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清代劇曲·清代傳奇·李玉《清忠譜·叱勘》原文與翻譯、賞析

【梁州新郎】 (生)痛我完身幾粉，幸我完心無礙，勁骨千磨不壞。填胸正氣，直將厲氣沖開。罷!愿掙得一腔無愧，三寸常伸，便碎骨香千載。咳!衣冠掃地也理應該，怎怪他胥役如狼語亂歪。(哭介) 忠良士，看看殆，朝堂已絕龍逢派，輪到我，死立待。

呀!這是魏廓園親家，打得這般模樣，竟死非命了，好傷心也! (哭介) 不免叫一聲：魏廓園!魏親家!我周順昌在此。(末作漸醒介)

【前腔】 三尸離殼，一靈還在，耳畔誰呼聲再。(轉氣介) 攢心抱痛，猛然帶轉魂來。(開目慢視介)呀!原來蓼洲親家!別話不能說了，只是一事放心不下。想著吾孫伊托，你有遺孤，兩姓誰擔代?親家!我與你相攜同上也望鄉臺，看不得累累妻孥哭草萊。(末哭介)親翁，還有一言要說。我罵賊神雖憊，君須大罵吾方快。目不瞑，此為大。

(作嗚咽氣絕介) (生大怒指喝介) 嗄! 原來是魏賊! 咄! 閹狗! 你欺君虐民，殘害忠良，我周順昌食肉寢皮，未消積憤，且數你罪惡樁樁，敢一一回對么?

【前腔】 【換頭】 你縱著十干兒狠似狼豺.布著百干孫毒如蜂蠆。又私通客氏，把后妃殺害。倪文煥!許顯純!你是閹家惡犬，廠內豪奴，不過排陷邀歡愛。(踢翻兩桌，將杻劈面擊付、丑介)我周順昌今日到此，總是一死。一杻擊殺你二賊，豈不快心!杻敲賊面也好開懷，權當做笏擊權奸血濺腮。(凈、雜將槌擒生敲牙滾地介) (奮起含糊指罵介)魏賊!難道我斷了齒，就罵你不得么?齒雖斷，舌還在，我生平不受三緘戒。常山口，未虧壞。

(倒地作悶死介)

《清忠譜》 劇中，描寫周順昌同魏忠賢為首的閹黨邪惡勢力的直接沖突，除《罵像》 之外，就是 《叱勘》 一出。毛一鷺、李實把周順昌罵像一事以及周順昌同另一位東林黨人魏大中結為親家一事寫成密奏，報告給魏忠賢，魏忠賢便派緹騎把周順昌逮捕至京。盡管發生了蘇州市民聚眾反對并打死緹綺的一場斗爭，但卻沒有能夠救得周順昌，反而招致毛一鷺、李實的更狠毒的鎮壓，把顏佩韋等五位義士也全部逮捕。周順昌被押送到京城之后，由閹黨把持的東廠審問，而且魏忠賢親自坐審。此出就是寫周順昌被審問時受盡酷刑而堅貞不屈的情形。

明代天啟年間魏忠賢當政時，東廠、西廠、錦衣衛、鎮撫司等機構成為迫害正直朝臣和普通民眾的活地獄。勘問犯人時使用各種酷刑百般折磨，駭人聽聞。這出戲寫周順昌將被勘問時準備的刑具就有銅桚子、鐵夾棍、閻王閂、紅繡鞋、披麻火烙、銅包木棍等，每一件都酷毒無比。如紅繡鞋，據俞樾考證，這是用鐵鑄成的鞋，燒紅，讓犯人穿在腳上，頓時皮肉焦爛。(見《茶香室三鈔》) 周順昌被押解到京城之后，魏忠賢的死黨倪文煥、許顯純已經對他審過幾次，嚴刑夾打，使他 “脛骨幾斷，手指盡折”。本出開始時周順昌已是刑傷遍體，無法行走，由獄卒攙扶著上場的。他唱 【梁州新郎】 一曲，自謂在受到酷刑摧殘之后，仍然保持著錚錚傲骨、凜然正氣，為自己的不向奸黨屈服而問心無愧。這使讀者感到，酷刑可以毀傷周順昌的身體，卻沒有擊垮周順昌的意志，他憑著對自己的忠心和品格的自信來對待眼前的又一輪勘問。當獄卒厲聲呵斥他快點走時，周順昌想到自己落得這樣狼狽的境地完全是魏忠賢迫害的結果，對這些小爪牙是不屑計較的。這時，在周順昌之前接受拷問的朝廷官員一個接一個地被酷刑折磨致死，楊漣被打了一百鐵杠子，左光斗被上了三次鐵腦箍、兩次銅桚子，都已畢命，他們的尸體就從周順昌的面前扛抬過去。這種慘象，對周順昌來說是一個可怕的信號，他看到了自己面臨的厄運。但是，周順昌并不畏懼，他把楊漣、左光斗比做夏朝因向夏桀進諫而被殺的忠臣關龍逢，雖死猶榮，因此他本人也做好了思想準備，要像楊、左那樣視死如歸。

