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詩群·楊松霖·關于門的四首詩》新詩鑒賞

Z的門

Z沿著石墻尋找門

已經很久很久了



Z總是遇到墻

他困在圍墻里

或者說

他被阻隔在圍墻的外面



Z很孤獨

Z認為

不穿過這堵墻

就無法解脫孤獨

Z已經厭于尋找路了

因為每一條路的末端

都遇到這堵墻

被墻截斷

Z深信不疑

墻的外面

路肯定會有新的延續

翻越這光滑的墻不可能

只找到門

找到關鍵的門

這是他惟一的辦法



對于那些只有半截路的厭煩

使Z焦躁不安

他不能平靜

他感覺到自己像一個囚犯

必須逃走了



久久地，久久地

Z沿著石墻

尋找門

A的門

A弄不明白

他何以會遇到如此

眾多的門



A在心里詛咒

建造這些門的人

當初肯定喝醉了酒

把什么都搞得一塌糊涂



現在該怎么辦

他該走哪一道門呢



A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假面舞會

現在他必須判斷出

從這些一模一樣的門里

走哪一道門才能到達會場

A手里捏著請帖

時間就要到了

而他那怪脾氣的女友

該會以怎樣令人難以忍受的方式

嘲笑或干脆拋棄他呢

A左手腕上的表針

飛快地走著

A的額頭上沁出了汗珠

渾身燥熱



A面臨選擇

選擇關系到終生大事



面前的每一道門里

都潛伏著一種錯誤

也正因為錯誤的存在

A就必須選擇

A像一個團團轉的骰子

難以確定他自己

該在哪一份賭注上停下來



因為一個不能拒絕的約會

A陷入了困境

K的門

K當上了守門人

穿上傳統的制服

這是它渴慕已久的差事了

K上任之后

十分認真地擬定了一整套

出入門的制度

K考慮到每一個細節

他甚至要盤問出門人在每一年中

打了幾個噴嚏

這關系到疾病的傳染

他要讓出門人

交待他們最隱秘的私事



這都是門賦予他的權力

也是義不容辭的權力

K也為自己擁有這樣的權力

感到滿足

K對門做了一番精心修繕

并做了些改動

使之更顯得莊重、肅穆起來

K端詳著門

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歲月流逝

K在門前久久等待著

終不見有人要出這道門



K為此深深地內疚

同時也感到困惑

難道過去也無人出這道門嗎

那么

為什么要蓋這門門

究竟是誰蓋的呢

K倍感煩悶

他的權力得不到實施

他僅僅是個守門人



古老的風不停地往返

門又在漸漸陳舊了

守門人守著門

百思不解

T的門

T打坐房間里

在昏暗的燈光下靜思

如果沒有這道

通往外界的門

這房間可以說就是完美的六合了



幾十年塵世紛擾的生活

使T深深參悟到

必須將自己繁雜的思想沉淀下來

才能找到人生的目的

而這一切用“矛盾”是不能解答的



T企圖獲得一種絕對的孤獨

然而，這道門……該死的門

門外的腳步聲

總是震亂房子里業已平靜的空氣

T總擔心有人敲門

或是情侶在門外私語

或是惡人在門外毆斗

或是商販在門外談生意

甚至有迷路的兒童

在門外哭喊爸爸

T想

難免有一天

會有人突然闖進來



久而久之

T感到自己是在被愚弄

T明白了

他仍然不能擺脫 “矛盾”

他處處都在受到塵世的挑戰

——門的挑戰

而且不論從哪方面講

T總是被擊敗者



T終于跨出了這道門

走入塵世



《關于門的四首詩》由內容相聯系的四首詩組成。這種聯系不是在同一觀念的指代系統里旋轉，也不是平行推出四種現實，它們是在一種相互作用、沖突、排斥中，結合成的一個穩定的結構，它消解了二元對立模式，擴大了問題的難度。現代人尋找精神家園的種種困境、尷尬、荒誕，都被詩人赤裸裸地揭示出來。所以，這首詩的最高限值不是感情的強度而是認識的深度。詩歌在這里擔任的是“生存的證據”，這樣一個莊重的文化角色。

四種 “門” 是四種困境，四種與人的存在密切相關的現實。《Z的門》 已被森嚴的墻封死，根本不可能找到，但他還在焦灼地四處尋找，像一只圈在樟腦圈里的螞蟻，這是現代人渴念生命歸宿的虛妄過程。《A的門》全部洞開，而事實上都成了門的假象，仍然無門可逃。這是現代人彼此謀求理解的內心需要事實上成為更深一層的 “誤會” 的共謀。他情有所鐘，但路徑卻找不到，最終只能像蚌渴死在寬闊的沙灘。《K的門》企圖制約人們，但恰恰最先被制約的是他自己，門失去了意義，凝化為專制的死結，這是異化人者首先被異化的事實。《T的門》是“煩惱”的原因，但當他遁人內心卻發現真正的“沉淪”和“死亡”，是源于生命本身。他無法規避作為現代人存在的本體屬性，生命的“親在”到處都散發出咄咄逼人的氣息。在這四首詩里，對人的本質、人的悲劇的理解已經超越了社會層次和道德層次，而直接進入了生存狀態的極點——抽象的人類這種散居在地球表面上別種生命形式所沒有的尷尬命運。

這四首詩簡雋硬健，像炭筆素描。范疇的廣泛和表述的簡潔，鋒利節制的意象和從容不迫的交代，語義的偏離和語感還原是那么和諧地融于一爐。詩人老老實實為讀者打開大門，迫使你去尋找“門”背后的意義。他追求一種新的“明晰感”。這種平靜明晰的氣象并非一種可以有意為之的技巧，而是詩人在生存面前的一種心態：在這四首詩中，始終有個沉默的審視者，他清醒冷靜地望著人們望著生存嚴酷的面龐，他徹悟他悲憫他不再蠱惑。所以，與其說這種明晰是以純凈的藝術語言謀求快感，不如說它本身就是生存原初的簡單但無可把捉的模樣。明晰而不可滲透在這里就構成互否，它使你深入生存，并對自己重新陌生。詩歌就這樣輕輕一掃，撫去蒙塵讓我們看到反復鑄下大錯的本體生命。這首詩中的每一部分，都有一個“故事”框架在內部支撐，這就使它們避免了一覽無余的告白，充滿躍動感。正如狄爾泰所言：“最偉大的詩人的藝術，在于它能創造一種情節，正是在這種情節中，人類生活的內在關聯及其意義才得以呈現出來。這樣，詩向我們提示了人生之謎”(《體驗與詩》)。楊松霖的這首詩也許稱不上“偉大”，但它們無疑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