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蕪·山峽中》原文閱讀|主旨理解|賞析|讀后感
艾蕪
江上橫著鐵鏈作成的索橋,巨蟒似的,現出頑強古怪的樣子,終于漸漸吞蝕在夜色中了。
橋下兇惡的江水,在黑暗中奔騰著,咆哮著,發怒地沖打巖石,激起嚇人的巨響。
兩岸蠻野的山峰,好像也在怕著腳下的奔流,無法避開一樣,都把頭盡量地躲入疏星寥落的空際。
夏天的山中之夜,陰郁、寒冷、怕人。
橋頭的神祠,破敗而荒涼的,顯然已給人類忘記了,遺棄了,孤零零地躺著,只有山風、江流送著它的余年。
我們這幾個被世界拋卻的人們,到晚上的時候,趁著月色星光,就從遠山那邊的市集里,悄悄地爬了下來,進去和殘廢的神們,一塊兒住著,作為暫時的自由之家。
黃黑斑駁的神龕面前,燒著一堆煮飯的野火,跳起熊熊的紅光,就把伸手取暖的陰影鮮明地繪在火堆的周遭。上面金衣剝落的江神,雖也在暗淡的紅色光影中,顯出一足踏著龍頭的悲壯樣子,但人一看見那只揚起的握劍的手,是那么的殘破,危危欲墜了,誰也要憐惜他這位末路英雄的。鍋蓋的四周,呼呼地冒出白色的蒸氣,咸肉的香味和著松柴的芬芳,一時到處彌漫起來。這是宜于哼小曲、吹口哨的悠閑時候,但大家都是靜默地坐著,只在暖暖手。
另一邊角落里,燃著一節殘缺的蠟燭,搖曳地吐出微黃的光輝,展示出另一個暗淡的世界。沒頭的土地菩薩側邊,躺著小黑牛,污膩的上身完全裸露出來,正無力地呻喚著,衣和褲上的血跡,有的干了,有的還是濕漬漬的。夜白飛就坐在旁邊,給他揉著腰干,擦著背,一發現重傷的地方,便驚訝地喊:
“呵呀,這一處!”
接著咒罵起來:
“他媽的!這地方的人,真毒!老子走遍天下,也沒碰見過這些吃人的東西!……這里的江水也可惡,像今晚要把我們沖走一樣!”
夜愈靜寂,江水也愈吼得厲害,地和屋宇和神龕都在震顫起來。
“小伙子,我告訴你,這算什么呢?對待我們更要殘酷的人,天底下還多哩,……蒼蠅一樣的多哩!”
這是老頭子不高興的聲音,由那薄暗的地方送來,仿佛在責備著:“你為什么要大驚小怪哪!”他躺在一張破爛虎皮的毯子上面,樣子卻望不清楚,只是鐵煙管上的旱煙,現出一明一暗的紅焰,復又吐出教訓的話語:
“我么?人老了,拳頭棍棒可就挨得不少,……想想看,吃我們這行飯,不怕挨打就是本錢哪!……沒本錢怎么做生意呢?”
在這邊烤火的鬼冬哥把手一張,腦袋一仰,就大聲插嘴過去,一半是討老人的好,一半是夸自己的狠。
“是呀,要活下去。我們這批人打斷腿子倒是常有的事情……你們看,像那回在雞街,鼻血打出了,牙齒打脫了,腰干也差不多伸不起來,我回來的時候,不是還在笑么?……”
“對哪!”老頭子高興地坐了起來,“還有,小黑牛就是太笨了,嘴巴又不會扯謊,有些事情一說就說脫了的。像今天,你說,也掉東西,誰還拉著你哩?……只曉得說‘不是我,不是我’,就是這一句,人家怎不搜你身上呢?……不怕挨打,也好嘛!……呻喚,呻喚,盡是呻喚!”
我雖是沒有就著火光看書了,但卻仍舊把書拿在手里的。鬼冬哥得了老頭子贊許,就動手動足起來,一把抓著我的書喊道:
“看什么?書上的廢話,有什么用呢?一個錢也不值,……燒起來還當不得這一根干柴……聽,老人家在講我們的學問哪!”
