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葉派詩群·穆旦·旗》新詩鑒賞
我們都在下面,你在高空飄揚,
風是你的身體,你和太陽同行,
常想飛出物外,卻為地面拉緊。
是寫在天上的話,大家都認識,
又簡單明確,又博大無形,
是英雄們的魂魄活在今日。
你渺小的身體是戰爭的動力,
戰爭過后,而你是惟一的完整,
我們化成灰,光榮由你留存。
是大家的心,可是比大家聰明,
帶著清晨來;隨黑夜而受苦,
你最會說出自由的歡欣。
四方的風暴,由你最先感受,
是大家的方向,因你而勝利固定,
我們愛慕你,如今屬于人民。
詠物詩最忌諱的是心滯于物,而不能超拔出來實現心靈的高度自由。特別是對那些常見的事物,更難于獨標真愫,唱出與眾不同的弦外之音。“旗”,古今中外有多少人寫它,穆旦作為一個成熟的詩人不會不知道寫它的難度。這里他偏偏又要寫旗,其間的挑戰意味便很明顯了!
這里的“旗”,不只是一種標志,而是“英雄們的魂魄活在今日”。風是無形的,但“旗”卻使它顯形,它成為“旗”的身體。這個意象來得靈動,仿佛憑虛設象,達到的卻是更豐富的象。我們從“風”中領略的自由、雄勁、狂嘯等品質,都統統轉化到“旗”身上,兩者不是比喻,沒有本體和喻體,而是合二為一,這“一”兼有“二”的全部特征。這正是現代詩筆墨的精微深透之處。“常想飛出物外,卻為地面拉緊”, “想飛”的不會是“旗”,而是人。理想是崇高的,但它又緊緊附著在“地面”的泥巴上。那是土地的苦難使“旗”不安,使“旗”日夜獵獵呼喊——這是那些為人民的苦難而斗爭的英雄們的形象!正是他們,使“旗”成為一個多么誘人、多么偉大的單音詞!在苦難中,在勝利時,只要提到“旗……”一切都涵蓋其中了!還有什么單音詞能像“旗”牽動斗士的心!
詩人的語言是樸素的, “旗”也是樸素的。它是“寫在天上的話,大家都認識,/又簡單明確,又博大無形”。對“旗”內在精神的表現,還能有比這幾句詩更精粹更明晰的嗎?“旗”是一種符號,最復雜也最簡單,最平凡也最值得用生命去捍衛。那句“大家都認識”的話,不就是“斗爭——自由——勝利”嗎?這一切都寫在“旗”那“渺小的身體” 上,成為“戰爭的動力”。那些為它的召喚而倒下去的人并不會死,因為“旗”呵,“光榮由你留存”!“旗”是英雄的魂魄,是時代的先知, “四方的風暴,由你最先感受,/是大家的方向,因你而勝利固定”。“最先感受”四方風暴,既是物質的“旗”的本來屬性,同時又是革命先覺者的共同特征,這樣一筆兩寫,心物交感,顯出了詩人尺水興波的筆力。“旗”凝聚了大家的“方向”,展示了固定的“勝利”。當你在硝煙彌漫的戰火中,看到遙遠的山尖上已經搖晃著戰友手中的紅旗時,當你看到一個民族已經醒來升起自己的紅旗時,你會由衷地贊嘆人類的智慧:他們把語言不能表達的東西交給了“旗”!最后,詩人用兩句極為普通但又斬釘截鐵的話,宣告了對“旗”何以如此深情的原因,使詩的境界再度升華:“我們愛慕你,如今屬于人民”。
這首詩語言樸素但深意藏焉。詩人無論寫形摹狀,都力求賦予它們鮮活的精神特征。讀著這些詩句,你看到的不是一面旗,而是一個活生生的赤裸的靈魂,但又無一處不與“旗”本身的特性有關。在這種若即若離中,我們一直達到“旗”內在精神的極點。蘇聯作家西蒙諾夫也有一首名為《旗》的詩作,這同樣是一首立意獨異格調超拔的好詩,這里抄出幾節,供讀者欣賞、比較:
“旗不能點燃香煙。開玩笑也不能在旗的下面/和旗的旁邊。也不用去補——如果旗被子彈打穿。打穿了的旗不會流出血來,用不著為它裹裹繃帶。旗要流血,當它被拋棄在地。而在搶救傷員時,用它裹裹赤裸汗濕的身體,旗,不會生氣。它不怕自己身上留下血跡。血——不是臟東西。而被打死的人,如果確實是英雄——可以用旗暫時遮蔽。永久地蓋著,它卻不允許。因為活著的人/需要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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