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精神崩潰·[英國]凱恩》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4.48精神崩潰”是指凌晨四時四十八分人們精神錯亂達到極致狀態(tài)而最易自殺的時刻。此劇是一部充滿詩意的狂劇，糅合了奔放的抒情、驚心的舞臺形象以及冷嘲式的幽默， 由不規(guī)則詩行、無標(biāo)點、數(shù)列、詞列、字母組合、病例記錄等各種語言表達方式組成，劇末以女主人公凄美的自殺告終。



【作品選錄】

(長久的沉默)

-但你有朋友。

(長長的沉默)

你有許多朋友。

你給了你朋友什么使他們這樣

幫你?

(長長的沉默)

你給了你朋友什么使他們這樣幫你?

(長長的沉默)

你給了什么?

(沉默)

— — — — —

一個堅實的知覺逗留在思緒的黑暗宴會

廳的天頂近處而它的地板移動著如同一

萬只蟑螂當(dāng)一柱光束射入就像所有

意念融匯進那瞬間和諧的肉體不再排斥

而蟑螂們包孕著一個無人吐露過的真理

我經(jīng)歷了一個夜晚其間世上萬物皆顯示于我。

我如何再開口呢?

只相信自身的破碎的雙性體發(fā)現(xiàn)

現(xiàn)實空間的擁擠而祈求永不從惡夢中

蘇醒

而他們都在

他們中的每一個

他們知道我的姓名

當(dāng)我像只甲蟲般地沿著他們的椅背逃竄

記住光明并堅信光明

這清澈的瞬間后永恒的黑夜

別讓我忘記

— — — — —

我悲哀

我深感前途無望并無藥可救

我厭煩一切不滿一切

我是個徹底的失敗者

我有罪，我在被懲罰

我寧愿殺了自己

我過去能哭但現(xiàn)在已無淚

我對他人已失去興趣

我不能做決定

我不能吃

我不能睡

我不能思考

我克服不了我的孤獨，我的恐懼，我的厭惡

我肥胖

我不能寫

我不能愛

我兄弟要死了，我情人要死了，我在殺害他倆。

我正奔向我的死亡

我懼怕藥物治療

我不能做愛

我不能性交

我不能獨自一人

我不能與人同在

我臀部太大

我討厭我的生殖器

在4.48

當(dāng)絕望來臨

我將吊死我自己

在我情人的呼吸聲中

我不要死

我變得如此憂郁既然我難免一死那我

決定自殺

我不要活

我妒嫉我熟睡的情人而垂涎他人為的無意識

當(dāng)他醒來他會羨慕我整夜無眠的思考和

用藥后依然清晰的話語

我今年將自己托付給死亡

有人會稱此為自我沉溺

(他們因為不知真情而幸運)

有人會知曉那無非是痛苦的現(xiàn)實。

這正成為我的常態(tài)

— — — — —

— — — — —

沒多久，我在那兒沒多久。但喝著苦味的黑

咖啡在一團古煙草的煙霧中我聞到了藥味

而在那依然令人傷心之處我的心弦被觸動

兩年前的一個傷口被撕開猶如一具尸體那

埋藏已久的恥辱吼出它腐臭的哀痛。

一屋子無表情的臉木然地盯視著我的

苦痛，意義如此蕩然無存則必有邪惡企圖。

這醫(yī)生那醫(yī)生和那剛剛走過的

什么醫(yī)生料想他也會進來說風(fēng)涼

話。在沮喪的熱道里煎熬，我

屈辱之極當(dāng)我莫名地顫抖并

結(jié)結(jié)巴巴時關(guān)于我的“病”我

無話可說不管如何無非就是知道

一切都無意義因為我將要去死

我被那流暢的精神理療的話語僵住

它告訴我一個客觀現(xiàn)實的存在那即是

我的肉體與靈魂是一體的。但我不在

也從未在過。這醫(yī)生做著記錄而那醫(yī)生

試圖發(fā)出同情的私語。注視著我，

打量著我，聞著由我皮膚里冒出的致命

的衰竭，我的絕望撕裂著把人耗盡的恐

慌淹沒了我當(dāng)我驚恐之極地環(huán)顧世界

不明白為何所有人在私下都知曉我

痛徹心肺的恥辱卻微笑著注視著我。

恥辱恥辱恥辱。

淹沒在你混帳的恥辱中。

費解的醫(yī)生，明智的醫(yī)生，奇特的醫(yī)生，

除非見真憑實據(jù)否則你會覺著他正在

騙病人的醫(yī)生，他們問同樣的問題，

教我如何說辭，推薦醫(yī)治憤怒天性的化學(xué)

