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楊珽·龍膏記(第二十六出巧遘)

南康才子張無頗應(yīng)試不成，困居長安旅邸。女仙袁大娘知其原為天宮司香散吏，與當(dāng)朝宰相元載女元湘英 (原為水府織綃仙姝) 有夫婦之緣，故盜出湘英替父親保管的帝賜暖金盒，送給前來問卦的張生，另贈有起死回生之力的龍膏丸數(shù)枚。元湘英病重，奄奄一息，幸得張生以龍膏丸相救。為謝救命之恩，元載請張生住進家中。某次飲宴中，詩酒酬答，張生得罪括州刺吏王縉，但也因詩感動湘英的春心，后通過侍女冰夷通情，在后花園相見。張生居久思鄉(xiāng)，辭別前偶露暖金盒，元載見之，疑與女兒私通，心中頓生惱恨。于是讓張生代傳一書給王縉，佯為保薦，實欲置他于死地，湘英也被逼躲入侍女冰夷家，不久，元載失勢，圣旨賜死，夫妻雙亡，冰夷則代湘英充入老臣郭子儀家為奴。張生被王縉囚禁，正欲處死，卻為女仙袁大娘救出。再次赴試，考中進士。參謁郭子儀，郭將收為養(yǎng)女的假湘英——冰夷嫁之。成親之夜，真相大白，經(jīng)尋訪才知湘英已遭人搶，下落不明。在一次游園中，兩人突然發(fā)現(xiàn)湘英，被郭子儀之子郭曖拘禁。于是訴于郭子儀，湘英得救，有情人終成眷屬。最后經(jīng)袁大娘點化，張無頗與湘英雙雙棄世人道，游仙而去。

(生、小旦帶小生從上行介)

【轉(zhuǎn)林鶯】 晴云點點芳樹高，橫空香雪飄瀟。井干雕欄春窈窕。度平林花顫云翹。東風(fēng)裊裊，送幾陣清芳繚繞。(生) 小娘子，我為小姐杳無下落，心緒愁煩，與你到此園中消遣。你看這個光景，卻似舊日水閣上一般，但不知小姐流落在何處。(生、小旦) 憶多嬌，武陵人去，一水遠迢遙。

(小旦) 已到園中了，且在此閑玩片時。(旦)

【前腔】 寒梅幾點同寂寥，堪憐粉悴脂憔。薄命紅顏難自保，(悲介) 淚痕流血染鮫綃。(生) 小娘子，如何有婦人啼哭? (小旦) 正是。(旦) 媽媽，外面似有人聲，莫非是那狂且到此? 他若來時，我只是自盡了。蘭芽蕙草，寧自向秋風(fēng)枯槁。枉相邀，冰心一片，怎肯逐春消!

(生) 叫園丁，(末扮園丁上) 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花下不知秋。(見介，生) 這房中緣何有婦人啼哭? (末) 老爺在上，前日駙馬爺不知那里搶了一個小婦人、一個老婦人，正要同回，半路上公主宣召，不曾成事，押來拘禁在此。那婦人不知為甚么鎮(zhèn)日在此啼啼哭哭。(生) 開門，問是甚么人家女子。(末) 門窗俱是駙馬爺封的，開不得，只這壁廂有小窗，僅容半面，可通飲食。(生) 小娘子，你到窗中去看，是何等婦人，這般哀怨。(小旦窺介) 呀，好似小姐! (再窺驚介) 相公，小姐在此!(旦) 他莫不是冰夷么? (丑看介) 正是我女兒! (小旦) 小姐，張相公在此。(生、旦作隔窗相見，各悲介，生) 快打門進去!(末) 老爺，打不得，這是駙馬爺封鎖的，若是開了，我們都是個死。(生) 胡說，快打進去! (末) 老爺，可憐小的性命，決開不得。若畢竟要開，須稟明老老爺，方可開得。(生) 呀，老老爺此時在朝未回，怎么等得? 快打開來! (旦) 相公不可造次，還等令公回來，說個明白，與你相見。如今只就窗中，少敘離情便了。(生) 這也說得是。(旦) 相公，你一向在哪里?(生) 我自園中見后，老相公以金盒生疑，附書括州，幾乎死于獄底，也竟不知小姐音信若何。

【啼鶯兒】 孤云沒定鶴離巢，隔瑤臺杳無青鳥。近日到京，聞得一家遇害，小姐沒入郭府。道侯門永閉春嬌，誰知末路無靠。小生那里不尋問小姐的信息，誰知落在這里。想今朝云窗乍逢，恍疑是夢魂來到。枉心焦，盈盈一室，如隔楚天遙!