一面就把一根干柴,送進火里。
老頭子在磚上叩去了鐵煙管上的余燼,很矜持地說道:
“我們的學問,沒有寫在紙上,……寫來給傻子讀么?……第一……一句話,就是不怕和扯謊!……第二……我們的學問,哈哈哈。”
似乎一下子覺出了,我才同他合伙沒久的,便用笑聲掩飾著更深一層的話了。
“燒了吧,燒了吧,你這本傻子才肯讀的書!”
鬼冬哥作勢要把書拋進火里去,我忙搶著喊:
“不行!不行!”
側邊的人就叫了起來:
“鍋碰倒了!鍋碰倒了!”
“同你的書一塊去跳江吧!”
鬼冬哥笑著把書丟給了我。
老頭子輕徐地向我說道:
“你高興同我們一道走,還帶那些書做什么呢?……那是沒用的,小時候我也讀過一兩本。”
“用處是不大的,不過閑著的時候,看看罷了,像你老人家無事的時候吸煙一樣。……”
我不愿同老頭子引起爭論,因為就有再好的理由也說不服他這頑強的人的,所以便這樣客氣地答復他。他得意地笑了,笑聲在黑暗中散播著。至于說到要同他們一道走,我卻沒有如何決定,只是一路上給生活壓來說氣憤話的時候,老頭子就誤以為我真的要入伙了。今天去干的那一件事,無非由于他們的逼迫,湊湊角色罷了,并不是另一個新生活的開始。我打算趁此向老頭子說明,也許不多幾天,就要獨自走我的,但卻給小黑牛突然一陣猛烈的呻喚打斷了。
大家皺著眉頭沉默著。
在這些時候,不息地打著橋頭的江濤,仿佛要沖進廟來,掃蕩一切似的。江風也比往天晚上大些,挾著塵沙,一陣陣地滾入,簡直要連人連鍋連火吹走一樣。
殘燭熄滅,火堆也悶著煙,全世界的光明,統給風帶走了,一切重返于無涯的黑暗。只有小黑牛痛苦的呻吟,還表示出了我們悲慘生活的存在。
野老鴉撥著火堆,尖起嘴巴吹,閃閃的紅光,依舊喜悅地跳起,周遭不好看的臉子,重又畫出來了。大家吐了一口舒適的氣。野老鴉卻是流著眼淚了,因為剛才吹的時候,濕煙熏著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揉揉之后,獨自悠悠然地說:
“今晚的大江,吼得這么大……又兇,……像要吃人的光景哩,該不會出事吧……”
大家仍舊沉默著。外面的山風、江濤,不停地咆哮,不停地怒吼,好像詛咒我們的存在似的。
小黑牛突然大聲地呻喚,發出痛苦的囈語:
“哎呀,……哎……害了我了……害了我了,……哎呀……哎呀……我不干了!我不……”
替他擦著傷處的夜白飛,點燃了殘燭,用一只手擋著風,照映出小黑牛打壞了的身子——正痙攣地做出要翻身不能翻的痛苦光景,就趕快替他往腰部揉一揉,恨恨地抱怨他:
“你在說什么?你……鬼附著你哪!”
同時掉頭回去,恐怖地望望黑暗中的老頭子。
小黑牛突地翻過身,嗄聲嘶叫:
“你們不得好死的!你們!……菩薩!菩薩呀!”
已經躺下的老頭子突然坐了起來,輕聲說道:
“這樣么?……哦……”
忽又生氣了,把鐵煙管用力地往磚上叩了一下,說:
“菩薩,菩薩,菩薩也同你一樣的倒霉!”
交閃在火光上面的眼光,都你望我我望你地,現出不安的神色。
野老鴉向黑暗的門外看了一下,仍舊靜靜地說:
“今晚的江水實在吼得太大了!……我說嘛……”
“你說,……你一開口,就是吉利的!”
鬼冬哥粗暴地盯了野老鴉一眼,恨恨地詛咒著。
一陣風又從破門框上刮了進來,激起點點紅艷的火星,直朝鬼冬哥的身上進射。他趕快退后幾步,向門外黑暗中的風聲,揚著拳頭罵:
“你進來!你進來!……”
神祠后面的小門一開,白色鮮明的玻璃燈光和著一位油黑蛋臉的年輕姑娘,連同笑聲,擠進我們這個暗淡的世界里來了。黑暗、沉悶和憂郁,都悄悄地躲去。
“喂,懶人們!飯煮得怎樣了……孩子都要餓哭了哩!”