療法并相互掩飾彼此的屁眼直到我要尖叫著找你，

你是那唯一的醫(yī)生自愿地觸摸過我，注視過我的眼睛，

嘲笑我那來自新掘墳?zāi)估镎Z調(diào)的憤世嫉俗的幽默，戲謔

我剃的光頭，還撒謊說樂意看到

我。你撒謊。還說樂意看到我。我

信賴你，我愛你，然而讓我傷心的不是

失去你，而是你化妝得猶如診斷記錄般

厚顏無恥的混帳的虛偽。

你的真實，你的謊言，不是我的。

當(dāng)我深信你與眾不同的時候你

或許也會感覺到你的精神苦痛它時時

在你臉上閃現(xiàn)甚至顯示出要爆發(fā)，你

也遮掩著你的屁眼。恰似所有那些愚蠢

庸俗的婆娘。

在我想來那是背叛。而我的意念是

這些困惑碎片的主體。

一切都無法消蝕我的憤怒。

一切也無法重建我的信念。

這不是一個我希望生活的世界。

— — — — —

-你已有計劃了嗎?

-大劑量服藥，割腕然后上吊自盡。

-這都一起來嗎?

-當(dāng)然不可能被視為求救的呼號。

(沉默)

-做不到的。

-當(dāng)然做得到。

-做不到的。過量服藥后你

會睡意昏沉而無力

割腕。

(沉默)

-我會站在椅子上將繩套圈著我的

脖子。

(沉默)

-如果你獨自一人你覺得你會傷害

你自己嗎?

-我害怕我會的。

-那能夠防護嗎?

-是的。恐懼讓我遠(yuǎn)離鐵軌。

我實在太想讓死亡結(jié)束這惡心的一切。我

覺著自己活了八十多歲。我厭倦了生活

我一心想死。

-那是個隱喻，不是現(xiàn)實。

-是個直喻。

-那不是現(xiàn)實。

-它不是個隱喻，它是個直喻，但即便它是個隱喻，

隱喻的定義特征就是它是真實的。

(長長的沉默)

-你沒有八十歲。

(沉默)

你有嗎?

(沉默)

你有嗎?

(沉默)

或者你有?

(長長的沉默)

-你藐視所有不快樂的人或僅僅就是我?

-我不藐視你。不是你的錯。你病了。

-我想不是。

-不是?

-不。我憂郁。憂郁是憤怒。是你做過的事，當(dāng)事的人以及你責(zé)備的人。

-那你責(zé)備誰?

-我自己。

— — — — —/p>

肉體與靈魂永遠(yuǎn)無法結(jié)合

我該成為原本的我并永遠(yuǎn)

向?qū)⑽医桓兜鬲z的這不和諧

怒吼

無望的希冀支撐不了我

我將淹溺在焦慮中

在我自身寒冷漆黑的水塘里

在我精神家園的深淵下

我如何恢復(fù)常態(tài)

而今我規(guī)整的思維已不復(fù)存在?

不是一種我能承受的生活。

他們將為此熱愛我而正是那毀滅了我

我夢中的劍

我思辨的塵

我腦中皺褶間所醞釀的疾患

每一聲贊美都割去我一片靈魂

一個表現(xiàn)主義者抱怨

陷在兩個傻瓜中間

他們一無所知——

我總是逍遙已去

文學(xué)盜賊們長長隊伍中的最末一位

(譽為傳統(tǒng)的時代)

盜竊是神圣的行為

沿著扭曲的路走向表現(xiàn)

一大堆驚嘆號劃出驟臨的神經(jīng)

崩潰

一頁紙上就一個詞那便是劇作

我為死者而寫

為未出生者

4.48之后我將不再開口

我終于講完那乏味作嘔的故事

它的理性禁錮在一具陌生的尸體內(nèi)

為道德大眾的邪惡精神所排斥

我已死了很久

返回于我的根

我在邊界無望地吟唱

— — — — —

RSVP ASVP

— — — — —

有時我環(huán)顧四周捕捉你的氣息而我

無法忍受我真的無法忍受不說出

我對你可怕的如此難抑的肉欲煎熬

與渴求。我無法相信我對你的這種

情感而你卻毫無感覺。你毫無感覺嗎?

