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之死, 第一回給我喪友的經驗。以前聽得長者說, 寫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無的,我們所可以文字表現者只是某一種情意,固然不很粗淺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今日我始有感于此言。在戀愛上頭我不覺如此, 一晌自己作文也是興會多佳, 那大概都是做詩,現在我要來在亡友的遺著前面寫一點文章,屢次提起筆來又擱起, 自審有所道不出。人世最平常的大概是友情,最有意思我想也是友情,友情也最難言罷。這里是一篇散文,技巧俱已疏忽, 人生至此, 沒有少年的意氣,沒有情人的歡樂, 剩下的倒是幾句真情實話,說又如何說得真切。不說也沒有什么不可,那么說得自己覺得空虛, 可有可無的幾句話, 又何所惆悵呢,惟吾友在天之靈最共嘆息。古人詞多有傷春的佳句,致慨于春去之無可奈何,我們讀了為之愛好,但那到底是詩人的善感,過了春天就有夏天,花開便要花落,原是一定的事,在日常過日子上,若說有美趣都是美趣,我們可以“隨時愛景光”,這就是說我是不大有傷感的人。秋心這位朋友, 正好比一個春光, 綠暗紅嫣,什么都在那里拚命,我們見面的時候,他總是燕語呢喃,翩翩風度, 而卻又一口氣要把世上的話說盡的樣子,我就不免于想到辛稼軒的一句詞,“倩誰喚流鶯聲住”,我說不出所以然來暗地嘆息。我愛惜如此人才。世上的春天無可悼惜, 只有人才之間,這樣的一個春天,那才是一去不復返,能不感到摧殘。最可憐,這一個春的懷抱,洪水要來淹沒他,他一定還把著生命的槳,更作一個春的掙扎, 因為他知道他的美麗。他確確切切有他的懷抱, 到了最后一刻他自然也最是慷慨,這叫做“無可奈何花落去”??鬃釉唬?“朝聞道, 夕死可矣?!蔽覀儗τ谝粋€聞道之友, 只有表示一個敬意, 同時大概還喜歡把他的生平當作談天的資料,會怎么講就怎么講,能夠說到他是怎樣完成了他,便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得意的工作。秋心今年才27歲, 他是“赍志以歿”, 若何可言, 哀矣。
若從秋心在散文方面的發展來講,我好像很有話可說。等到話要說時,實在又沒有幾句。他并沒有多大的成績,他的成績不大看得見, 只有幾個相知者知道他醞釀了一個好氣勢而已。但是, 即此一冊小書,讀者多少也可以接觸此君的才華罷。近3年來,我同秋心常常見面,差不多總是我催他作文,我知道他的文思如星珠串天,處處閃眼,然而沒有一個線索,稍縱即逝, 他不能同一面鏡子一樣,把什么都收藏得起來。他有所作,也必讓我先睹為快,我捧著他的文章,不由得起一種歡欣,我想我們新的散文在我的這位朋友手下將有一樹好花開。據我的私見,我們的新文學,散文方面的發達,有應有盡有的可能,過去文學許多長處, 都可在這里收納, 同時又是別開生面的,當前問題完全在人才二字,這一個好時代倒是給了我們充分的自由,雖然也最得耐勤勞,安寂寞。我說秋心的散文是我們新文學當中的六朝文,這是一個自然的生長, 我們所欣羨不來學不來的, 在他寫給朋友的書簡里,或者更見他的特色。玲瓏多態,繁華足媚,其蕪雜亦相當, 其深厚也正是六朝文章所特有。秋心年齡尚青,所以容易有喜巧之處,幼稚亦自所不免,如今都只是為我們對他的英靈被以光輝。他死后兩周,我們大家開會追悼, 我有挽他一聯, 文曰, “此人只好彩筆成夢, 為君應是曇華招魂”, 即今思之尚不失為我所獻于秋心之死一份美麗的禮物,我不能畫花, 不然我可以將這一冊小小的遺著為我的朋友畫一幅美麗的封面, 那畫題卻好像是潦草的墳這一個意思而已。
1932年12月8日
(《淚與笑》, 開明書店1934年6月版)
賞析 梁遇春(即秋心) (1904—1932)曾被人稱為“中國的愛利亞”,他在中國首創了“隨筆體”。他的散文以英法的隨筆為楷模,在情趣、寫法、語言上均能獨具風格。這是一個英年早逝的散文家,只活了27歲,給我們留下了兩本散文集《春醪集》、《淚與笑》。本文就是廢名為梁遇春的遺著《淚與笑》寫的序言。
梁遇春的文思“如星珠串天,處處閃眼,然而沒有一個線索,稍縱即逝”,為什么他有思想的火花,卻無法串成一條完整的線索呢?廢名沒有指明,大概也說不出來,因為廢名自己寫小說、寫詩和散文也是這種情形。如果從小處著眼去看,他似乎對生活多少還有所領悟,能夠在小題目中微言大義, 引經據典,信手拈來,信筆寫去,好像是漫不經心,卻能熔成一氣;如果從大處著眼,他對生活的本質和主流并不清楚。梁遇春在他翻譯的《小品文選》序言里說, “小品文是用輕松的文筆,隨隨便便地來談人生,并沒有儼然地排出冠冕堂皇的神氣,所以這些漫話絮語能夠分明地將作者的性格烘托出來,小品文的妙處也全在于我們能夠從一個具有美好的性格的作者眼睛里去看一看人生”。散文應該體現作者的性格,應該由作者的眼睛反映人生,這是梁遇春對散文的主張。梁遇春本人在朋友面前總是“燕語呢喃,翩翩風度,而卻又一口氣要把世上的話說盡的樣子”,作為其性格的表現,其散文的特點是瀟灑自如,跌宕多姿, 秀麗嫵媚,玲瓏剔透。被馮文炳比做是新文學中的“六朝文”,然而其文之缺點亦如本文作者所說的“有喜巧之處,幼稚亦自所不免”。
廢名在序文中兩次提到“人才”二字,其意在指明梁遇春是新文學發展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廢名是有遠見的,在30年代初,散文作家如林似海,在周作人、魯迅、朱自清等大家的寫作對照下,廢名準確地看到了梁遇春散文的美學價值,把其散文比做“六朝文”,把其人比做“人才”,這絕不僅僅是對亡友的吹捧,而是發自內心的公允的肯定。事實也已證明,梁遇春在中國20世紀的散文史上確實占有較為重要的一席。這樣優秀的人才,卻英年早逝,這難道不是中國散文的損失嗎?這怎能不令人們傷感呢?然而我們又為他所取得的成就而欣慰,為他的作品而高興,這也許就是“淚與笑”的含義所在吧。
本文最大的特點是,對自己所序的作者與作品有獨到的見解,看得深透,把握得比較準,幾句話就能把對象說清,對梁遇春的作品特色與價值地位能一目了然。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其次是在寫法上重視引用、善于引用。在第一段里,為了表現梁遇春性格和命運,作者引用了辛棄疾的名句“倩誰喚流鶯聲住”,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還有孔子的“朝聞道,夕死可矣”等共有5處,引用增強了語言的表現力,把梁遇春的個性和命運淋漓盡致地描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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