一手提燈,一手抱著一塊木頭人兒,親昵地偎在懷里,作出母親那樣高興的神情。
蹲著暖手的鬼冬哥把頭一仰,手一張,高聲嘩笑起來:
“哈呀,野貓子,……一大半天,我說你在后面做什么?……你原來是在生孩子哪!……”
“呸,我在生你!”
接著啵的響了一聲。野貓子生氣了,鼓起原來就是很大的烏黑眼睛,把木人兒打在鬼冬哥的身旁;一下子沖到火堆邊上,放下了燈,揭開鍋蓋,用筷子查看鍋里翻騰滾沸的咸肉。白蒙蒙的蒸氣,便在雪亮的燈光中,裊裊地上升著。
鬼冬哥拾起木人兒,裝模作樣地喊道:
“呵呀,……尿都跌出來了!……好狠毒的媽媽!”
野貓子不說話,只把嘴巴一尖,頭頸一伸,向他作個頑皮的鬼臉,就撕著一大塊油膩膩的肉,有味地嚼她的。
小騾子用手肘碰碰我,斜起眼睛打趣說:
“今天不是還在替孩子買衣料么?”
接著大笑起來。
“嘿嘿,……酒鬼……嘿嘿,酒鬼。”
鬼冬哥也突地記起了,嘩笑著,向我喊:
“該你抱!該你抱!”
就把木人兒遞在我的面前。
野貓子將鍋蓋驟然一蓋,抓著木人兒,抓著燈,像風一樣驀地卷開了。
小騾子的眼珠跟著她的身子溜,點點頭說:
“活像哪,活像哪,一條野貓子!”
她把燈、木人兒和她自己,一同蹲在老頭子的面前,撒嬌地說:
“爺爺,你抱抱!娃兒哭哩!”
老頭子正生氣地坐著,虎著臉,耳根下的刀痕,綻出紅漲的痕跡,不答理他的女兒。女兒卻不怕爸爸的,就把木人兒的藍色小光頭,伸向短短的絡腮胡上,頑皮地亂撞著,一面努起小嘴巴,嬌聲嬌氣地說:
“抱,嗯,抱,一定要抱!”
“不!”
老頭子的牙齒縫里擠出這么一聲。
“抱,一定要抱,一定要,一定!”
老頭子在各方面,都很頑強的,但對女兒卻每一次總是無可如何地屈伏了。接著木人兒,對在鼻子尖上,鼓大眼睛,粗聲粗氣地打趣道:
“你是哪個的孩子?……喊聲外公吧!喊,蠢東西!”
“不給你玩!拿來,拿來!”
野貓子一把抓去了,氣得翹起了嘴巴。
老頭子卻粗暴地嘩笑起來。大家都感到了異常的輕松,因為殘留在這個小世界里的怒氣,這一下子也已完全冰消了。
我只把眼光放在書上,心里卻另外浮起了今天那一件新鮮而有趣的事情。
早上,他們叫我裝作農家小子,拿著一根長煙袋,野貓子扮成農家小媳婦,提著一只小竹籃,同到遠山那邊的市集里,假作去買東西。他們呢,兩個三個地遠遠尾在我們的后面,也裝作忙忙趕街的樣子。往日我只是留著守東西,從不曾伙他們去干的,今天機會一到,便逼著扮演一位不重要的角色,可笑而好玩地登臺了。
山中的市集,也很熱鬧的,擁擠著許多遠地來的莊稼人。野貓子同我走到一家布攤子的面前,她就把竹籃子套在手腕上,亂翻起攤子上的布來,選著條紋花的說不好,選著棋盤格的也說不好,惹得老板也感到煩厭了。最后她扯出一匹藍底白花的印花布,喜滋滋地叫道:
“呵呀,這才好看哪!”
隨即掉轉身來,仰起烏溜溜的眼睛,對我說:
“爸爸,……買一件給阿狗穿!”
我簡直想笑起來——天呀,她怎么裝得這樣像!幸好始終板起了面孔,立刻記起了他們教我的話。
“不行,太貴了!……我沒那樣多的錢花!”
“酒鬼,我曉得!你的錢,是要喝馬尿水的!”
同時在我的鼻子尖上,豎起一根示威的指頭,點了兩點。說完就一下子轉過身去,氣狠狠地把布丟在攤子上。
于是,兩個人就小小地吵起嘴來了。
滿以為狡猾的老板總要看我們這幕滑稽劇的,哪知道他才是見慣不驚了,眼睛始終照顧著他的攤子。
野貓子最后賭氣說:
“不買了,什么也不買了!”