(沉默)

你毫無感覺嗎?

(沉默)

我清晨六時出門踏上尋找你的

路。若在夢中我在某街某吧某站覓見

你的蹤跡我就去那兒。我在那兒等你。

(沉默)

你知道，我真覺得我像是被控制著

(沉默)

我在一生中從未困惑過給予別人

所亟須。但從未有人能這樣待

我。沒人碰我，沒人走近我。而今

你已觸到我如此要命讓我無法相信的深處

而我不能那樣待你。因為我無處尋覓

你。

(沉默)

她是什么樣子?

當(dāng)我見到她我如何認(rèn)她?

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她他媽的就是要死了。

(沉默)

你想過一個人可能會投錯胎嗎?

(沉默)

你想過一個人可能會投錯世嗎?

(沉默)

你混蛋，你混蛋。你他媽的拒絕我不

見我，你他媽的讓我作踐我自己，

你混蛋從我身上榨干了他媽的愛和生命，

我爸混蛋他好心卻毀了我的生活我媽

混蛋還守著他，但最要緊的，上帝你混蛋

讓我愛上壓根不存在的一個人。

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

— — — — —

-噢親愛的，你手臂怎么了?

-我割的。

-那太任性了，注意力不該在這上。

它給你解脫嗎?

-沒有。

-它減輕壓力嗎?

-沒有。

-它給你解脫嗎?

(沉默)

-它給你解脫嗎?

-沒有。

-我不理解你為什么要自殘?

-那就問呀。

-它減輕壓力嗎?

(長長的沉默)

-能讓我看嗎?

-不。

-我要看一下，是否發(fā)炎了。

-不。

(沉默)

-我想過你會這樣。許多人這么做。能

減輕壓力。

-你做過嗎?

-……

-不是。他媽的正常和明智得很呢。我不知道

你從哪兒讀到的，它不會減輕

壓力。

(沉默)

-你為何不問我為什么?

為什么我割我的手臂?

-你愿意告訴我嗎?

-愿意。

-那你說吧。

-問

我

為什么。

(長長的沉默)

-你為什么割你的手臂?

-因為這感受特他媽的棒。因為這感覺特他媽的奇異。

-我能看一下嗎?

-你可以看。不過別碰。

-(看著)你不認(rèn)為你有病?

-不。

-我認(rèn)為你有病。這不是你的錯。不過你得

為你的行為負(fù)責(zé)。請別再這么

做。

— — — — —

我深懼失去我從未觸摸過的她

愛情將我錮作淚水籠中的奴隸

我咬斷舌頭以便永遠(yuǎn)無法向她述說

我錯過一位從未出生的女子

歲歲年年我吻著一位女子卻永遠(yuǎn)無法相見

一切都過去了

一切都凋謝了

一切都褪色了

我的思緒帶著一絲迷人的微笑漫步而去

留下不和諧的焦慮

在我靈魂中嚎泣

無望無望無望無望無望無望無望

一首給我愛人的歌，撥動著她的無存

她心靈的流淌，她微笑的濺落

十年后她將依然死亡。它伴隨著我的生

活，讓我面對著它，當(dāng)有些日子過去當(dāng)我不再

想它，她將依然死亡。當(dāng)我成為一個住在

街頭忘了自己姓名的老婦她將依然死亡，她將

依然死亡，這就是

見鬼的

完了

我只能孑然而

立

我的愛，我的愛，你為何遺棄了我?

她那入睡的去處我將永不安眠

我如此的失落生命已無意義

命中注定孤獨

愛上了虛空

找到我

放了我

從這

惡毒的懷疑中

徒勞的絕望中

安眠中的恐怖

我能填補我的空間

填補我的時間

但一切都不能填補我心底的真空

我以死相許的生的需求

破碎了

— — — — —

-沒有如果或但是。

-我沒說如果或但是，我說沒有

-不能必須從不只得總是不會應(yīng)該不愿

無商量余地

今天不行

(沉默)

-請別這樣。別試著勸說我改變我的

主意。聽我說并理解我，而當(dāng)你感到

輕蔑時不要表露，至少別說出來，

至少別對我說。

(沉默)

-我沒感到輕蔑。

-沒有?

