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范文若·夢花酣(第三出畫夢)
書生蕭斗南夢見花神,醒后描其容貌。畫被女子謝蒨桃所見,思慕作畫人而成病,又逢兵亂,死于碧桃花樹下。三年后蕭生路過桃花庵,與蒨桃之魂相會。謝之女友鄭彩鸞恰也避亂入庵為女道士,亦與蕭生幽會,與蒨桃之魂爭春,互指為鬼。后蒨桃借宰相之女馮翠柳之尸還魂,御斷蒨桃、彩鸞與蕭生結為夫婦。
【仙呂入雙調過曲】 【桂花鎖】 (生) 【桂枝香】 蝶庵昏鄧,好笑我花衙酩酊。非花非霧無憑,為雨為云不定。【勝如花】 陡從他白地光明,現一幅華清繡嶺。【鎖南枝】 羅浮夢,翠鳥情,困騰騰落花醒。
〔愁倚闌〕“云花落,雨香飄。索春饒皺蹙柳枝,吹不斷,翠條條。銀蟾暗咽花朝,知他第幾朱橋? 說與小鶯休喚,怕魂銷”。昨在花間,何來麗冶? 不知花神勾引,以致昏慵,又不知是人間美人,暗迷花下,如來如去,含笑含顰,好教我一時間難想。只記得桃樹一株,是美人掩映之處。
【忒忒令】 那一簇似春光武陵,這搭兒是紫藤蘿磴。且輕分竹塢,直抄芳徑。空撇下艷盈盈,怯飛香,含宿霧,簾移這碎影。
他若打從花欄去,這蒼苔之上,也該有腳蹤。
【玉胞肚】 便石家妾媵,怎香塵無蹤恁輕? 吐雞冠口咀擎。茶靸鳩頭,蝶裙籠杏。側寒剪剪落花聲,可是真妃下彩屏?
(驚介) 呀,那花下似有人聲。待叫一聲: 美人,美人! (內鳥語介)
【玉交枝】 簾櫳寂靜,溜冷冷如聞彼聲。是呢喃翠剪飛不定,丁香隊里飛騰。咳,只因寤寐仙姬,害得眼都花了。茶澆酒余不愛醒; 花歌病骨無酬興。藕絲牽湘娥橘靈,葛藤纏花星柳圣。
呀,尋蹤步影,好是無聊。罷了,拼他隱幾晝眠,想得為云楚峽。美人啊,怎生得個明白才好。(睡介) (丑上) 白日說癡夢,青天著鬼迷。(叫生介) 相公,相公! (生急醒打丑介) 狗才,一個神女娘娘剛到來,你驚散了。(丑) 他是長的短的,肥的瘦的? 請教。(生想笑介) 說也連自己好笑,我口里怎形容得出? 取幅白練綃來,待想象畫與你看。(丑下持綃筆上) (生)明明一個美人,立在跟前,怎生偏畫不來? (畫介)
【尹令】想他簇金蓮行徑,愛他倚湖山春并,逗他對垂楊衣整。斂罷不勝,澹立東風如有情。
(丑背做鬼臉介) 好不癡,夢里的人,可是畫得來的? 便畫得來,可是真的么? (生) 你道不真,這難道是畫?
【姐姐六么】 【好姐姐】 果精亭亭瘦影。美人,美人! (丑) 這難道不是畫?低叫,也不低低答應。(生) 當眉寫,翠如顰,漏晚青。唯此影堪與美人相傳,亦唯蕭生堪憐此影。【六么令】 春波絮影幾曾停,卿憐我, 我憐卿。 恰些梅柳藏春呀, 恰些梅柳藏春呀。
畫完了,題什么字便好? (想介) 有了。(寫介) 榆錢端不買春陽,柳絮能牽幽夢香。肯為弓彎歌一曲,呼他百日有何妨。我蕭斗南死相思足矣。(丑) 阿呀,又不是對面相思,什么來由?(生) 玉賦賦高堂,曹懷洛浦,何曾面炙,都為情癡。這女子夢中得遇,不在楊柳岸、曉風殘月,決在小橋邊、杏塢桃溪。你怎生帶了這圖,替我訪個下落。(丑) 得個姓名便好。(生) 這哪里討?