一面卻向對面街邊上的貨攤子望去。突然做出吃驚的樣子,低聲地向我也是向著老板喊:
“呀!看,小偷在摸東西哪!”
我一望去,簡直嚇灰了臉,怎么野貓子會來這一著?在那邊干的人不正是夜白飛、小黑牛他們么!
然而,正因為這一著,事情卻得手了。后來,小騾子在路上告訴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狡猾的老板始把時時刻刻都在提防的眼光引向遠去,他才趁勢偷去一匹上好的細布的。當時我卻不知道,只聽得老板幸災樂禍地袖著手說:
“好呀!好呀!王老三,你也倒霉了!”
我還呆著看,野貓子便揪了我一把,喊道:
“酒鬼,死了么?”
我便跟著她趕快走開,卻聽著老板在后面冷冷地笑著,說風涼話哩。
“年紀輕輕,就這樣的潑辣!咳!”
野貓子掉回頭去啐了一口。
“看進去了!看進去了!”
鬼冬哥一面端開燉肉的鍋,一面打趣著我。
于是,我的回味,便同山風刮著的火煙,一道兒溜走了。
中夜,紛亂的足聲和嘈雜的低語,驚醒了我;我沒有翻爬起來,只是靜靜地睡著。像是野貓子吧?走到我所睡的地方,站了一會,小聲說道:
“睡熟了,睡熟了。”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瞞我的事在發生著了,心里禁不住驚跳起來,但卻不敢翻動,只是尖起耳朵凝神地聽著,忽然聽見夜白飛哀求的聲音,在暗黑中顫抖地說著:
“這太殘酷了,太,太殘酷了……魏大爺,可憐他是……”
尾聲低小下去,聽著的只是夜深打岸的江濤。
接著老頭子發出鋼鐵一樣的高聲,叱責著:
“天底下的人,誰可憐過我們?……小伙子,個個都對我們捏著拳頭哪!要是心腸軟一點,還活得到今天么?你……哼,你!小伙子,在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他,又知道我們的……咳,那么多!怎好白白放走呢?”
那邊角落里躺著的小黑牛,似乎被人抬了起來,一路帶著痛苦的呻喚和著雜沓的足步,流向神祠的外面去。一時屋里靜悄悄的了,簡直空洞得十分怕人。
我輕輕地抬起頭,朝破壁縫中望去,外面一片清朗的月色,已把山峰的姿影、巖石的面部和林木的參差,或濃或淡地畫了出來,更顯著峽壁的陰森和凄郁,比黃昏時候看起來還要怕人些。山腳底,洶涌著一片藍色的奔流,碰著江中的石礁,不斷地在月光中濺躍起、噴射起銀白的水花。白天,尤其黃昏時候,看起來像是頑強古怪的鐵索橋呢,這時卻在皎潔的月下,露出嫵媚的修影了。
老頭子和野貓子站在橋頭。影子投在地上。江風掠飛著他們的衣裳。
另外抬著東西的幾個陰影,走到索橋的中部,便停了下來。驀地一個人那么樣的形體,很快地丟下江去。原先就是怒吼著的江濤,卻并沒有因此激起一點另外的聲息,只是一霎時在落下處,跳起了丈多高亮晶晶的水珠,然而也就馬上消滅了。
我明白了,小黑牛已經在這世界上憑借著一只殘酷的巨手,完結了他的悲慘的命運了。但他往天那樣老實而苦惱的農民樣子,卻還遺留在我的心里,攪得我一時無法安睡。
他們回來了。大家都是默無一語地悄然睡下,顯見得這件事的結局是不得已的,誰也不高興做的。
在黑暗中,野老鴉翻了一個身,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
“江水實在吼得太大了!”
沒有誰答一句話,只有廟外的江濤和山風,鼓噪地應和著。
我回憶起小黑牛坐在坡上歇氣時,常常愛說的那一句話了:
“那多好呀!……那樣的山地!……還有那小牛!”
隨著他那憂郁的眼睛瞭望去,一定會在晴明的遠山上面,看出點點灰色的茅屋和正在縷縷升起的藍色輕煙的。同伴們也知道,他是被那遠處人家的景色,勾引起深沉的懷鄉病了,但卻沒有誰來安慰他,只是一陣地瞎打趣。
小騾子每次都愛接著他的話說:
“還有那白白胖胖的女人啰!”
