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孔尚任·桃花扇(續(xù)四十出余韻)

〔西江月〕 (凈扮樵子挑擔上) 放目蒼崖萬丈，拂頭紅樹千枝;云深猛虎出無時，也避人間弓矢。建業(yè)城啼夜鬼，維揚井貯秋尸; 樵夫剩得命如絲，滿肚南朝野史。在下蘇昆生，自從乙酉年同香君到山，一住三載，俺就不曾回家，往來牛首、棲霞，采樵度日。誰想柳敬亭與俺同志，買只小船，也在此捕魚為業(yè)。且喜山深樹老，江闊人稀; 每日相逢，便把斧頭敲著船頭，浩浩落落，盡俺歌唱，好不快活。今日柴擔早歇，專等他來促膝閑話，怎的還不見到。(歇擔盹睡介) (丑扮漁翁搖船上) 年年垂釣鬢如銀，愛此江山勝富春; 歌舞叢中征戰(zhàn)里，漁翁都是過來人。俺柳敬亭送侯朝宗修道之后，就這龍?zhí)督希遏~三載，把些興亡舊事，付之風月閑談。今值秋雨新晴，江光似練，正好尋蘇昆生飲酒談心。(指介) 你看，他早已醉倒在地，待我上岸，喚他醒來。(作上岸介) (呼介) 蘇昆生。(凈醒介) 大哥果然來了。(丑拱介) 賢弟偏杯呀! (凈) 柴不曾賣，那得酒來。(丑) 愚兄也沒賣魚，都是空囊，怎么處? (凈) 有了，有了，你輸水，我輸柴，大家煮茗清談罷。(副末扮老贊禮，提弦攜壺上) 江山江山，一忙一閑，誰贏誰輸，兩鬢皆斑。(見介) 原來是柳、蘇兩位老哥。(凈、丑拱介) 老相公怎得到此? (副末) 老夫住在燕子磯邊，今乃戊子年九月十七日，是福德星君降生之辰; 我同些山中社友，到福德神祠祭賽已畢，路過此間。(凈) 為何挾著弦子，提著酒壺? (副末) 見笑見笑! 老夫編了幾句神弦歌，名曰〔問蒼天〕。今日彈唱樂神，社散之時，分得這瓶福酒。恰好遇著二位，就同飲三杯罷。(丑) 怎好取擾。(副末) 這叫做“有福同享”。(凈、丑) 好，好! (同坐飲介) (凈) 何不把神弦歌領(lǐng)略一回? (副末) 使得! 老夫的心事，正要請教二位哩。(彈弦唱巫腔) (凈、丑拍手襯介)

【問蒼天】 新歷數(shù)，順治朝，歲在戊子; 九月秋，十七日，嘉會良時。擊神鼓，揚靈旗，鄉(xiāng)鄰賽社; 老逸民，剃白發(fā)，也到叢祠。椒作棟，桂為楣，唐修晉建; 碧和金，丹間粉，畫壁精奇。貌赫赫，氣揚揚，福德名位; 山之珍，海之寶，總掌無遺。超祖禰，邁君師，千人上壽; 焚郁蘭，奠清醑，奪戶爭墀。草笠底，有一人，掀須長嘆; 貧者貧，富者富，造命奚為? 我與爾，較生辰，同月同日; 囊無錢，灶斷火，不啻乞兒。六十歲，花甲周，桑榆暮矣; 亂離人，太平犬，未有亨期。稱玉斝，坐瓊筵，爾食我看; 誰為靈，誰為蠢，貴賤失宜。臣稽首，叫九閽，開聾啟瞆; 宣命司，檢祿籍，何故差池。金闕遠，紫宸高，蒼天夢夢; 迎神來，送神去，輿馬風馳。歌舞罷，雞豚收，須臾社散; 倚枯槐，對斜日，獨自凝思。濁享富，清享名，或分兩例; 內(nèi)才多，外財少，應(yīng)不同規(guī)。熱似火，福德君，庸人父母; 冷如冰，文昌帝，秀士宗師。神有短，圣有虧，誰能足愿; 地難填，天難補，造化如斯。釋盡了，胸中愁，欣欣微笑; 江自流，云自卷，我又何疑。