-沒有。這不是你的錯。

-這不是你的錯，我聽到就這句話，這不是

你的錯。這是疾病，這不是你的錯，我知道

這不是我的錯。你總對我這么說我開始覺得

這是我的錯。

-這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

-但你自暴自棄。

(沉默)

不是嗎?

-世上沒有一種藥能讓生活充滿意義。

-你自溺在這荒誕的絕望中。

(沉默)

你自暴自棄。

(沉默)

-我無法思考。我無法工作。

-什么也無法阻撓你像自殺之類的工作。

(沉默)

-我夢見我去看醫(yī)生她許我還能活

八分鐘。我在他媽的候診室里等了

半小時。

(長長的沉默)

好吧，讓我們來吧，讓我們來服藥，讓我們來

做化療腦切除，讓我們封閉我大腦的

高功能或許那樣我他媽的將多一點

生存能力。

讓我們來吧。

— — — — —

……

室門開了

慘白的燈

電視在談話

處處是眼睛

視覺之靈

現(xiàn)在我如此恐懼

我注視著萬物

我聆聽著萬物

我不知道我是誰

話語止住了

思想禁錮了

我思想皺成的碎片

我從哪兒開始?

我在哪兒停止?

我如何開始?

(如果我繼續(xù))

我如何停止?

我如何停止?

我如何停止?

我如何停止?

我如何停止?

一片疼痛

我如何停止?

刺著我的肺葉

我如何停止?

一裹死亡

我如何停止?

纏著我的心臟

我將死去

還未曾

但已臨近

請……

錢……

妻……

每個舉動都是一個象征

那重量壓碎了我

那喉間的虛線

就割這兒

別讓這殺了我

這會殺了我碎了我而

送我入地獄

我求你救我別讓這瘋狂把我吞入

潛意識的死亡

我想我絕不該再張口

但現(xiàn)在我明白還有比欲望更黑的東西

或許它將救我

或許它將殺我

一聲凄厲的呼嘯那是令人心碎的哭嚎在我腦海

的天頂?shù)鬲z般的圓穹處縈繞

一毯的蟑螂

停止這戰(zhàn)爭

我兩腿空空

無話可說

而這是瘋狂的律動

— — — — —

-我毒死了猶太人，殺死了庫爾德人，我

轟炸了阿拉伯人，我奸污兒童任隨他們

求饒，殺戮場是我的，有我在所有人

都離去，我要把你他媽的眼珠

吸出來裝在盒里送給你媽當(dāng)我

死去時我要轉(zhuǎn)世成為你的孩子五十

倍的邪惡和他媽的瘋狂我要讓你

活得像個他媽的活地獄我拒絕我拒絕我

拒絕別看我

-沒什么。

-別看我

-沒什么。是我。

-別看我

— — — — —

我們是受詛咒的

理性的賤民

我為何被擊殘?

我看到了上帝的顯現(xiàn)

它將來臨并隱去

你們準(zhǔn)備著：

你們將粉身碎骨

它將來臨并隱去

看著絕望之光

憤怒地閃耀

而你們將被驅(qū)入黑暗

如果有爆炸

(將會有爆炸)

那冒犯者的姓名將自頂處被高叫

令人恐懼的上帝

和他的惡意的集會

我肌膚上一道痂，我心中一腔恨

在滿地毯蟑螂上我們起舞

這地獄般的圍困

這一切將來臨并隱去

我惡臭氣息的所有話語

記住光明并堅信光明

基督死了

而僧侶們在極樂

我們是絕望無助的人

誰廢黜了我們的領(lǐng)路者

而焚香參拜太陽神

現(xiàn)在來吧，讓我們一起理論

清醒發(fā)生在王宮的山中它矗立在

永恒退隱的靈魂的地平線上

頭腦病了，心膜扯碎了

踩踏在地智慧在上面漫步

擁抱美麗的謊言——

那清醒的慢性精神失常

絞痛開始了

— — — — —

-在4.48

當(dāng)清醒來臨

一小時十二分鐘我心智正常。

當(dāng)它逝去我將也隨之而去，

一具破碎的木偶，一個丑陋的呆子

眼下我在此我能看到自己

但當(dāng)我被快樂的卑鄙幻覺所蠱惑，

這妖術(shù)機巧的污穢魔法，

我無法觸及本質(zhì)的自我。

你為何相信那時的我而不信現(xiàn)在的我?

