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蘇軾《書吳道子畫后》原文|注釋|賞析
蘇軾
知者創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學,百工之于技,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故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謂游刃余地,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
余于他畫,或不能必其主名,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偽也,然世罕有真者,如史全叔所藏,平生蓋一二見而已。
元豐八年,十一月七日書。
我國歷代題畫詩、名畫題跋不可勝數,其中不乏中肯雋永的佳作,但象本文這樣借題發揮,總結藝術經驗,在有限的篇幅內闡發系統的藝術理論,且有獨到見解的卻不多見。
本文首引《周禮·考工記》“知者創物,能者述焉”,意在強調文學藝術的發展有一個逐漸完美的過程,要靠一代一代藝術家薪火相傳的積累,所以說“非一人而成也”。所謂“智者”、“能者”云云,無非是借用成說,相對而言,實際上任何一位有成就的藝術家都不可能空無依傍地去創新,也絕不會亦步亦趨地祖述前賢。作者認為,這是一條普遍規律——不論是士大夫的學問還是各類工匠的技藝,都是從夏商周三代開始,經歷了漢、魏等朝不斷進步,直至唐代才周詳完善了的。唐代的詩歌、散文、書法和繪畫都取得了超越前人的巨大成就,而杜甫、韓愈、顏真卿則是舉世公認的唐代詩、文、書最高成就的代表。這里請杜、韓、顏三位大家作陪,而后將吳道子襯出,并一言以蔽之: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認為四人在各自的藝術領域里皆已達到了盡善盡美的程度,可見作者對吳氏是何等推崇。
吳道子,名道玄,陽翟(今河南禹縣)人,是唐代著名畫家,開元中召人為內教博士。其畫筆法超妙,洗練爽勁,雄峻生動,富有立體感,尤其擅長畫佛道人物,有“畫圣”之稱。作者寫他畫人物的技法一段,尤為精妙。各門藝術都有各自的藝術語言,正因為蘇軾本人就是一位著名畫家,才有可能深知并道出吳道子畫中“三昧”。他并沒有從人們都在講究的陰陽向背、虛實疏密、濃淡干濕等表現手法人手泛泛而談,而是一語切中肯綮,說吳氏畫人物“如以燈取影”。并且用數學上的“乘除”來比喻逆順平直等各種作畫筆法的相互作用、消長、輕重,稱吳氏“得自然之數,不差毫末”。
“美”必須“以數取”是蘇軾美學思想的一個重要命題,他在《大悲閣記》中以烹飪和釀酒要按一定的比例投料為喻,說明了“數”、基本技能對文學藝術以及各行各業的重要性。繪畫必須真實地反映客觀對象。蘇軾認為吳道子筆下的人物在解剖、比例、形態、透視等方面達到了十分精確的程度,以至逼真到連秋毫之末細微的誤差都沒有。可見吳氏對“自然之數”即造化的規矩尺度掌握得多么準確,這樣,前面所說“如以燈取影”也就有了著落。
不僅如此,吳道子遠比一般畫工高明之處還在于“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這就是說,他能在藝術規律允許的范圍內充分發揮其創造力,而他的“豪放”之處又能耐人尋味,并非一味地發酒瘋。這兩句話代表了蘇軾的美學觀點,他自己的詩詞文章書法亦可以此概括。接下來,蘇軾巧妙地化用了《莊子》書中的兩個寓言:《養生主》篇里庖丁解牛數千,以至目無全牛,刀刃在牛骨節之間的空隙里大有回旋余地;《徐無鬼》篇里匠石揮動大斧砍掉郢人鼻尖上涂的薄如蠅翼的白粉,而鼻子毫無損傷,郢人立不失容。二者都是得力于技巧嫻熟和對于對象的深刻了解。孔子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也是說自由是以規律性的認識為基礎。既守“法度”而又能自由抒寫,自然與一般規規于尺寸者迥異其趣,“古今一人”之譽則當然非吳道子莫屬了。
蘇軾曾在一道題畫詩中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認為作畫要追求神似,如果只求形似,那就太幻稚了。所以他對唐代王維的畫推崇備至。在《王維吳道子》詩中,他贊譽王維畫“得之于象外”,有飄飄欲仙之態; 而“吳生雖絕妙,猶以畫工論”,和重寫意的文人畫不可同日而語。這與“古今一人”的評價是不是相左呢? 其實,詩是以文人畫和畫工畫相比,他更欣賞文人的寫意畫; 而本文則是就職業畫家而言,認為吳道子超越了所有的職業畫家,兩者角度不同。并不矛盾。中國畫講究以形寫神、形神兼備,吳道子正因為具備了“畫人物如以燈取影”,“不差毫末”的功力,其作品才有可能臻于上乘。
成熟的藝術家應有其獨特的風格,吳道子的畫風不同流俗,所以蘇軾一望即知其真偽,而對其他各家的畫有些則難以斷定其作者。道子名重一時,隨即模仿者有之,作偽者有之,然而終未能得其精髓,在蘇軾這樣的行家眼里也就無法亂真了。蘇軾在文章最后喟嘆真跡難見,大約也是寄寓了自己的感慨。這類題跋貴在不溢美、不隱惡而又典雅得體,本文更是夾敘夾議,流暢自然,平中見奇,令人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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