她回過頭來，表示了一下。)在花園里。
菲利浦急急走到開向花園的門邊，熱切地向外張望著。瑪格麗特在桌子旁，弄了一半，停了下來，寬慰安心地長嘆了一聲。一雙眸子，望著黑暗，臉上閃著寧謐的喜悅。當菲利浦輕快地踏進花園時，舞臺上的景致慢慢淡沒在黑暗中。
(崔文瑜譯)
【賞析】
J.A.赫恩是美國現實主義戲劇新流派的代表人物，以在戲劇中進行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的實驗而著稱。《瑪格麗特·弗萊明》發表于1890年。《瑪格麗特·弗萊明》的主題很容易讓人想起易卜生和比昂遜的社會生活劇，赫恩也因此被認為是當時最接近易卜生風格的美國劇作家。
與它在藝術上所應受到的贊譽相反，這部劇作在問世后的一段時間內并未取得成功，在赫恩生前只是偶爾上演一兩場而已。這部在藝術上成功的劇作之所以不受觀眾歡迎是由于它的一個情節引起了人們的不滿，即女主人公瑪格麗特竟然愿意收養丈夫的私生子——婚姻不道德行為的產物，作家這樣的安排讓觀眾覺得不可理解，同時也感到不愉快。不僅僅是觀眾，當時的一些批評家對于這一安排也覺得難以接受。他們的這種反應不難理解，因為就一般看法而言，文學作品的任務不僅是給我們展示一種社會現象，而且應該對這一社會現象做出正確評價。譬如說最普遍和最基本的評價是懲惡揚善，這往往是大部分讀者在閱讀作品之前就有的心理定勢，在閱讀作品的過程中這種心理期待會一直增長，他們期待的結局是惡的(或者說不符合人們倫理規范的)行為必須受到相應的懲罰，這樣才能稍稍發泄他們與生俱來的對惡的仇恨，同時也是對他們所認為的善的安慰。由此，假若瑪格麗特沒有收養菲利浦的私生子，并且進一步和他決裂，則這部劇作就更容易被觀眾和批評家們所接受。
有趣的是，赫恩本人在寫作劇本的時候似乎是在有意避開這種人人期待的結局。《瑪格麗特·弗萊明》一共有兩個版本，原先的劇本以丈夫與不肯寬恕他的妻子的離異而終場，改動后的劇本則在結尾處以夫妻的破鏡重圓結束。未經改動的劇本的唯一本子毀于1909年的一場火災，留傳下來的劇本是修改稿，它是在1929年根據赫恩夫人的回憶和筆記整理而成的。應該看到，赫恩對劇本結局的改動無外乎基于這樣的考慮：瑪格麗特盡管無法寬恕自己的丈夫，卻無法不對悲慘的尼娜和她那甫一出世便失去母親的孩子寄以同情，因此，盡管她再也無法恢復與丈夫之間的感情，在強烈的同情心和母愛驅使下，她將可憐的孩子抱回家撫養。通過瑪格麗特這種看似反常的舉動，赫恩向我們揭示了一個根植在我們內心情感深處的常理，即愛與恨有時并不是完全絕對的，它們在同情心與責任感的作用下，也許會淡化和抵消。這種情感和心理的真實正是藝術家在再現現實時所要把握住的對象，劇本結局的改動正是赫恩在人物性格和場景發展上所做的一次成功的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實驗。瑪格麗特對尼娜的同情，除了表現了人物心理的真實之外，還有深化作品主題的作用。劇作家通過尼娜悲慘的遭遇強調了菲利浦婚外情造成的惡劣后果，在對有婚姻不道德行為的男性展開批判的同時，對那些常常扮演第三者角色的女性也有很強的警誡作用。
改動后的劇本較之原作，在反映現實的真實性和藝術性上都有所提升。現實主義藝術不同于浪漫藝術之處在于，完全擯棄田園牧歌式的夢想，直面生活中令人不愉快的甚至是殘酷的一面，它對讀者的作用不是安撫，而是提醒和警告。當它去掉一切安慰，將現實殘酷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必然會讓人感到不愉快。然而，真正的藝術家永遠不會為了迎合讀者而放棄自己的藝術主張。鑒于《瑪格麗特·弗萊明》在劇場演出的失敗，赫恩在兩年后發表的《湖濱地產》中使用了曲筆。在該劇中，劇作家回避了兩性關系和新女性等問題，肯定了家庭、家園和土地等等傳統價值觀，以父親設法使他那與人私奔的女兒乘坐的船沉沒，而女兒終遭溺斃的結局結束。該劇受到了觀眾和劇院經理的好評，許多批評家也一致認為與《瑪格麗特·弗萊明》相比，這部劇作要容易接受一些。赫恩的高明之處在于，他在用一個迎合讀者欣賞口味的外殼使自己的作品獲得成功的同時，在作品中使用了反諷以維護自己的立場和主張。用克勞迪亞·約翰遜的話來說，即是：“當一個讀者在將近一百年之后閱讀此劇時，他會十分欣賞劇中包含的反諷：劇中主人公具有人性魅力的思索、推測，最終都對劇中標榜的價值觀提出了強有力的挑戰，這就使得此劇超越了尤金·奧尼爾的現實主義而直逼存在主義劇作家們的荒誕主義。”劇作家正是通過這樣的反諷使《湖濱地產》獲得了藝術生命力，使它經受了時間的考驗，確保了它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總之，從文學作品的藝術真實上看，J.A.赫恩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家，而《瑪格麗特·弗萊明》則成就了作家一次成功的現實主義戲劇嘗試，奠定了它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必定會贏得越來越多讀者的理解和欣賞。
(譚麗嫻)
上一篇：《瑪利亞·瑪格達蓮·[德國]赫貝爾》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下一篇：《玩偶之家·[挪威]易卜生》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