另一人插嘴道:
“正在張太爺家里享福哪,吃好穿好的。”
小黑牛呆住了,默默地低下了頭。
“鬼東西,總愛提這些!……我們打幾盤再走吧,牌喃?牌喃?……誰撿著?”
夜白飛始終袒護著小黑牛;眾人知道小黑牛的悲慘故事,也是由他的嘴巴傳達出來的。
“又是在想,又是在想!你要回去死在張太爺的拳頭下才好的!……同你的山地牛兒一塊去死吧!”
鬼冬哥在小黑牛的鼻子尖上示威似地搖一搖拳頭,就抽身到樹蔭下打紙牌去了。
小黑牛在那個世界里躲開了張太爺的拳擊,掉過身來在這個世界里,卻仍然又免不了江流的吞食。我不禁就由這想起,難道窮苦人的生活本身,便原是悲痛而殘酷的么?也許地球上還有另外的光明留給我們的吧?明天我終于要走了。
次晨醒來,只有野貓子和我留著。
破敗凋殘的神祠,塵灰滿積的神龕,吊掛蛛網的屋角,俱如我枯燥的心地一樣,是灰色的、暗淡的。
除卻時時刻刻都在震人心房的江濤聲而外,在這里簡直可以說沒有一樣東西使人感到興奮了。
野貓子先我起來,穿著青花布的短衣,大腳統的黑綢褲,獨自生著火,燉著開水,悠悠閑閑地坐在火旁邊唱著:
江水呵,
慢慢流,
流呀流,
流到東邊大海頭……
我一面爬起來扣著衣紐,聽著這樣的歌聲,越發感到岑寂了。便沒精打采地問(其實自己也是知道的):
“野貓子,他們哪里去了?”
“發財去了!”
接著又唱她的:
那兒呀,沒有憂!
那兒呀,沒有愁!
她見我不時朝昨夜小黑牛睡的地方瞭望,便打探似地說道:
“小黑牛昨夜可真叫得兇,大家都吵來睡不著。”
一面閃著她烏黑的狡猾的眼睛。
“我沒聽見。”
打算聽她再捏造些什么話,便故意這樣地回答。
她便繼續說:
“一早就抬他去醫傷去了!……他真是個該死的家伙,不是爸爸估著他,說著好話,他還不去呢!”
她比著手勢,很出色地形容著,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一樣。
剛在火堆邊坐著的我,簡直感到忿怒了,便低下頭去,用干枝撥著火,冷冷地說:
“你的爸爸,太好了,太好了!……可惜我卻不能多跟他老人家幾天了。”
“你要走了么?”她吃了一驚,隨即生氣地罵道,“你也想學小黑牛了!”
“也許……不過……”
我一面用干枝劃著灰,一面猶豫地說。
“不過什么!不過!……爸爸說得好,懦弱的人,一輩子只有給人踏著過日子的。……伸起腰干吧!抬起頭吧!……羞不羞哪,像小黑牛那樣子!”
“你的爸爸,說的話,是對的,做的事,卻錯了!”
“為什么?”
“你說為什么?……并且昨夜的事情,我通通看見了!”
我說著,冷冷的眼光浮了起來。看見她突然變了臉色,但又一下子恢復了原狀,而且狡猾地說著:“嘿嘿,就是為了這才要走么?你這不中用的!”
馬上揭開開水罐子看,氣沖沖地罵:
“還不開!還不開!”
驀地像風一樣卷到神殿后面去,一會兒,抱了一抱干柴出來。一面撥大火,一面柔和地說:
“害怕么?要活下去,怕是不行的。昨夜的事,多著哩,久了就會見慣了的。……是么?規規矩矩地跟我們吧,……你這阿狗的爹,哈哈哈。”
她狂笑起來,隨即抓著昨夜丟下了的木人兒,頑皮地命令我道:
“木頭,抱,抱,他哭哩!”
我笑了起來,但卻仍然去整理我的衣衫和書。
“真的要走么?來來來,到后面去!”