【川撥棹】吞花性,拼碧桃花下等。(丑) 只愁他水月魂靈,只愁他水月魂靈,做真真教誰涕零?絮依依到謝庭,悵玄駒沒準繩。
(生) 憨哥,你去呵,
【尾聲】是桃源渚女都則花為姓,訂鴛鴦須遣黑甜相請。可知道高臥的陳摶,直向那云雨翻身才夢醒。
楚天云雨盡堪疑,孤枕柔香夢到遲。
酒力漸消風力軟,阿誰曾似與嬌癡。
花衙: 謂風月場所。“羅浮夢”三句: 柳宗元 《龍城錄》載: 隋人趙師雄路過羅浮山,夜遇一美人,淡妝素服,芳香襲人。一同到酒家歡飲,師雄醉寢。早晨趙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梅花樹下,樹上唯有翠鳥啼鳴。后以“羅浮夢”、“梅花夢”指愛情的夢想。“石家妾媵”二句: 王嘉 《拾遺記》載; 晉人石崇尚豪奢,屑香如塵末,撒象床上,令婢妾踐之,無足跡者為身輕,賜以真珠。此指美人蹤跡渺然。“吐雞冠”三句: 指鳥語花香。吐雞冠,指雞冠花開。茶靸鳩頭。指鳩鳥掩映在茶花中,靸(sa,灑),踩。蝶裙籠杏,指蝴蝶飛落在杏花上。真妃下彩屏: 唐于逖 《聞奇錄·畫工》載: 唐進士趙顏,于畫工處得一軟障,為美人圖。畫工謂美人名真真,呼其名百日,晝夜不歇,必應之,再以百家彩灰酒灌之,美人必話。趙顏如其言,得美妻。湘娥: 傳說舜帝之妃娥皇女英死后化為湘水之神。此指花神。橘靈: 屈原的 《九歌》、《九章》中運用了大量的神話傳說,《九章》中有 《橘頌》詩,后以橘靈指神人。曹懷洛浦: 曹植 《洛神賦》寫他于洛水邊遇仙女宓妃,但因人神阻隔而不能相戀,此指夢中神女。絮依依到謝庭: 《晉書·王凝之妻謝氏傳》載: 晉女詩人謝道韞與其叔父謝安、堂兄謝朗同詠雪,朗曰:“散鹽空中差可擬。”道韞曰:“示若柳絮因風起。”此指才女。玄駒沒準繩:“指即使騎上良馬,也難以尋找美人。玄駒: 古良馬名。“訂鴛鴦”句: 意指只能在夢中與心上人相見。黑甜: 酣睡,也指晝寢。陳摶: 五代宋初道士,字圖南,自號扶搖子。毫州真源 (今河南鹿邑縣) 人。舉進士不第,隱居華山,以善睡著稱,能睡多日不醒。
晚明的劇壇,受湯顯祖戲劇的影響很深。湯顯祖在《牡丹亭》一劇中提出的“情至”說,幾乎都被晚明大多數戲劇家所尊奉,如孟稱舜、吳炳、范文若、阮大鋮等。當然,他們“情至”說的內容,是各有差異的,有的繼承了湯顯祖追求個性解放、自由幸福的反封建精神,以風采各異的戲劇作品歌頌真摯的愛情,與晚明政治領域的爭取民主的潮流遙相呼應; 而有的只是欣賞文人的風流韻事,反映出晚明社會追求享樂的末世風氣,如阮大鋮。而范文若的劇作,則介乎于兩者之間,既有相當的民主思想,又有一定的庸俗趣味。
