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李璟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干。
〔菡(han)萏(dan)〕荷花。〔韶光〕美好的時光。〔雞塞〕即雞鹿塞,在今內蒙古自治區杭錦后旗西。東漢大將竇憲曾出兵雞鹿塞,戰勝北匈奴,登燕然山刻石勒功而還。
這是南唐中主李璟最富盛譽的一首令詞。詞中借寫思婦懷念遠人的傳統題材,別開生面地抒發自己哀傷愁怨的心情。當時南唐“國勢岌岌”,而他一籌莫展,因而他以綺艷之筆寫其哀怨之情,自有一種凄惻動人的真實感受。這就使他比浮艷不實的花間詞人向前跨進一步,成為李煜的前驅。
詞分兩片:上片寫秋景觸發了思婦的遲暮之感;下片寫秋思帶給了思婦以無限哀怨。徐釚說作者“情致如許,當是叔寶后身”(《詞苑叢談》卷三),正點出此詞的比興之義,深婉之致。
詞人以寫景落筆,描畫出一幅蕭瑟凄涼的秋色圖:荷花的清香消失了,翠碧的荷葉凋殘了,西來的秋風似含愁意地從綠色水波上掠起了。這兩句寫得形象生動,色彩鮮明,取材典型,境界凄異,交代了時間和環境。其中一個“愁”字,著情于物,十分巧妙地暗示出思婦之愁悶正因秋風而起的寓意,自然無痕地勾起下文。荷花凋殘,西風肅殺,詞人以此起興,正如王國維所說:“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人間詞話》)使得全詞彌漫著凄清慘淡的氛圍。
三、四兩句,景以引情,托現出抒情主人公痛感遲暮的悲涼心境:她的青春年華還得跟那美好的時光一起逝去,變得憔悴衰萎,再也不忍心看這滿眼蕭瑟的景象了。“共憔悴”,承前而來,本指香銷葉殘以及秋風蕭瑟的景象,暗含著自己韶光已過、與秋俱老的哀嘆。“不堪看”,刻畫出她那觸景傷懷、悲從中來的內心世界。“美人遲暮”之意,至此豁然點明,近乎夫子自道,情境極為蒼涼。難怪陳廷焯說這兩句:“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絕”,甚至認為“后主雖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白雨齋詞話》卷一)。
下片首句與上片結句一脈相承,構成緊湊而又自然的過渡。“不堪看”,是說眼不忍視,然而“憔悴”之“愁”卻心有所思,難排難解,因此愁思之極就訴諸于“夢”了。“細雨夢回雞塞遠”,是說思婦夢中會見了遠在雞塞的丈夫,醒來之際只聽毛毛秋雨還在飄灑,丈夫卻仍在千里之外的邊塞之地。“夢”是心頭想,極寫其刻骨的相思;“雞塞”,泛寫邊塞之地,暗點刻石勒功之事;“遠”,實寫丈夫在千里之外,隱含刻石勒功極其渺茫難以實現之意;“回”字在寫夢魂驚醒,說明即使魂系千里,終究美夢成空,語意含蓄已極,遣詞簡潔之至;再以“細雨”二字渲染氣氛,兼寫夢因細雨而回,眼前竟是秋風秋雨愁煞人的一派凄涼景象。就在這秋雨撩愁、倍覺所思者相隔遙遠的情境之中,“小樓吹徹玉笙寒”順勢而發,更渲染出一種哀婉凄艷的境界:她吹著玉笙聊以解愁,誰知隨著寒意蕭蕭的樂音充塞小樓,她的心境越發悲涼起來。“小樓”,補寫她所在之地;“玉笙”乃笙之美稱,襯托吹笙者是個容態姣好的女子;至于“寒”字,一語雙關,既形容笙音之凄咽悲涼,又刻畫心境之冷寞哀傷;再著一“徹”字,就把滿樓悲音、滿懷愁緒的情景烘托得淋漓盡致了。這兩句,前后相映,寫情細膩,語言本色,對仗精工,不言秋思而秋意滿紙,不言閨愁而愁意已深,構思極有層次,意境極其清幽。這就難怪馮延巳稱譽于前(馬令《南唐書》卷廿一)、王安石盛贊于后(《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引《雪浪齋日記》),而成為千古傳誦的名句了。
詞人在寫美夢終究成空,吹笙愈感悲涼之后,接以“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干”,寫盡思婦悲愁至極、憂思裊裊的情懷,收束全篇。“淚珠”,畫其形;“恨”,寫其心;加以“多少”、“無限”來形容,就把由“愁”而“憔悴”,由“寒”而流淚不禁,以至幽恨綿綿的感情波濤滾滾直瀉的形貌神態,描畫凈盡了。然而,悲愁的傾瀉仍然排遣不了她那無限的愁怨,所以她還在獨倚欄桿,任其悲思愁緒縈回著,翻騰著,無邊無際地伸向遠方。黃蓼園說:“結末‘倚闌干’三字,亦有說不盡之意。”(《蓼園詞選》)正點明其肖貌傳神、余味悠悠的好處,從而成為全詞絕妙的結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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