記住光明并堅信光明。

沒比這更要緊。

莫為表象所誤作出正確判斷。

-沒什么。你會好起來的。

-你的懷疑什么也醫(yī)治不了。

別看我

— — — — —

室門開了

慘白的燈

一桌兩椅沒有窗戶

這是我

這是我的肉體

在玻璃上舞蹈

在意外的時間里卻無意外

你沒有選擇

選擇總后到

割去我的舌

撕去我的發(fā)

截去我的四肢

也得留下我的愛

我寧愿失去我的雙腿

拔去我的牙

剜去我的雙眼

也不愿失去我的愛

……

閃爍拳擊砍戳絞榨燒砍

榨砍拳擊閃爍炫目榨燒砍

戳閃爍漂炫目閃爍戳榨燒

砍

榨砍拳擊炫目閃爍燒

明日更清醒的生命

— — — — —

100

93

86

79

72

65

58

51

44

37

30

23

16

9

2

清醒發(fā)生在驚厥的核心，其間瘋狂

在分割的靈魂中被炙烤。

我了解我自己

我看到我自己

我的生命被一張理性之網(wǎng)縛住

為結(jié)網(wǎng)的醫(yī)生論爭精神正常

在4.48

我將睡了

我找到你企盼康復(fù)

你是我的醫(yī)生，我的救星，我全能的法官，我的

神父，我的上帝，我靈魂的手術(shù)醫(yī)生

我是你皈依信仰而心智正常的教徒。

— — — — —

為實現(xiàn)目標(biāo)與抱負(fù)

為克服障礙以達到高的標(biāo)準(zhǔn)

為成功施展才華而增強自信

為戰(zhàn)勝敵手

為控制與影響他人

為保護自身

為捍衛(wèi)我的心理空間

為證明自我

為引起關(guān)注

為得到注視與聆聽

為激動，驚詫，迷戀，震驚，困惑，娛樂，款待

或誘惑他人

為免受社會制約

為抵抗專制和壓迫

為獨立于隨心所欲

為挑戰(zhàn)清規(guī)戒律

為避免痛苦

為避免羞愧

為雪舊恥而繼續(xù)行動

為維護自尊

為克服恐懼

為擺脫虛弱

為歸屬感

為被接受

為與別人親近與禮尚往來

為友好交談，講故事，交換

情感，想法，隱秘

為溝通，為交流

為大笑與開玩笑

為贏得心上那人的愛慕

為追隨并忠貞不渝于那人

為與那鐘愛人的肉欲之歡

為供養(yǎng)，幫助，保護，安撫，慰藉，支持，喂育或

治愈

為被供養(yǎng)，被幫助，被保護，被安撫，被慰藉，

被支持，被喂育或被治愈

為與那人相互建立快樂的，長久的，合作和

互助的平等關(guān)系。

為被寬恕

為被愛

為自由

— — — — —

-你已看到我的最壞。

-是的。

-我對你一無所知。

-是的。

-但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沉默)

-你是我最后的希望。

(長長的沉默)

-你不需要一位朋友你需要一位醫(yī)生

(長長的沉默)

-你完全錯了。

(長久的沉默)

-但你有朋友

(長長的沉默)

你有許多朋友。

你給了朋友什么使他們這樣

幫你?

(長長的沉默)

你給了朋友什么使他們這樣

幫你?

(長長的沉默)

你給了什么?

(沉默)

我們有職業(yè)關(guān)系。我想我們的關(guān)系很好。

但它是職業(yè)的。

(沉默)

我感受到你的痛苦但我不能把你的生命攥在

我手中。

(沉默)

你會好的。你很堅強。 我知道你會好起

來因為我喜歡你你不可能喜歡那種連自己

都不喜歡的人。我懼怕的人是我不喜歡的

人因為他們?nèi)绱顺鸷拮约荷踔烈膊蛔寗e人

喜歡他們。但我的確喜歡你。我會思念你。

而且我知道你會好起來。

(沉默)

我的大多數(shù)病人都要殺我。傍晚時刻當(dāng)我

離開這兒我需要回家與愛人休憩。我

需要與朋友共處而松弛。我需要與朋友們

真正地相聚。

(沉默)

我恨極了這個工作我需要我的朋友們心智

正常。

(沉默)

對不起。

-這不是我的錯。

-對不起，是個誤會。

-這不是我的錯。

-不是，不是你的錯。對不起。

(沉默)

我曾試著解釋——

-我知道。我憤怒是因為我理解，不是因為我

不理解。

— — — — —

養(yǎng)肥了

拖起來

推出去

我的身體代謝失調(diào)

我的身體四下崩裂

無法延伸

我已在延伸之外

你將永遠(yuǎn)擁有我的一片

因為你曾雙手攥有我的生命

那殘忍的雙手

這將結(jié)束我

我以為它是無聲的

直到它無聲為止

你如何激勵這痛苦?