(唱完放弦介) 出丑之極。(凈) 妙絕! 逼真 《離騷》、《九歌》了。(丑) 失敬，失敬! 不知老相公竟是財神一轉(zhuǎn)哩。(副末讓介) 請干此酒。(凈咂舌介) 這寡酒好難吃也。(丑) 愚兄倒有些下酒之物。(凈) 是什么東西? (丑) 請猜一猜。(凈) 你的東西，不過是些魚鱉蝦蟹。(丑搖頭介) 猜不著，猜不著。(凈)還有什么異味? (丑指口介) 是我的舌頭。(副末) 你的舌頭，你自下酒，如何讓客。(丑笑介) 你不曉得，古人以 《漢書》 下酒; 這舌頭會說 《漢書》，豈非下酒之物? (凈取酒斟介) 我替老哥斟酒，老哥就把 《漢書》說來。(副末) 妙妙! 只恐菜多酒少了。(丑) 既然 《漢書》 太長，有我新編的一首彈詞，叫做(秣陵秋)，唱來下酒罷。(副末) 就是俺南京的近事么? (丑)便是! (凈) 這都是俺們耳聞眼見的，你若說差了，我要罰的。(丑) 包管你不差。(丑彈弦介) 六代興亡，幾點清彈千古慨;半生湖海，一聲高唱萬山驚。(照盲女彈詞唱介)

【秣陵秋】 陳隋煙月恨茫茫，井帶胭脂土帶香; 駘蕩柳綿沾客鬢，叮嚀鶯舌惱人腸。中興朝市繁華續(xù)，遺孽兒孫氣焰張; 只勸樓臺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殘?zhí)啤６昝荚脚懦羞x，燕子吳歈早擅場，力士簽名搜笛步，龜年協(xié)律奉椒房。西昆詞賦新溫李，烏巷冠裳舊謝王; 院院宮妝金翠鏡， 朝朝楚夢雨云床。 五候閫外空狼燧， 二水洲邊自雀舫;指馬誰攻秦相詐，入林都畏阮生狂。春燈已錯從頭認，社黨重鉤無縫藏; 借手殺仇長樂老，脅肩媚貴半閑堂。龍鐘閣部啼梅嶺，跋扈將軍譟武昌。 九曲河流晴喚渡， 千尋江岸夜移防。 瓊花劫到雕欄損， 玉樹歌終畫殿涼; 滄海迷家龍寂寞，風塵失伴鳳傍徨。青衣銜璧何年返，碧血濺沙此地亡; 南內(nèi)湯池仍蔓草，東陵輦路又斜陽。全開鎖鑰淮揚泗，難整乾坤左史黃。建帝飄零烈帝慘，英宗困頓武宗荒; 那知還有福王一，臨去秋波淚數(shù)行。

(凈) 妙妙! 果然一些不差。(副末) 雖是幾句彈詞，竟似吳梅村一首長歌。(凈) 老哥學問大進，該敬一杯。(斟酒介) (丑)倒叫我吃寡酒了。(凈) 愚弟也有些須下酒之物。(丑) 你的東西，一定是山肴野蔌了。(凈) 不是，不是。昨日南京賣柴，特地帶來的。(丑) 取來共享罷。(凈指口介) 也是舌頭。(副末)怎的也是舌頭? (凈) 不瞞二位說，我三年沒到南京，忽然高興，進城賣柴。路過孝陵，見那寶城享殿，成了芻牧之場。(丑) 呵呀呀! 那皇城如何? (凈) 那皇城墻倒宮塌，滿地蒿萊了。(副末掩淚介) 不料光景至此。(凈) 俺又一直走到秦淮，立了半響，竟沒一個人影兒。(丑) 那長橋舊院，是咱們熟游之地，你也該去瞧瞧。(凈) 怎的沒瞧，長橋已無片板，舊院剩下一堆瓦礫。(丑捶胸介) 咳! 慟死俺也。(凈) 那時疾忙回首，一路傷心; 編成一套北曲，名為 〔哀江南〕。待我唱來! (敲板唱弋陽腔介) 俺樵夫呵!

