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任先生(1892—1982),江蘇武進人, 曾在中、美許多大學教授物理、哲學、數學、中文, 又在北平原中央研究院研究中國語言。像這樣一位從事理科、文科研究博學多能的學者,對音樂來說,頂多是個業余的了,但是他的貢獻卻遠遠超過許多時尚的作曲家和理論家。
他對音樂愛好雖然是業余的,但下了功夫。一切基礎音樂知識都掌握了,還經常在鋼琴上分析一切他能彈的古典樂派、浪漫樂派甚至近代作品。他的這些活動是研究、分析、學習,也是他的娛樂鑒賞。他的創作是興之所致寫出來的。他是語言學家,他的創作在詞曲結合上有獨特的見解與成就,值得后代人認真學習。
他是踏踏實實學過傳統和聲的。30年代黃自教我們和聲時, 他總是以趙元任的作品為例, 可見黃自對趙元任評價之高。
有人就《教我如何不想她》發表過長篇評論,說表情如何細致,但到底細致在哪里卻說不出個道理來。對專業作曲者來說, 它的詞、曲、伴奏等方面都有許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首先詞曲本身都十分典雅流暢而又細致, 詩一般的抒情, 并不是淺薄庸俗的口頭語言,這是全曲的主要特點。它好像一株自然長出來的有生命力的野花, 而不是由人工做出來的紙花。就是說, 它是詞曲作者從自己感情深處自然流露出來的心聲,這是藝術創作最可貴的地方。
它是一首藝術歌曲。也許帶點“洋”味,但最主要的還是在旋律上有中國民族特點, 并與語言結合得很密切,深刻地抒發了原詩的意境和情緒。也許可以說,抒發了劉半農、趙元任那個時期中國知識分子思想感情的特點。
在旋律組織與發展中以及伴奏的手法上都抓住一個抒情性的主要節奏音型不放,采用各種和應、補充、模進、發展以及轉調等等藝術手法, 自然而又舒暢地發揮了詩人的感情,使無聲的文字變成有聲的詩的音樂。在和聲方面雖然基本上是傳統派和聲,但為了加強旋律的民族特色,有許多地方已經突破了傳統和聲的框框,特別是他運用了調性表情,大大擴充了音樂的表情范圍, 突破民族音樂很少轉調的常規。這在他的自注中已有說明。
中國民間音樂也存在移調或轉調的手法,如西河大鼓、川江號子中有由原調移到上二度的調,然后又轉回原調,但一般說這種情況很少見。運用調性表情,是創造我國新的民族音樂最重要的手段,20年代的趙元任先生就能自由運用了,但80年代某些音樂家卻不知轉調、調性表情是怎么一回事。趙元任先生自己對這個問題發表過很中肯的意見,也可以說是切中時弊。
近年來聽到一些新作品的演唱,歌詞本身往往不是真正的藝術品,十分浮淺;而音樂又和歌詞毫不相干, 采用的是勉強硬湊來的不洋不土, 又可以說是又洋又土的調調。盡管唱的人有副很好的嗓子,也有本事,看來這樣的創作徒然使唱的人和聽的人都感到難受, 因此,我不能不深深感到趙元任先生創作態度嚴肅認真之可貴了。
趙元任先生的合唱曲《海韻》實在值得后代音樂工作者細心研究分析,從中可以學到很多東西。這首合唱曲表現了復雜的感情變化和戲劇性的發展, 表現了詩人的疑懼、憂慮、勸告、恐怖和女郎令人不可捉摸的飄逸的情緒。這部音樂作品用合唱和鋼琴伴奏來描寫詩人情緒的變化和黃昏中的大海從寧靜發展到狂風大浪, 與女郎婀娜的歌聲形成鮮明的對照;一直到女郎被大海吞沒, 最后剩下詩人的悲傷和大海的寧靜。這一切都是在一首合唱曲中表現出來的。作曲者如果沒有多方面的修養、音樂專業的知識和細心的布局安排,就不可能創作出這樣的作品來的。而指揮者如果對創作者的構思和意圖不了解,會使這首合唱曲唱得面目全非。
《西洋鏡歌》是電影《都市風光》中的一首插曲, 是孫師毅(筆名施誼)寫的歌詞, 由電影編導袁牧之自己扮演一個拉洋片的人,一面拉一面唱,歌詞的內容是描寫帝國主義統治下成為冒險家樂園的上海虛假的繁榮和不平的社會現象, 表現了被壓迫窮人血淚的控訴。旋律音調適合拉洋片的人的身份, 又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 趙元任先生寫了鋼琴伴奏,正式錄音又是他自己寫的樂隊伴奏。我是為這部電影配音的人,趙先生從南京寄來樂譜, 并詳細說明錄音時應注意的地方。我當時實在對這位尚未見過面的長者作曲家嘆服不已。這首歌實質上就是整部電影的主題歌,也可以說是我國最早最成熟的電影歌曲。這個電影的樂隊序曲是由黃自先生寫的,也是我國最早最成功的電影音樂的序曲。1936年,上海電影界在南京開座談會,我才有幸第一次拜訪了他。