(旦) 冰夷，你為何在此? (小旦) 當(dāng)初抄沒之時，小姐不在，冰夷就代小姐沒入府中。令公只道真是小姐，看老相公分上，育為己女。前日相公中了進士，參謁令公，令公就把冰夷嫁了相公。(生) 小生此時只道是小姐，不想到是冰夷。(旦) 相公，且喜你功名成就，琴瑟和諧。只是我孤身流落，困苦無依，昔日園中之約，只索休了。

【前腔】 你天機五色栽錦袍， 青驄王貌爭耀。 倒教我淪落無聊， 似風(fēng)中柳絮飛繞。妾身昔以金盒之故，抱恨難明。今朝又逢狂暴之徒，幽囚殆盡，只恐此生終無相見之日，如今得見相公之面，便死也不恨了。幸今日相逢故人，便九地黃壚含笑。冰夷，你好好伏待相公。嘆鷦鷯，一枝難借，好惜鳳凰毛。

(小旦) 小姐何出此言? 冰夷一見老相公，即當(dāng)稟明，就來奉迎小組，與相公成此姻緣。(旦) 冰夷既如此說，怎么別來不見你記念我呢? (小旦)

【黃鶯兒】 鎮(zhèn)日系心苗，憶飛瓊下碧霄，怕愁多瘦損如花貌。(旦)你既念我，怎么不通一個信兒? (小旦) 侯門路遙，青閨信遙。冰夷自幼隨侍小姐。江梅肯占春光早，莫悲號，陽臺咫尺，會合在今朝。

(丑) 孩兒，你隨了相公倒好，只是小姐畢竟怎么?

【前腔】 你羅綺艷仙桃，他痛苦芳容暗里消。相公，我小姐呀! 為郎竟日縈懷抱，柔脂不調(diào)，修蛾不描，空教靜女隨春老。可相拋，空房寂寞，忍見鎖妖嬈。

(旦) 相公，前日那暖金盒，說是你身邊拿出來的，今日依舊還你去罷。(出盒介)

【貓兒墜】 這是姻緣業(yè)債，惹出禍根苗。(生) 說這金盒原是小姐的，還依先留在小姐處。(旦) 咳，相公，我一身尚且不保，要他何用?羞把珍珠伴寂寥，空遺玉佩在江皋，徒勞! 使君有婦，枉到藍橋。(投盒與生介)

【前腔】 (生) 這是樂昌破鏡，埋沒在蓬蒿，怎比秦樓弄玉簫。我想袁大娘說，得此龍膏金盒，可得佳偶。今日小生與小姐對面，如隔天涯。仙源無分續(xù)弦膠。(小旦) 心勞，看疏窗掩映，似隔重霄。

(老旦扮侍女急上) 老老爺回朝，快請張爺小姐講話。(生) 令公相召，我們暫且回去、少間稟明，定有處置，不必愁煩。(小旦) 母親，好生伏侍小姐，勸他寬心。(丑) 曉得。(生) 就此告別。暫時相見還相別，不是愁人亦斷腸。(生、小旦同從先下，丑) 小姐，他們此去，定有好音。(旦) 媽媽，事未可知。

【尾聲】 可憐人去情悰杳，只剩得東風(fēng)料峭，好教我?guī)锥饶c回魂暗消。

自有春愁枉斷魂，不堪芳草憶王孫。

落花寂寂黃昏雨，深院無人獨倚門。



武陵： 陶淵明 《桃花源記》中桃花源所在地。鮫綃： 傳說中南海鮫人所織，比喻質(zhì)地輕而薄的織品。狂且： 《詩經(jīng)·鄭風(fēng)·褰裳》“狂童之狂也且!”且(ju居)，助詞。這里借指暴行者郭瞹。瑤臺： 神仙居處; 青鳥： 傳說中西王母使者，借指信使。琴瑟： 《詩經(jīng)·關(guān)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這里用以指夫妻。黃壚： 即黃泉，指極深的地下。見 《淮南子·覽冥訓(xùn)》。飛瓊： 傳說中仙女許飛瓊，常用指美女。陽臺： 見宋玉 《高唐賦》，喻指男女歡會之地。

遺佩江皋： 《列仙傳》載： 鄭交甫江邊遇二仙女，得其贈佩，過而勿失。喻指贈送信物。藍橋： 《莊子·盜跖》尾生與女子相約，侯于橋下，女子不來，正遇漲水，尾生抱梁柱而死。樂昌鏡： 南朝徐德言娶樂昌公主，遇亂，各執(zhí)半鏡，約來日相認(rèn)，后果得合。后人以破鏡重園喻離而復(fù)合。秦樓玉簫： 《列仙傳》載： 秦穆公女弄玉與丈夫簫史住鳳臺上，數(shù)年不下，后隨鳳凰飛去。續(xù)弦膠： 傳說中一種有神奇功力的粘合膠。