【哀江南】 【北新水令】 山松野草帶花桃，猛抬頭秣陵重到。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 村郭蕭條，城對著夕陽道。

【駐馬聽】野火頻燒，護墓長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監(jiān)幾時逃。鴿翎蝠糞滿堂拋，枯枝敗葉當階罩; 誰祭掃，牧兒打碎龍碑帽。【沉醉東風】 橫白玉八根柱倒，墮紅泥半堵墻高，碎硫璃瓦片多，爛翡翠窗欞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宮門一路蒿，住幾個乞兒餓殍。【折桂令】 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壞檻當潮，目斷魂消。當年粉黛，何處笙簫。罷燈船端陽不鬧，收酒旗重九無聊。白鳥飄飄，綠水滔滔，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人瞧。

【沽美酒】 你記得跨青溪半里橋，舊紅板沒一條。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

【太平令】 行到那舊院門， 何用輕敲， 也不怕小犬哰哰。 無非是枯井頹巢，不過些磚苔砌草。手種的花條柳梢，盡意兒采樵; 這黑灰是誰家廚灶?

【離亭宴帶歇指煞】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裊烏。殘山夢最真，舊景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副末掩淚介) 妙是絕妙，惹出我多少眼淚。(丑) 這酒也不忍入唇了，大家談?wù)劻T。(副凈時服，扮皂隸暗上) 朝陪天子輦，暮把縣官門; 皂隸原無種，通侯豈有根。自家魏國公嫡親公子徐青君的便是，生來寶貴，享盡繁華。不料國破家亡，剩了區(qū)區(qū)一口。沒奈何在上元縣當了一名皂隸，將就度日。今奉本官簽票，訪拿山林隱逸，只得下鄉(xiāng)走走。(望介) 那江岸之上，有幾個老兒閑坐，不免上前討火，就便訪問。正是： 開國元勛留狗尾，換朝逸老縮龜頭。(前行見介) 老哥們有火借一個? (丑) 請坐!(副凈坐介) (副末問介) 看你打扮，像一位公差大哥。(副凈)便是! (凈問介) 要火吃煙么，小弟帶有高煙，取出奉敬罷。(敲火取煙奉副凈介) (副凈吃煙介) 好高煙，好高煙! (作暈醉臥倒介) (凈扶介) (副凈) 不要拉我，讓我歇一歇，就好了。(閉目臥介) (丑問副末介) 記得三年之前，老相公捧著史閣部衣冠，要葬在梅花嶺下，后來怎樣? (副末) 后來約了許多忠義之士，齊集梅花嶺，招魂埋葬，倒也算千秋盛事，但不曾立得碑碣。(凈) 好事，好事，只可惜黃將軍刎頸報主。拋尸路旁，竟無人埋葬。(副末) 如今好了，也是我老漢同些村中父老，撿骨殯殮，起了一座大大的墳塋，好不體面。(丑) 你這兩件功德，卻也不小哩。(凈) 二位不知，那左寧南氣死戰(zhàn)船時，親朋盡散， 卻是我老蘇殯殮了他。 (副末) 難得， 難得。 聞他兒子左夢庚襲了前程。昨日扶柩回去了。(丑掩淚介) 左寧南是我老柳知己。我曾托藍田叔畫他一幅影像，又求錢牧齋題贊了幾句; 逢時遇節(jié)，展開祭拜，也盡俺一點報答之意。(副凈醒，作悄語介)聽他說話，像幾個山林隱逸。(起身問介) 三位是山林隱逸么?(眾起拱介) 不敢，不敢，為何問及山林隱逸? (副凈) 三位不知么，現(xiàn)今禮部上本，搜尋山林隱逸。撫按大老爺張掛告示，布政司行文已經(jīng)月余，并不見一人報名。府縣著忙，差俺們各處訪拿，三位一定是了，快快跟我回話去。(副末) 老哥差矣，山林隱逸乃文人名士不肯出山的，老夫原是假斯文的一個老贊禮，那里去得。(丑、凈) 我兩個是說書唱曲的朋友，而今做了漁翁樵子，益發(fā)不中了。(副凈) 你們不曉得，那些文人名士，都是識時務(wù)的俊杰，從三年前俱已出山了。目下正要訪拿你輩哩。(副末) 啐，征求隱逸，乃朝廷盛典，公祖父母俱當以禮相聘，怎么要拿起來。定是你這衙役們奉行不善。(副凈) 不干我事，有本縣簽票在此，取出你看。(取看簽票欲拿介) (凈) 果有此事哩。(丑) 我們竟走開如何? (副末) 有理，避禍今何晚，入山昔未深。(各分走下) (副凈趕不上介) 你看他登崖涉澗，竟各逃走無蹤。

