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詩
(其一)
秋夜涼風起,清氣蕩暄濁。
蜻蛚吟階下,飛蛾拂明燭。
君子從遠役,佳人守煢獨。
離居幾何時,鉆燧忽改木。
房櫳無行跡,庭草萋以綠。
青苔依空墻,蜘蛛網(wǎng)四屋。
感物多所懷,沉憂結(jié)心曲。
張協(xié)《雜詩》共十首,這是第一首,即時詠物,吟嘆閨愁,而有君子情,憂世意。它取景攝象,鮮明簡潔;清詞麗句,生動省凈;含蓄興寄,耐人尋味。
詩從時令物候?qū)懫稹_@是臨近仲秋的夜晚,一陣涼風吹來,清爽快意,蕩滌白天暑余的悶熱濁氣。詩人自己的感受如此。然而他聽到了、看到了大自然氣候變動中的另一番鳴聲動向。 “蜻蛚”就是蟋蟀。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詩經(jīng)·豳風·七月》)。出于生存的驅(qū)使,它們本能地敏感到寒冷的侵襲,從田野躲往宅院的臺階下來,發(fā)出向往溫暖的呻吟。 “飛蛾”就是燈蛾,有翅能飛, 夜出愛亮。夏秋之際, “天地郁蒸, 日月昏茫,燭曜庭宇,燈朗幽房,紛紛群飛,翩翩來翔”(晉支曇諦《撲火蛾賦》)。由于理想的追求,它們本性地撲向燈燭,不顧身死,意圖博得黑夜里一點光明。詩人耳聞目睹了這類遭際。由已及物,兩相比較,同一時令運遷,氣候變化,不同生活處境,向往追求,使詩人的仁者之情,志士之憂, 蘊藉言外,心曲自見。所以起四句寫時令物,仿佛如常,卻用比興, 有寄托,含蓄深長。于是引出了君子、佳人的離愁的詠嘆。
“君子”即謂游子, “佳人”泛指思婦。從首四句的興寄,不難理解,詩人關(guān)心的是那些象蜻蛚、飛蛾一樣向往溫暖、追求光明的下層人們,那些在時勢變動中依然要為生存發(fā)展而奔波奮斗的人們,也就是西晉門閥制度統(tǒng)治下的寒門庶族之家。他們被遣服役遠方,丈夫離家,妻子獨宿,家室不完,團聚無期,命運不由自主。他們希望過,盼望過,然而“離居幾何時”?分離了多少時間?還要分離幾多日月?他們無望而且習于無望。 “鉆燧”是鉆木取火。據(jù)說,不同時節(jié)取火是鉆不同的樹木的。取火為了生活,意味著生活只是習常度日,不復期待。所以不是長夜如年,日子難過,而是在不知不覺中,時光流逝。只不過在鉆木取不得火時,佳人才發(fā)覺時光過得太快了,又得換種樹木取火了。希望的追求被無望的習慣取代,沉悶而麻木,甚至沒有蜻蛚的哀鳴,更沒有飛蛾的奮斗。所以詩人由物及人,感嘆的不止于游子思婦的離愁,而是更進一層,感慨遠役無歸所造成的沉悶無望的社會心理和情緒。從而把世亂的憂傷凝結(jié)其中,令人吟味,發(fā)人深思。
佳人無望,心灰意懶,不再料理,不復企盼,幾乎不見活動的跡象。然而大自然照常運行,草木昆蟲仍自生長,秋草茂密繁榮,青苔滋生蔓延,蜘蛛四處結(jié)網(wǎng)。于是好端端的夫妻歡聚的人家,仿佛變成寂寥荒蕪的廢棄宅園,變成草木昆蟲的自由天地。人的活動消失了,大自然的恩賜便從草木昆蟲的活動中體現(xiàn)出來。所以詩人寫佳人懶散無聊,仿佛用草苔蜘蛛來渲染,而其實深有感慨。這家園荒蕪,不難令人想見國家不振,想到世亂不治,感到人民無望,人心渙散。這就是詩人再由人及物,而發(fā)出“感物多所懷,沉憂結(jié)心曲”的深沉的憂傷,點明詩人從物候想到的是人民的生活和國家的治亂,不僅僅是一般的離愁。
《晉書》本傳(附見《張載傳》)說: “于時天下已亂,所在寇盜。協(xié)遂棄絕人事,屏居草澤,守道不竟,以屬詠自娛。”《雜詩》當是歸隱后所作。從上述分析,亦可見這詩的明顯特點是清醒的思想認識和精心的藝術(shù)提煉。它的藝術(shù)構(gòu)思是從明確的主題思想出發(fā),采用傳統(tǒng)的比興寄托的表現(xiàn)手法,以形象而精煉的詩歌語言表達出來。因而它的結(jié)構(gòu)齊整簡潔;每四句一個層次,前四句與后四句銜接自然,而留有余地;最后二句點出主題思想。它的比興運用,也隨詩情而適意自如。全詩以君子佳人即男女之情以寄君國之愁,有楚辭傳統(tǒng)意味;而首四句的興起,又用時令物候,有《詩經(jīng)·國風》的傳統(tǒng)手法,兼有楚辭悲秋的情調(diào)。因此,全詩既有佳人離愁的完整抒情形象,又有時令物候、居室環(huán)境的一系列具體情景,從而使整首詩具有豐富而鮮明的形象性和抒情性,讀來意蘊不盡。此外值得一提的是,這詩的語言和聲韻上也有突出的特色。其一是動詞的使用,精確而富情態(tài),如“吟階下”, “拂明燭”, “幾何時”, “忽改木”, “依空墻”, “網(wǎng)四屋”,動詞“吟”、 “拂”、 “幾”、 “忽”、“依”、“網(wǎng)”都充分發(fā)揮了古漢語詞性靈活的特點,兼具形容表情的作用。其二是全詩用仄韻,頓促而低落,使全詩的情韻顯得自然沉郁,十分諧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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