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蘇軾《書游垂虹亭》原文|注釋|賞析
蘇軾
吾昔自杭移高密,與楊元素同舟,而陳令舉、張子野皆從余,過李公擇于湖,遂與劉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詞聞于天下,作《定風波令》,其略云:“見說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傍有老人星。”坐客甚歡,有醉倒者。此樂未嘗忘也。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舉皆為異物。而松江橋亭,今歲七月九日海風駕潮,平地丈余,蕩盡,無復孑遺矣!追思曩時,真一夢耳。元豐四年十二月十二日,黃州臨皋亭夜坐書。
這篇短文的題目《書游垂虹亭》系依據中華書局新版《蘇軾文集》,《東坡志林》乃題為《記游松江》。松江即吳淞江,由太湖流經吳江縣、上海市而入長江口。在吳江縣東門外松江上有一座橋,這橋建于宋慶歷八年(1048),凡七十二孔,叫利往橋,俗稱長橋。橋的南端筑亭一座,以張子野有“橋南水漲垂虹景”之句,遂取名為垂虹亭。可見,所謂“游垂虹亭”是具指,“游松江”是泛稱,名雖不同,其實一也。
我們閱讀此文,會有一種突出的感覺,那就是平淡。不是嗎?它只用淡淡的筆墨追敘了一件往事,平鋪直述,沒有任何渲染,一讀就懂。然而,這種平淡得之不易,它是作者孜孜追求的最高藝術境界。蘇軾在《與二郎侄》的信中說:“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采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 其實不是平談,絢爛之極也。”這話為我們鑒賞這類文章提供了一把鑰匙,要從“平淡”之中看到“絢爛之極”的豐富內涵,才是真正得其三味。
“吾昔自杭移高密”,是此次宴游的緣由,讀者切不可輕輕放過。“昔”指宋神宗熙寧七年 (1074) 九月,蘇軾要到“高密” (即密州,今山東諸城) 去赴任。楊元素是當時的杭州太守,蘇軾原在杭州做通判,是楊的下屬。明明是楊元素相送,作者卻只說與之“同舟”,這符合自己的身份,也見出二人之間不同尋常的關系。陳令舉和張子野聽說蘇軾要“移高密”,特地到杭州去看望他,又一起陪同到湖州 (今浙江吳興),可見這“皆從余”就不是一般的追隨了。李公擇時為湖州太守,是東道主,所以用一“過”字,有拜訪之意,有敬重之情。劉孝叔原在湖,故最后帶出。以上諸人在湖州逗留了幾日,曾一起游過霅溪,然后才“俱至松江”。文章開頭相繼引述出與游的六個人,很有層次,如線貫珠,那線便是“移高密”。這不僅表現為敘事手法的高明,更重要的是有情在。這些人都是在為蘇軾送行,而且是送了一程又一程,難分難舍,這種彼此相契的深厚友誼難道還不“絢爛”嗎?
接下來寫“游垂虹亭”。垂虹亭是當時有名的游覽去處,“長橋跨空古未有” (蘇舜欽詩句),景色很壯觀。但作者沒有去寫這些,因本文的重點不是記游蹤,而是記游興。“夜半月出”,這么晚了,還要置酒痛飲,引吭高歌,以至“有醉倒者”,不都是在寫游興嗎? 而游興為何這么濃,作者無須再饒舌,意到而已,將絢爛處沉在底層。張子野的《定風波令》是這六人在湖州游霅溪時寫的,有此詞的序文為證。在垂虹亭上當是演唱這支歌,景物雖別,人事依舊,這確是一樂事。文中點出“子野年八十五”,不僅使人想見這位“老人”的爍,更見出他與蘇軾是忘年之交,時蘇軾才39歲。
“此樂未嘗忘也”,上應首句之“昔”,繼開下句之“今”。此次與游的六人確系“賢人”,他們都是當時的社會名流,國家的中級官吏,聚會一起,確非易事。而所以能聚游暢飲,又是因為與蘇軾的深情厚誼,于此我們可以掂出這“未嘗忘”的分量了。但,時過七年,“子野、孝叔、令舉皆為異物”。這話多么平淡,然而讀者卻能聽到蘇軾心潮起伏的澎湃濤聲。情在事理之中,什么懷念啦,傷感啦,哀痛啦,只要再說一個字,豈不也成了蛇足?所謂“言近旨遠”,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吧!好的文章,總要給讀者留下品味的余地。
作者之所以要追述這次舊游,乃是事出有因,文章最后交待明白,也在情理之中。“今年七月九日”,一場狂風暴雨,引起洪水肆虐,遂將“松江橋亭”“蕩盡”。又過了將近五個月的時間,蘇軾才聽到這個消息,因亭毀而憶往事,這便是此文的命意所在。至“追思曩時,真一夢耳”,文意已足,也收攏住了全篇。文章最后一句對屬文的時間與地點的綴記,似乎無關緊要。但兩年前蘇軾以謗訕新政的罪名被捕入獄,險些掉了腦袋,而今在黃州(今湖北黃岡)是以犯官的身份來接受監督改造的。這與“曩時”相比,所謂“真一夢耳”未嘗不包含著對自身榮辱的深沉感慨。
總之,這篇文章看起來很淺顯,卻耐得住咀嚼,在平淡的文字之中蘊藏著絢爛的情思。這正是蘇文的一個顯著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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