【清江引】 大澤深山隨處找，預備官家要。抽出綠頭簽，取開紅圈票，把幾個白衣山人嚇走了。

(立聽介) 遠遠聞得吟詩之聲，不在水邊，定在林下，待我信步找去便了。(急下) (內(nèi)吟詩曰)

漁樵同話舊繁華，短夢寥寥記不差。

曾恨紅箋銜燕子，偏憐素扇染桃花。

笙歌西第留何客?煙雨南朝換幾家?

傳得傷心臨去語，年年寒食哭天涯。



建業(yè)： 南京。維揚： 揚州。乙酉年： 即公元1645年。這年清兵攻陷南京，明亡。牛首： 山名，在南京城南。富春： 地名，在浙江富春江西。燕子磯： 在南京市北觀音山上。戊子年： 即清順治五年 (1648)。福德星君： 古時傳說中的財神。神弦歌： 娛神的歌曲。賽社： 祭祀土地神。

禰： 父廟。古時生稱父，死稱考，入廟稱彌廟。醑 (xu許)： 美酒。造命： 造命，造物主。桑榆： 日影落在桑榆樹之間。比喻晚年。玉斝 (jia假)： 古代酒器，圓口平底，有三足，兩柱、一鋬(pan盼)。祿籍： 傳說中認為注定人們福祿的籍冊。金闕，紫宸(chen)： 均為天帝的宮殿。文昌帝： 古代傳說主持文運的神。《漢書》下酒： 宋龔明之 《中吳紀聞·蘇子美飯酒》載，北宋詩人蘇舜居岳丈家，夜晚讀書飲酒。讀至 《漢書·張良傳》，盡情歡飲，其岳丈大笑：“有如此下酒物，飲一斗誠不為多。井帶胭脂： 即姻脂井，在陳朝景陽官內(nèi)。隋滅陳時，后主和張、孔二妃曾藏井內(nèi)。駘 (tai臺)蕩： 形容春天景色輕盈、蕩漾。燕子： 即 《燕子箋》傳奇。吳歈 (yu)： 昆曲，《燕子箋》是用昆腔演唱的。笛步： 南京地名，教坊所在地，這里指舊院。西昆詞賦： 宋代楊億、劉筠等人互相唱和的作品，其內(nèi)容空虛，形式華麗，世稱“西昆體”。溫、李，指唐代詩人溫庭筠、李商隱。五侯： 武將。閫(kun捆) 外，郭門以外。指武將統(tǒng)轄的區(qū)域。狼燧，即狼煙，告警的烽火。

二水州邊： 指南京的白鷺州邊。李白 《鳳凰臺》詩：“二水中兮白鷺州。”“雀舫： 即朱雀舫，一種華美的游船。長樂老： 指五代時宰相馮道，不以喪國亡君為恥，自稱長采老。半閑堂： 南宋奸臣賈似道在西湖葛嶺修的宅院名。這里指馬士英。“龍鐘閣部”句： 指史可法在揚州梅花嶺痛哭誓師。左良玉：明朝將領(lǐng)，曾駐守遼東，與清兵對峙。后駐兵武昌，與李自成、張獻忠等農(nóng)民趙義軍作戰(zhàn)。南明時，對馬、阮擅權(quán)專橫，深為不滿，起兵東下討伐，中途病逝。瓊花劫到： 指揚州為清兵所占，全城人慘遭殺害。瓊花，揚州有瓊花觀，這里借指揚州。南內(nèi)： 南京的明故宮。湯池，宮內(nèi)溫泉。東陵，即孝陵。輦路，皇帝車駕經(jīng)過的道路。“全開鎖鑰”句： 指淮陰、揚州、泗陽等地相繼失守，為清所占。綠頭簽： 當時官府捕人的文據(jù)。紅圈票： 也是當時捕人的文據(jù)，多在被捕人的姓名上加紅圈。