在這豺狼橫行、陰森可怖的錦衣衛刑獄中，被酷刑致死又何止楊、左二人! 接著，被打得半死的魏大中由獄卒馱上場了。魏大中也是受魏忠賢迫害的東林黨人，本劇第五出中已寫了他在被捕后乘船押往京師途經蘇州時，周順昌曾看望過他并為自己的兒子和魏大中的孫女訂了婚。這件事已成為魏忠賢加害于周順昌的罪名之一，而周順昌敢于同魏大中聯姻，正是要表現出一種同魏忠賢作對的姿態。此刻，周順昌看到魏大中奄奄一息的僵硬身體，悲痛地呼喚他醒過來。下一曲 【梁州新郎】 是魏大中所唱。他隱隱聽見有人呼喚，靈魂從地獄暫時回轉，認出是周順昌在身邊時，他十分悲痛，萬分感慨。他自感生命已在須臾之間，要向好友傾吐最后的遺言。這遺言不是關于孫女的婚事，也不是關于家屬的安危，而是說自己只剩最后一口氣，無力罵賊了，希望周順昌繼續像他那樣，痛罵魏忠賢，為他宣泄仇恨之情，申張正義之氣，否則他死不瞑目。交代完這句話之后，魏大中終因傷重而死。這支曲子描寫魏大中的表現，給周順昌作了襯托。魏大中的堅貞不屈給了周順昌激勵和鼓舞的力量，也進一步點燃了周順昌胸中的怒火。魏大中的臨終之言，更使周順昌意識到自己身處危境而仍然負有同閹黨斗爭的正義的責任。

當魏大中的尸體被獄卒拖下去之后，周順昌同魏忠賢閹黨的一場面對面的斗爭便正式展開。倪文煥、許顯純抱著文卷登場，開始勘問周順昌。他們首先呵斥周順昌下跪，周順昌不肯就范，倪、許二人指著 “上邊端坐的” 魏忠賢，一定讓周下跪。周順昌見魏忠賢親臨勘問，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立即指著魏忠賢怒喝痛罵，并歷數魏忠賢的一樁樁罪惡。第三支 【梁州新郎】 (換頭) 曲子，便是周順昌直接怒罵魏忠賢的一段唱詞。周順昌首先列舉魏忠賢的三項大罪——網羅干兒義孫結成死黨，私通客氏，殺害后妃，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實，魏忠賢無法否定。倪文煥、許顯純極力為主子效勞，喝令爪牙拿下周順昌，這又引起周順昌手指倪、許二人的一陣痛罵。不僅痛罵，而且用腳踢翻兩桌，用雙手所戴刑具——木杻擊打倪、許二人。于是，周順昌受到魏忠賢及其爪牙更加狠毒的摧殘。他雖然被打掉牙齒，卻以古代被割掉舌頭仍然痛罵安祿山的顏杲卿自比，口中噴血，繼續罵賊，直至疼痛至極而昏死過去。

這支曲子是全劇的重點唱段，是展現周順昌這一典型形象的精彩場面。曲詞慷慨激昂，語氣猛烈有力，如連珠炮一般射向當時朝廷奸惡黑暗勢力的代表人物魏忠賢。在舞臺上雖然沒有魏忠賢的扮相出場，但從劇本中的文字提示來看魏忠賢是在現場坐陣的。周順昌當面揭露魏忠賢的罪惡并予以痛罵，既是表現個人的憤恨，也是實現魏大中臨死時托付的遺愿。同時，周順昌擊打倪、許二人的情景，更強化了周順昌罵賊時宣泄情緒的力度，人物的動作性更加增強了戲劇效果。周順昌被敲掉牙齒痛得在場上滿地亂滾、仍然 “含糊指罵” 的表演，把表現周順昌的斗爭性推向高潮，使觀者既崇敬周順昌的偉大人格，又更加激起對魏忠賢所代表的邪惡勢力的義憤。全劇演至《叱勘》 一出，周順昌性格的發展也達到了高峰。在前面的 《傲雪》、《述珰》、《締姻》 等出中，對周順昌的 “清” 與 “忠” 的表現還只是靜態的、平面的描述，到 《罵像》 一出，同李實、毛一鷺的正面沖突，對周順昌的形象的塑造已是動態的和立體的了。而到了 《叱勘》 一出，周順昌在受到酷刑摧殘之后的生死關頭，面對魏忠賢本人的赫赫威焰而拼死抗爭，人物的性格進一步強化、突出，人物的形象在動態的描繪中更奏鳴出強烈的音符，在立體的展示中更閃耀出燦爛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