我從未理解

什么是我不該有的感覺

像一只展翅的鳥在腫脹的天空

我的思緒被閃電撕破

當(dāng)它在雷鳴前翱翔

室門開了

慘白的燈

是空然無物

空然無物

只見空然無物

我像什么?

虛無的孩子

出了一個拷問室又入另一個

一連串惡劣的謬誤無可補救

我已跌倒在途中的每一步

絕望催促我自殺

醫(yī)生治不了憤怒

也不在乎理解

我希望你永不理解

因為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依然是黑色的水

永遠(yuǎn)是那么深

像天空般寒冷

像我的心那樣靜止當(dāng)你的聲音逝去

我將冰封在地獄中

當(dāng)然我愛你

你救了我的生命

我希望你不曾

我希望你不曾

我希望你不曾管我

一卷黑白膠片關(guān)于是或非是或非是或非

是或非是或非是或非

我一直愛你

即便當(dāng)我恨你時

我像什么?

就像我父親

哦不哦不哦不

室門開了

慘白的燈

破裂開始了

我不知道何處還可注視

厭煩了眾人的求索

通靈

和希望

仰望眾星

推論昔日

以銀色的光蝕改變這世界

唯一永久的事物是毀滅

我們都將消逝

試著留下一個比我自己更永久的印跡

我先前不曾自殺所以不須尋找先例

以前的發(fā)生僅僅是開始

一個循環(huán)周始的恐懼

那不是月亮是地球

一個變革周期

親愛的上帝，親愛的上帝，我該如何?

我唯一知曉的

是大雪

和黑色的絕望

沒有回轉(zhuǎn)的余地

一陣徒勞的道德痙攣

謀殺的唯一選擇

請勿將我切開尋找我的死因

我將告訴你我如何死去

一百粒洛非帕明，四十五粒佐匹克隆，二十五粒

替馬西泮，以及二十粒硫利達嗪

所有我還有的

吞下去

撕成長條

上吊

結(jié)束了

注意閹人們

閹割了的思想

頭骨

松開纏繞

禁錮

癡迷

破碎

的一個靈魂

一首獨奏交響樂

在4.48

這歡樂時刻

當(dāng)清晰來臨時

溫暖的黑暗

濕透了我的雙眼

我不知道罪惡

這是令人升華的疾病

我以死相許的生的需求

被愛

我為那無所謂的人而死

我為那不知曉的人而死

你把我擊碎

說吧

說吧

說吧

不勝枚舉的錯失

別看我

我最后的抵御

無人開口

制約我

見證我

注視我

愛我

我最后的屈從

我最后的覆沒

小雞還在蹦跳

小雞不會止步

我想你對我的所想

正是我愿你想象的我

最后的一節(jié)

最后的句號

現(xiàn)在照看好媽媽

照看好媽媽

黑色的雪飄落

在死亡中你抱著我

永不放松

我沒有死的欲望

從未自殺過

注視我消逝

注視我

消逝

注視我

注視我

注視

我從未相遇的是我自己，那臉貼在

我意念的暗面

請拉開帷幕

— — — — —

(胡開奇譯)

【賞析】

1999年2月一個寒冷的日子，薩拉·凱恩在寫完《4.48精神崩潰》幾天后，在倫敦金斯大學(xué)醫(yī)院的衛(wèi)生間自殺身亡，時年28歲。

凱恩在她短暫的一生中留下了五部劇作。她的作品標(biāo)志著當(dāng)代西方“直面”戲劇浪潮的興起，她本人則是英國新生代戲劇家中這一浪潮的代表。魯迅先生說：“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直面戲劇作家的作品赤裸裸地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的精神崩潰、毒癮、血腥暴力、性虐待、戰(zhàn)爭恐怖和種族屠殺等，他們試圖以人類世界血腥可怖的真實場景來揭示新的社會現(xiàn)實，以極端的道德勇氣來呼喚人們的良知。凱恩曾經(jīng)表示：“我一直不斷地寫劇只是為了逃避地獄——然而始終未能如愿——但從事情的另一端來看，當(dāng)你們坐在席間一邊看一邊覺得那是對地獄最完美的表述時，我又感到這也許是值得的。”