一部悲壯優(yōu)美的 《桃花扇》，能夠使明朝的“故臣遺老”們“掩袂獨塵”，“燈炮色闌，唏噓而散”，不僅在于它的人物形象感人至深，也在于它別致的結(jié)尾一出 《余韻》，于劇情的“極閑靜空曠”之處，再次奏響了故國之思的深沉旋律，可謂余音裊裊，繞梁三日。

肝膽仗義，為國為友奔走盡力的民間藝人柳敬亭、蘇昆生，此時已歸隱山林，以采樵捕魚為生，他們甘愿寂寞清貧，拒不降清，保持著高度的民族氣節(jié)。清順治五年 (1648) 九月十七日，“福德星君”廟會歸來的老贊禮，與柳蘇二人相遇，三人共敘愁腸衷情，把“興亡舊事，付之風月閑談”，表現(xiàn)了深厚愛國之思。借酒澆愁，長歌當哭。老贊禮先神弦一曲 【問蒼天】，掀須長嘆，質(zhì)問福德星君使貧富失宜在前，詰難蒼天使“貴賤失宜”于后，喊出了“蒼天夢夢”水深火熱的呼叫，對“神有短，圣有虧，誰能足愿?地難填，天難補，造化如斯”的現(xiàn)實，宣泄了滿腔的憤懣與不平。從問詰福德星君開始，轉(zhuǎn)而“叫九閽”“宣司命，檢祿籍”，從悲嘆“不啻乞幾”的悲慘生活，到指斥作為“秀士宗師”的文昌帝的冷酷無情，唱出了以柳蘇老贊禮為代表的具有民族氣節(jié)的下層知識分子和市民命運的多舛，境遇的凄慘和心情的苦悶。誠如魯迅所說： 明末，那些“無恥的士大夫，早投降到魏黨旗幟下。說一句公道話，想替諸君子 (指復社主要成員) 幫忙的，只有幾個書呆子，還有幾個老百姓”。這幾個書呆子和老百姓當時就備遭迫害，閹黨余孽馬士英、阮大鋮橫行時，弄得他們家破人亡。南明覆亡，他們多隱居山林，愈加困頓潦倒。從這方面來說，【問蒼天】是一支哀婉的悲人之曲。

柳敬亭的彈詞一曲 【秣陵秋】，追溯南明覆亡的沉痛史實，概括了全劇的思想意蘊，傷今懷古，痛定思痛，是一支痛切的悲事之曲。使 《余韻》益響，達到了刻骨銘心的效果。且辭采優(yōu)美、褒貶分明。雖連連用典，但無堆砌之痕。“中興朝市繁花續(xù)，遺孽兒孫氣焰張，只勸樓臺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殘?zhí)啤薄Ｄ厦魍醭凰纪饠硱鳎瑘F結(jié)御侮，迷戀表面繁華，沉醉朝夕淫樂。馬士英，阮大鋮這伙魏閹當年的干兒義孫，氣焰囂張，狼狽為奸，營蠅茍狗，眥睚必報，只知誘導弘光帝追蹤六朝陳后主，建造樓臺，貪圖享受，卻不吸取五代時太原石敬塘借來契丹兵馬弓矢，把南唐一舉推翻的歷史教訓。借用陳后主和石敬塘兩處史實，揭發(fā)明王朝昏君奸相，在清兵南侵，國勢壘卵的危急情勢下，仍在爭權(quán)奪利，爾虞我詐。“九曲河流晴喚渡，千尋江岸夜移防”。為堵截左良玉東進南京，竟撤去黃河天險防備清兵入侵的駐軍，使清兵長驅(qū)直入，攻下南京。外無抵御之功，內(nèi)有禍亂之患，怎不導致南明王朝最后覆亡?《余韻》一出的裊裊余音就在于使人們思索南明王朝沉痛的歷史教訓，“知三百年之基業(yè)，隳于何人? 敗于何事? 消于何年? 歇于何地?” (孔尚任 《桃花扇·小引》)