《夢花酣》劇前有鄭元勛的《夢花酣題詞》,頗能反映出劇作的指導思想。《題詞》云:“如蕭斗南者,從無名無象中結就幻緣,布下情種,安如是危,如是生,如是死,如是受欺,受謗,如是能使無端而生者死,死者生,又無端而彼代此死,此代彼生。……情不至者,不入于道,道不至者,不解于情,當其獨解于情,覺世人貪嗔歡羨,俱無意味,惟此耿耿有物,常舒卷于先后天地之間。嗚呼! 湯比部之傳 《牡丹亭》,范駕部之傳《夢花酣》,皆以不合時宜而見情耶? 道耶?“這與湯顯祖在 《牡丹亭》題辭中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非情之至也。”相當近似。劇中寫蕭斗南臥花叢而夢花神,圖其影而索美人; 謝蒨桃思念作畫人而死,后魂與蕭生交,又借尸還魂,與《牡丹亭》中杜麗娘游園而夢柳夢梅,為夢而死,魂與柳生幽媾,破棺復生,在情節上亦大同小異。由此可見范文若對湯顯祖“情至”說中反封建的思想是有所繼承的,劇中的男女主人公,為愛情而生生死死,可說是對傳統婚姻觀的大膽背叛。但鄭氏的 《題詞》又說:“余嘗恨柳夢梅氣酸性木,大非麗娘敵手,又不能消受春香侍兒,不合判入花叢繡薄。”劇中無端作出一場蕭、謝、鄭的三角戀愛,最后以一夫二婦作結,正是這種“文士風流”的庸俗思想的體現,不能不沖淡了劇作的反封建色彩。
鄭氏《題詞》又云:“《夢花酣》與《牡丹亭》情景略同,而詭異過之。”“若其詞之錯繡迷香,有耳目者自相奔悅,奚用余言。”作者自序亦云:“元人有 《薩真人夜斷碧桃花》雜劇,童時演為南戲,即名《碧桃花》,流傳甚盛,已復更為。此事微類 《牡丹亭》,而幽奇冷艷,轉摺姿變,自謂過之。”此劇在追步 《牡丹亭》同時,亦吸收吳炳《畫中人》、徐翙《春波影》等劇的成就,情節更為曲折離奇,人、仙、鬼交織,忽夢忽醒,忽幻忽真,富于神奇色彩。但插入鄭彩鸞與謝蒨桃爭春事,實為贅筆,每出的內容未能充分展開,顯得較為單薄。劇作語言纖麗曲雅,用典較多,有時雕琢太過,失自然之美。
劇作的第三出是寫得較好的一出。作者從“情至”說出發,極力塑造蕭斗南“情癡”的形象,反映出青年人對理想愛情、自由幸福的強烈向往。
第一支曲 【仙呂入雙調過曲】寫蕭生追憶夢中美人,但已“非花非霧無憑”,只能多情自笑:“好笑我花衙酩酊”,此為一癡。
第二支曲 【忒忒令】寫其在花叢中尋找美人蹤跡。夢本無蹤影,而癡想在現實中尋夢,此為二癡。
第三支曲 【玉胞肚】寫其埋怨蒼苔上沒有留下美人的腳印,將落花幻想畫中人復活,此為三癡。
第四支曲 【玉交枝】 寫其將鳥語誤作人語,連呼美人,此為四癡。
第五支曲 【尹令】 和第六支曲 【姐姐六么】 寫蕭生描畫夢中人,夢本虛無飄渺,但他居然能畫得頭頭是道,此為五癡。
五支曲,極寫蕭生對花神憶之、尋之、呼之、畫之、索之,癡態可掬。最后一癡,是畫成后令仆憨哥據圖索人,夢中人,畫中象,均心想而出,為蕭生理想中之愛人,本無處可尋,而偏要尋找,可謂癡極。
但是正是這一重重仿佛失去正常理智的“癡”,細膩深入地刻畫了一位渴求愛情、情迷于心、以至神魂顛倒的書生形象,鮮明地表達了“情至”的主題。
曲詞纖麗文雅,但未能真切自然地揭示出蕭生的內心情感,對比《牡丹亭》的“尋夢”出,缺乏其撼人心魄的力量,自然遜色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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