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張煌言
柳梢青·錦樣江山
錦樣山河,何人壞了,雨嶂煙巒。故苑鶯花,舊家燕子,一例闌珊。此身付與天頑,休更問、秦關漢關。白發鏡中,青萍匣里,和淚相看。
清人趙翼有詩云:“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題遺山詩》)是說每當社稷傾覆,山河板落之際,詩人歷經滄桑、蒿目時艱,就能寫出不朽之作。明末抗清名將張煌言的這首《柳梢青》,即屬于這類作品。
上片一起三句即滿腔熱血,噴薄而出。“錦樣山河,何人壞了,雨嶂煙巒。”三百年大明基業,幾萬里錦繡河山,終于淪入清人鐵蹄之下。大江南北,瘴煙苦雨,怎能不使愛國志士心潮難平,感慨無端!“何人壞了?”叩天而語,感情極為悲憤。詞人反思明室腐敗,奸人誤國,故有此泣血之問。后二句“故苑鶯花,舊家燕子”,當為“錦繡山河”之象征。“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梁丘遲《與陳伯之書》);“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唐劉禹錫《烏衣巷》,此處僅取二句字面義),一派盎然春色,令人遐思。然而在“雨嶂煙巒”的惡劣環境中,“一例闌珊”——毫無例外地都凋殘,衰落。寫盡神州陸沉,山河易幟后內心的沉痛與凄涼。
下片前二句重又振起,變上片結拍之沉痛為決絕。煌言起兵抗清近二十年,后因鄭成功退兵臺灣,勢孤力單,不得不于康熙三年(1664)散軍退居海島。反清義舉雖然失敗,然而作者“生則中華兮,死則大明”(張煌言《放歌》)的耿耿孤忠卻絲毫未曾泯滅。“此身付與天頑”,詞人以“天生愚頑”自許,正是要表明決不屈身事敵,隨順新朝的鮮明立場。“秦關漢關”,難以阻擋夷族鐵騎,數千年華夏文明就此中斷(此為當時漢族士大夫普遍思想,煌言自不能例外)。“休更問”云云,看似冷漠而語極執著,與上片“何人壞了”前呼后應,同為以血書者。最后三句,感情又折入沉郁。“白發鏡中”,是烈士暮年;“青萍匣里”,是英雄失路。這兩句字面雖出南宋陸放翁《長歌行》“國仇未報壯士老,匣中寶劍夜有聲”一聯,然認真體會,感情卻大有不同。放翁之時,尚有半壁江山可據,所以詩中仍有志士壯心不已之一腔豪情。而煌言之時,“駝酥羊酪,故宮舊闕”(張煌言《滿江紅》),九州之地已全非我有,所以詞中就飽含著金甌殘破,只手難以回天的不盡悲哀。最后結以“和淚相看”,鏡中烈士已老,怎能挽狂瀾于既倒?匣中青萍雖利,已再無用武之地。英雄淚落,黯然神傷,與其《滿江紅》“蕭瑟風云,埋沒盡、英雄本色”同一意蘊。詞中最后再現作者形象,百煉剛化為繞指柔,但仍不失一代豪杰叱咤風云之馀威。全詞痛而不摧,郁而愈壯,讀后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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