他寫的一首卡農曲《唱唱唱》特別使人感興趣。這是在自己家里和他女兒們唱著玩的。調也是自己配上的: “唱唱唱,我先唱,你后唱,咱們調兒是一樣,就是你總跟不上……”又幽默, 又輕松愉快,甚至其中轉了三個調也不覺得難。把原來的降D調改成D調,就可以用作管樂三重奏(雙簧管、單簧管、大管)。可以作為很好的中學教材,人們可以從中學到“卡農”到底是怎么回事。
趙先生的歌曲有直接從吟詩中發展出來的旋律,也有把他親自聽到的蘇州和北方的船夫號子編成的歌曲,在《賣布謠》中甚至采用無錫的方言演唱。在他的歌曲中, 相當大的部分描寫勞動人民的生活,而在技巧上又是那樣成熟自然。
他又和陶行知先生等合作寫了許多中小學歌曲教材。總之,他的創作范圍相當廣泛。
在我國,運用近代音樂創作技巧與我國民族風格相結合,創作出成熟的藝術歌曲,趙元任先生應該算是最早的了。還在20年代,他的群眾歌曲《盡力中華》 已經在全國流行了。1981年趙先生一家人到上海音樂學院來,他十分高興,還用無錫方言唱了他自己的《賣布謠》。回美國后還來了一封信給我,說“明年一定要再回來暢聚”,不幸這個預約未能實現,就與世長辭了, 中國音樂界后代人將永遠不會忘記他。
1984.10.21
(《趙元任音樂作品全集》, 上海音樂出版社,1987年版。)
賞析 趙元任(1892——1982),江蘇武進人。13歲喪失父母,18歲以優異成績考取庚子賠款第二批公費留學生,名次第二。與胡適同船赴美國康奈爾大學留學,1914年二人同期畢業,1919年獲得哈佛大學哲學博士學位,第二年回國應聘于清華大學,擔任心理學、物理學講師。1925年清華研究院成立國學研究所,他列為四名導師之一。1938年他到夏威夷任教,全家定居美國, 先后在耶魯大學、哈佛大學、加州大學任教。
趙元任是一位曠世奇才,他學的是數理,而一生在語言研究上有特殊才能,能說33種方言,精通數種外國語,是中國語言學、語音學研究的先驅。他精通樂理,作曲多種,廣為流傳。他為劉半農詩《教我如何不想她》譜成歌曲,成為海外游子的思鄉歌。這首歌他自己也唱了一生:從20年代在清華工字廳師生聯歡會,一直唱到80年代美國舊金山清華大學同學會。正如記者所報道的:“豐富的感情,悠揚悅耳。”他的歌聲勾起的是海外兒女的愛國情緒。不幸的是他1981年返國,第二年就逝世于美國。為了紀念趙元任先生,編輯先生舊作的任務落在了賀綠汀的名下。《趙元任音樂作品全集》1987年由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
這篇序文準確、透辟地分析了趙元任樂曲的音樂特色。文章首先以《教我如何不想她》為例,談到了他的曲作與歌詞的和諧這一突出特點。《教我如何不想她》的歌詞詩味濃郁,詞、曲、伴奏都流暢而細致,不流俗,賦予詩一般的抒情意味, 自然得如同有生命力的野花。這是發自創作者心靈的聲音,這是一代知識分子的愛國熾熱心聲的共鳴。在肯定了趙元任的作品同時,序中也批評了近些年來一些音樂作品詞曲嚴重脫節的現象。第二,趙元任能將西洋音樂與民族音樂曲調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有洋味兒,又保持了中國化,“抓住一個抒情性的主要節奏音型不放,采用各種和應、補充、模進、發展以及轉調等等藝術手法, 自然而又舒暢地發揮了詩人的感情,使無聲的文字變成有聲的詩的音樂。”特別是轉調的自然運用,打破了中國樂曲很少轉調(除西河大鼓、川江號子外)的規律。第三,趙元任能駕馭大題材,表達曲折豐富的感情,如《海韻》。第四,他的電影音樂是最早最成熟的電影音樂。總之賀綠汀指出: “在我國,運用近代音樂創作技巧與我國民族風格相結合,創作出成熟的藝術歌曲,趙元任先生應該算是最早的了。”這句樸實的話實際上肯定了趙元任在我國近代音樂方面的奠基人地位。
由于賀綠汀也是一名音樂家、音樂理論家,他的分析是切中實際的,無一個浮詞夸語,卻將趙元任在音樂方面的杰出貢獻剖析得如此深入,是我們應該佩服的。賀綠汀的序是一篇好教材,不僅可以作為讀曲的引導,還讓并不專門從事音樂工作的人得到更多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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