她的兩條眉峰一豎,眼睛露出惡毒的光芒,看起來,卻是又美麗又可怕的。
她比我矮一個頭,身子雖是結實,但卻總是小小的,一種好奇的沖動捉弄著我,于是無意識地笑了一下,便尾著她到后面去了。
她從柴草中抓出一把雪亮的刀來,半張不理地遞給我,斜瞬著狡猾的眼睛,命令道:
“試試看,你砍這棵樹!”
我由她擺布,接著刀,照著面前的黃桷樹,用力砍去,結果只砍了半寸多深。因為使刀的本事,我原是不行的。
“讓我來!”
她突地活躍了起來,奪去了刀,作出一個側面騎馬的姿式,很結實地一揮,喳的一刀,便沒入樹身三四寸的光景,又毫不費力地拔了出來,依舊放在柴草里面,然后氣昂昂地走來我的面前,兩手叉在腰上,微微地噘起嘴巴,笑嘻嘻地嘲弄我:
“你怎么走得脫呢?……你怎么走得脫呢?”
于是,在這無人的山中,我給這位比我小塊的野女子窘住了,正還打算這樣地回答她:
“你的爸爸會讓我走的!”
但她卻忽然抽身跑開了,一面高聲唱著,仿佛奏著凱旋一樣。
這兒呀,也沒有憂,
這兒呀,也沒有愁,
…………
我慢步走到江邊去,無可奈何地徘徊著。
峰尖浸著粉紅的朝陽。山半腰,抹著一兩條淡淡的白霧。崖頭蒼翠的樹叢,如同洗后一樣的鮮綠。峽里面,到處都流溢著清新的晨光。江水仍舊發著吼聲,但卻沒有夜來那樣的怕人。清亮的波濤,碰在嶙峋的石上,濺起萬朵燦然的銀花,宛若江在笑著一樣。誰能猜到這樣美好的地方,曾經發生過夜來那樣可怕的事情呢?
午后,在江流的澎湃中,迸裂出馬鈴子連擊的聲響,漸漸強大起來。野貓子和我都感到非常的詫異,趕快跑出去看。久無人行的索橋那面,從崖上轉下來一小隊人,正由橋上走了過來。為首的一個胖家伙,騎著馬,十多個灰衣的小兵,尾在后面。還有兩三個行李挑子,和一架坐著女人的滑竿。
“糟了!我們的對頭呀!”
野貓子恐慌起來,我卻故意喜歡地說道:
“那么,是我的救星了!”
野貓子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把嘴唇緊緊地閉著,兩只嘴角朝下一彎,傲然地說:
“我還怕么?……爸爸說的,我們原是在刀上過日子哪!遲早總有那么一天的。”
他們一行人來到廟前,便歇了下來。老爺和太太坐在石階上,互相溫存地問詢著。勤務兵似的孩子,趕忙在挑子里面,找尋著溫水瓶和毛巾。抬滑竿的夫子,滿頭都是汗,走下江邊去喝江水。兵士們把槍橫在地上,從耳上取下香煙緩緩地點燃,吸著。另一個班長似的灰衣漢子,軍帽掛在腦后,毛巾纏在頸上,走到我們的面前。槍兜子抵在我的足邊,眼睛盯著野貓子,盤問我們是做什么的,從什么地方來,到什么地方去。
野貓子咬著嘴唇,不作聲。
我就從容地回答他,說我們是山那邊的人,今天從丈母家回來,在此歇歇氣的。同時催促野貓子說:
“我們走吧!——阿狗怕在家里哭哩!”
“是呀,我很擔心的。……唉,我的足怪疼哩!”
野貓子作出焦眉愁眼的樣子,一面就摸著她的足,嘆氣。
“那就再歇一會吧。”
我們便開始講起山那邊家中的牛馬和雞鴨,竭力作出一對莊稼人的應有的風度。
他們歇了一會,就忙著趕路走了。
野貓子歡喜得直是跳,抓著我喊:
“你怎么不叫他們抓我呢?怎么不呢?怎么不呢?”
她靜下來嘆一口氣,說:
“我倒打算殺你哩;唉,我以為你是恨我們的。……我還想殺了你,好在他們面前顯顯本事。……先前,我還不曾單獨殺過一個人哩。”
我靜靜地笑著說:
“那么,現在還可以殺哩。”
“不,我現在為什么要殺你呢?……”
“那么,規規矩矩地讓我走吧!”
“不!你是讓爸爸好好地教導一下子!……往后再吃幾個人血饅頭就好了!”