深受憂郁癥困擾的凱恩在自殺一周前完成了自稱為“極為個人”的《4.48 精神崩潰》。“ 4.48 精神崩潰”指的是，凌晨四時四十八分是生理上人們精神錯亂達到極端狀態(tài)而最易自殺的時刻(據(jù)統(tǒng)計，絕大多數(shù)的自殺事件發(fā)生在這一時刻)。患病期間，凱恩發(fā)現(xiàn)自己每天在這一時刻總已醒來。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而她卻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清醒，精神的崩潰與混亂似乎突然消失了。劇中的悖論就在于，對外部世界而言此時正是錯覺最強烈之刻，而劇中人卻是精神崩潰狀態(tài)下的清醒時刻。

該劇不是一部傳統(tǒng)的三幕劇，而是一部充滿詩意的狂劇，糅合了奔放的抒情、驚心的舞臺形象以及冷嘲式的幽默，將主體極端的生活體驗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全劇結(jié)構(gòu)精致、嚴(yán)謹(jǐn)。凱恩用了不規(guī)則詩行、無標(biāo)點、數(shù)列、詞列、字母組合、臨床醫(yī)錄等各種語言表達方式，一氣呵成。在高潮處，隨著女主人公凄美的自殺場面，詩意迷離的落幕飄然而至。

該劇并無傳統(tǒng)戲劇中的情節(jié)與人物，也沒有標(biāo)明角色與臺詞。劇作讀起來更像是一部無格律的現(xiàn)代詩。從詩句表達的意象中，不難看出主人公因患自殺抑郁癥而住院治療，詩句的節(jié)段更像是常規(guī)的戲劇場景，表現(xiàn)的是一位精神科醫(yī)生與一位病人之間的交談。有些詩行的句首用連號表明談話者的轉(zhuǎn)換，但不特指其身份。

針對有些人把此劇看作是薩拉· 凱恩自身病痛的心理感受的觀點，她的哥哥西蒙·凱恩認(rèn)為：“把這部劇作看成是個人生平的表述是狹隘淺薄的——因為這限制了作者對作品的闡釋及其深刻的涵義，她的劇作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個人痛苦的表達。”導(dǎo)演麥克唐納也強調(diào)觀眾不應(yīng)把劇作與劇作家的生活混為一談，認(rèn)為“把它看成傳記是令人十分遺憾的”。他表示，“它更像是一種心態(tài)的表述與呈現(xiàn)”。麥克唐納將劇中臺詞分為三個角色： 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三個聲音，代表了一個受害者/迫害者/旁觀者的人格分裂、一個催生了全劇的分裂。 凱恩筆下的這三者被包容在一個個體之中，表現(xiàn)了一種真誠、激情的人性個體的痛苦體驗。

世人對薩拉· 凱恩這部臨終前的作品極為關(guān)注。2006年6月，由詹姆士·麥克唐納執(zhí)導(dǎo)的《4.48精神崩潰》首演于倫敦皇家劇院。而該劇的黑色海報，沒有通常的劇照，只引了劇中一段臺詞來表達凱恩的冷嘲：“我夢見我去看醫(yī)生她許我還能活八分鐘。我在他媽的候診室里等了半小時。”幕啟后，是長長的、令人難耐的沉默靜寂，時間之久為迄今戲劇舞臺之最。角色開口時處于靜態(tài)，不注視對方。吟誦詩句(臺詞)時，時而獨誦，時而二人或三人合誦。語音清晰、簡明，給人一種現(xiàn)代劇場罕見的舞臺語感。簡約的場景： 全白的舞臺地板，一張白色的桌子，兩把椅子。三位演員： 一男二女。舞臺背面是四十五度斜面的鏡子朝著觀眾，這樣從觀眾席上既可平視又可俯視，而臺上人物的坐、站、躺都清晰可見。圖像投視照著整個舞臺。