蘇昆生的 〔哀江南〕 套曲，列敘自己隱居三年后，一日賣柴來到南京，不忍目睹“殘軍留廢墟，瘦馬臥空壕”，更傷心“村郭蕭條，城對著夕陽道”。各處名勝，今非昔比，滿目凄涼。一路憑吊，一路悲嘆，字字血淚俱下，句句興亡之感。吊孝陵：“誰祭掃，牧兒打碎龍碑帽”。羊群出沒，守陵無人，墓樹枯焦，寶棲鴉蝠。到皇城：“直入宮門一路蒿，住幾個乞兒餓殍。”柱倒泥墮，瓦碎窗破，墻高草深燕雀在朝。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壞檻當潮，目斷魂消。”笙簫音絕，粉黛蹤滅，燈罷旗收，影去樓空。憑長橋：“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清溪依稀，橋圯板塌，秋水夕照，老樹冷落。過舊院：“無非是枯井頹巢，不過磚苔砌草。”井枯屋廢，花殘柳衰，灶冷灰滅，人跡杳然。往日繁華的金陵，已是城破人非，滄桑巨變。蘇昆生的憑吊諸曲，是一支支暗然銷魂的悲物之曲，是歷來傳誦的名篇。最后一支曲子 【離亭宴帶歇指煞】，更唱出了懷念故國的民族深情和沉痛的故國之思。全曲氣貫諸物之悲，情結(jié)故國興亡，充溢死節(jié)之民的壯懷。不但要放悲聲，且要哭唱到老，“不信這輿圖換稿”，決不相信故國的版圖會被入侵者改變。

《余韻》尾聲，既是全劇的一個大總結(jié)，又是整部作品的點題之筆。《曲海揚波》卷一評論說：“《桃花扇》卷首之“先聲”一出，卷末之“余韻”一出，皆云亭創(chuàng)格……。一部極凄慘極哀絕極忙亂之書，而以極太平起，以極閑靜極空曠結(jié)，具有華嚴鏡影之觀。”這是很有見地的。上出 《入道》本已成全劇結(jié)局： 桃花扇底送南朝。男女主角李、侯二人，歷盡磨難，矢心不二，一朝相見，正待互訴衷情，不料張道士當頭棒喝，使他們頓如醍醐灌頂，看到覆巢之下，難存完卵的現(xiàn)實，于是扇破人離，分別“修真入道”而去。至此，一場忙亂的鬧劇，似乎應(yīng)靜下來了，一幀凄慘哀絕的血淚圖似乎展出了空白。然而故事雖完，意蘊未盡。作者于結(jié)局之后又寫了 《余韻》一出，讓老贊禮、柳、蘇放聲悲歌。以下層人民對故都的懷念和目睹社會衰敗現(xiàn)象綰結(jié)，這既反映了民主思想，又表現(xiàn)出作者的藝術(shù)才華。一場大起大落的歷史動蕩已經(jīng)過去，千古功過、誰來評說，只有人民群眾。同時這種結(jié)構(gòu)形式打破了中國傳統(tǒng)戲曲以大團園結(jié)束的程式，增加了作品的藝術(shù)感染力。正如 《曲話》所說：“《桃花扇》以 《余韻》折作結(jié)，曲終人杳，江上青峰，留有余不盡之意于煙波縹緲間，脫盡團圓俗套。”全書雖無情節(jié)展開，卻語語指事造實，句句情真意切。即是那個為虎作倀的魏國公嫡親公子徐青君，單槍匹馬來搜尋山林隱逸，也不致沖淡閑靜空曠的氣氛，卻恰好成了他們拒不降清，始終保持民族氣節(jié)。更加集中地表現(xiàn)了故國之思和民族情感，正是在情節(jié)和閑靜空曠中愈加顯出 《余韻》的響亮、悠遠。

此出曲辭，寫景抒情，音韻諧婉，感情澎湃。“傳得傷心臨去語，年年寒食哭天涯。”字字錐心泣血，進射出填地補天的巨大哀怨，將悲人、悲事、悲物之情，凝為國破之悲，借用“寒食”的典故表達了堅貞不屈的民族氣節(jié)。不僅起到了點題的作用，而且使 《余韻》益響，達到了刻骨銘心的效果。【秣陵曲】一曲，縱橫鋪陳，雖使事用典，但毫不覺得堆砌，且辭采優(yōu)美，或褒或貶態(tài)度鮮明。【哀江南】 套曲，更是歷來傳涌的名篇。全劇賓白十分詳備，“不容再添一字”，與曲辭互相補充，配搭適宜，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