《巧遘》是全劇中最長的一出戲，這里擇取的是其中一節(jié)。湘英被郭瞹所搶，張無頗訪之不得，心煩意亂，為排遣郁悶，攜妻冰夷到花園散心。

湘英幽閉園中，正感覺“心事蕭條，三分春色，一分愁病，二分煩惱”時，張生與冰夷也恰到園中。他們雖然因?qū)は嬗⒉猾@而心存煩惱，更使張生觸景生情，憶起昔日在相府花園中曾與湘英邂逅，綿綿舊情，頓生心中。就在他們愁思牽掛的時候，卻突然傳來一陣悲哭的聲音：“寒梅幾點同寂寥，堪憐粉悴脂憔。薄命紅顏難自保，淚痕流血染鮫綃。”被拘禁的湘英見到的是快要凋零的幾點疏梅，聯(lián)想到自己的命運，正如同眼前殘花般脆弱，止不住眼中流淚，心中流血。在這樣不同感覺的對比之下，人物不同的處境和心情都一一流露出來。

在這出戲中，劇作者的成功并不僅僅在于寫出了人物那樣表面化的感覺，而是進一步地捕捉并傳達出人物細膩的內(nèi)心活動。相思的人意外相見，張生做出的第一個反應(yīng)便是：“快打門進去”，當(dāng)看守的園丁驚恐地一再勸阻時、他卻仍一味地堅持“快打門進去”，“快打開來”，簡單四個字，張生欲見情人的急切心情便躍然紙上。令人生疑的是，此時的湘英卻表現(xiàn)出一種意外的平靜，這固然見出大家閨秀一向沉靜多思的性格，但似乎也反映了她某種深藏于心中的異樣感情。所以，當(dāng)她問過“相公，你一向在那里?”亦聽完張生滿含思念之情的敘述后，她沒有對此作出相應(yīng)的反應(yīng)，而是立即轉(zhuǎn)而問從前的侍女：“冰夷，你為何在此?”這并非顯示她關(guān)心婢女更甚于關(guān)心情人，而是她此刻正處于悲喜交集之中，另外還多了一種幾乎是出自女人本能的疑慮和隨之而生的妒忌。冰夷在說明自己嫁給張生的緣由時，也暗含了對自己所作所為不無辯解之意，這種申辯的心理，在唱詞“江梅肯占春光早?”一句中則完全表露出來。試想，一個曾為侍女的人在此時此地還能有別的心情嗎?可以說，她的辯解已經(jīng)隱隱感到來自小姐的妒意了。張生緊接冰夷的說明后，強調(diào)“小生此時只道是你，不想到是冰夷”，同樣也暗寓了辯白之意。

湘英在知道事實真相后，說：“相公，且喜你功名成就，琴瑟和諧，只是我孤身流落。困苦無依，昔日園中之約，只索休了。”她表面上仍然說著為對方祝福的話，但在“只索休了”四字中卻包含了一種多么深的悲哀和失望。甚至還帶著一絲因失望痛苦而產(chǎn)生的嫉恨，唱詞：“你天機五色裁錦袍， 青驄玉貌爭耀， 倒教我淪落無聊， 似風(fēng)中柳絮飛遶。”正是這種復(fù)雜心理的表露。“如今得見相公之面，便死也不恨了”真是舊恨未平，新恨又生，然而又確實是一往情深，愛意綿綿，當(dāng)她再說出“冰夷，你好好伏侍相公”時，真是一種不勝心酸苦澀的心情，盡在不言之中。

湘英對張生是愛多于恨，對從前的侍女，則主要是一種嫉怨心理，她毫不客氣地責(zé)問冰夷：“既如此說，怎么別來不見你記念我呢?”“你既念我，為何不通一個信兒?”如此不加掩飾的指斥態(tài)度，確實又表現(xiàn)出她并非寬洪大量的前主人心理。在這里，劇作者早已忘記他筆下的女主人公原是水府仙姝，而完完全全把她當(dāng)作一個現(xiàn)實中的女人，一個歷經(jīng)磨難，心理復(fù)雜，有著既可愛又不可愛性格的人間女子。

作者在處理幾個主要人物時，確實比較準(zhǔn)確地抓住了人物復(fù)雜的內(nèi)心活動，并使之得到恰如其分的表達。同時，在處理象冰夷母親這樣的次要人物時，也同樣能夠通過人物的簡單念白和唱詞，表達出人物的內(nèi)在性格和精神面貌。凡此種種，可以說，正是《龍膏記》的作者寫得出色也寫得成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