該劇呈現(xiàn)的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顆極其智慧、卻又極其痛苦的靈魂所流淌出的思緒。通過節(jié)選，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它表達的并非作者的意念，而是劇中人物的意念。在這部精心構(gòu)思的作品中，字里行間盡是痛徹心肺的憂思與憤怒：“一切都無法消蝕我的憤怒……”她對戰(zhàn)爭、對種族屠殺、對瘋狂的士兵所表現(xiàn)的人類及人性的墮落與殘忍的揭露也不時出現(xiàn)。通過節(jié)選還可以發(fā)現(xiàn)，該劇還體現(xiàn)了凱恩始終如一的主題，即愛的脆弱與愛的執(zhí)著：“剜去我的雙眼/也不愿失去我的愛。”恰如凱恩的摯友、著名愛爾蘭劇作家戴維·格雷戈所說：“凱恩毫無顧忌地拓展了英國現(xiàn)實主義戲劇的前沿。……她描繪與揭示了最黑暗最無情的人類內(nèi)心境界： 暴力的境界、孤獨的境界、權(quán)勢的境界、精神崩潰的境界以及始終不渝的愛情境界。”

凱恩在此劇中把原先在《渴求》中探求的意念向更深處挖掘，但不再是多重的聲音，也不再有文本上不同性別的若干演員。劇本的結(jié)構(gòu)同樣實實在在地反映了分裂的自我，但體驗崩潰狀態(tài)的邊緣消失了。劇中包含了獨白、代表著病人與醫(yī)生之間人物對話的片斷，沒有姓名的勸導(dǎo)者的聲音可能是一個愛人、一個朋友，或許是病人自己同他們的談話。整部戲描繪了一個自殺者的內(nèi)在心理場景，這種場景比她過去劇中的畫面更為極致與殘酷。從《4.48 精神崩潰》一劇可以發(fā)現(xiàn)凱恩作品的焦點愈聚愈小，即從內(nèi)戰(zhàn)縮小到家庭，縮小到夫婦，再縮小到個人，乃至最后從自我困擾的主體縮小到意念自身： 精神崩潰。“而我的意念就是這些困惑的碎片的主體”， 這是劇中的詞句。也許此處仍須斟酌。誰的意念?是劇中言說者的意念，毫無疑義，但是否就是作者的意念呢?凱恩的作品始終表現(xiàn)出困擾的自我和起伏的個體如何掙扎以突破自我的極限而求得蛻變。

此劇藝術(shù)風(fēng)格極具后現(xiàn)代主義戲劇的特征。首先，它是一部非線性劇作。劇本既無故事又無以對話形式交流的確定人物，大部分是由既無確定的戲劇性又與角色無關(guān)的詩句和段落組成，事件不受時空控制，既無開端又無結(jié)尾。其次，它是對傳統(tǒng)戲劇的解構(gòu)。劇中的形象被從人物的持續(xù)性中分裂出來，赤裸真實地展現(xiàn)其內(nèi)心及意識，事件借助對線性故事的改變和分裂發(fā)展，少數(shù)表明對話的詩行也無人物的特指身份，還插入了數(shù)列、詞列、字母組合、病例記錄等非戲劇性文本。最后，它的反文法表演。作為臺詞的文本，它包括了無標(biāo)點符號的不規(guī)則詩行、支離破碎的斷章殘句來追求語言價值和節(jié)奏感，人物形象則強調(diào)了肉體、空間意義上而非理智意義上的呈現(xiàn)。對此，英國《時報》認(rèn)為“在語言上它是無可媲美的”。《休閑雜志》評論道：“ 在結(jié)構(gòu)上它的精美如同一枚鉆石——而它的色調(diào)意象黑亮如煤。”

凱恩雖然在劇中寫下了“記住光明并堅信光明”這一詩行，但依然選擇死亡。 這位被稱為“唯一具備古典藝術(shù)氣度的當(dāng)代劇作家”的個人悲劇命運，除了激勵人們更勇敢地面對戲劇、面對生活之外，還提醒人們戲劇依然是當(dāng)代人類探索自身命運的嚴(yán)肅命題。對于讀者而言，正如格雷戈所說，“《4.48 精神崩潰》不是一封給別人的信，而是一部劇作，劇中至少有一個甚至更多的演員。劇中的帶著困惑碎片的主體意念就是精神崩潰的意念。這個意念既是作者的意念，又超越了作者的意念。這個意念通過劇作的開放形式讓觀眾得以深入而從中找到他們自身”。

(胡開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