她堅決地吐出這話之后,就重又唱著她那常常在哼的歌曲,我的話,我的祈求,全不理睬了。
于是,我只好抑郁地等著黃昏的到來。
晚上,他們回來了,帶著那么多的“財喜”,看情形,顯然是完全勝利,而且不像昨天那樣小干的了。老頭子喝得泥醉,由鬼冬哥的背上放下,便呼呼地睡著。原來大家因為今天事事得手,就都在半路上的山家酒店里,喝過慶賀的酒了。
夜深都睡得很熟,神殿上交響著鼻息的鼾聲。我卻不能安睡下去,便在江流激湍中,思索著明天怎樣對付老頭子的話語,同時也打算趁此夜深人靜,悄悄地離開此地。但一想到山中不熟悉的路徑,和夜間出游的野物,便又只好等待天明了。
大約將近天明的時候,我才昏昏地沉入夢中。醒來時,已快近午,發現出同伴們都已不見了,空空洞洞的破殘神祠里,只我一人獨自留著。江濤仍舊熱心地打著巖石,不過比往天卻顯得單調些、寂寞些了。
我想著,這大概是我昨晚獨自兒在這里過夜,作了一場荒誕不經的夢,今朝從夢中醒來,才有點感覺異樣吧。
但看見躺在磚地上的灰堆,灰堆旁邊的木人兒,與乎留在我書里的三塊銀元時,煙靄也似的遐思和悵惘,便在我岑寂的心上縷縷地升起來了。
1933年冬,上海。
〔注〕估著:逼著。
艾蕪的小說《南行記》顯示出了蓬勃持久的藝術生命力。人們對《南行記》的理解,也逐步從異域風光、浪漫飄泊情調、對底層人民品性的挖掘與贊美,進而深入到人的生命本質的某些層面。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重新發現《南行記》集子里的名篇《山峽中》的價值。
讀《山峽中》,最引人思索的是關于盜賊的生活哲學。這是本篇小說的一個要眼。解釋小黑牛的死,用得著它。解釋這伙盜匪的生活方式,行動規則,如何能撒撒歡歡地去偷搶,把挨打受傷看成是家常便飯,夸自己狠,腰桿打斷還發笑,甚至于把在傷后尚有一口氣的小黑牛活活地丟到江心去還自認是正確的,煉就出一副鐵石心腸,也用得著它。所以小說一開篇,在正式的故事人物還沒有交代清楚的情況下,作者就別具匠心地寫了一場有關“學問”在哪里的對話。鬼冬哥把“我”手中的書搶去,說這書“一個錢也不值”,“燒起來還當不得這一根干柴”,書上是“廢話”,讀書的是“傻子”。老頭子呼應著這個問題,矜持地說出“我們的學問,沒有寫在紙上”。他們山賊學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不怕和扯謊”!第二句話沒有說,因為“我”不是盜賊,不便傳授,或者傳授了你也不懂。這深奧又簡樸的“學問”,是舊世界一切壓入生活最底層的人要想活命,要想反抗,不得不遵循的處世之道。讀書人“我”沒有認同這個“學問”,也沒有反駁這個“學問”。他借著小黑牛的死將這種特殊生活哲學推到了讀者面前,向你詰問,要你回答,使你受到心的震動。小黑牛不離開家鄉、不當盜賊是死;當了盜賊不接受盜賊理論也是死。這樣一個沒有天理、不講人道的社會,就很清楚了!
如果這時你更理解了這伙盜賊,覺得每一個盜賊包括那個鐵一般沉重、世故的老頭子都有那么一絲可愛,可以親近,可以撫摸到他們一顆顆因受傷流血而變得粗礪的心,那么,你算是接近了艾蕪的《南行記》,接近了這篇《山峽中》的藝術精魂。
與小黑牛這樣的死正相對應的,是野貓子那般的活法。野貓子這個女子的形象可說是中國現代文學中獨一無二的女強盜形象,她使得本篇熠熠生輝,思想藝術境界加深加寬了。
野貓子出場很遲。所有的人物都露了面,老頭子為首的強盜窩里的強盜們,對小黑牛最同情的強盜,其他強盜,置身于這伙強盜之外的“我”,都一一介紹過了;面對小黑牛的受傷,反而苛責他的不斷呻吟,批評他不懂得當強盜的“學問”,人物的關系也大體交代清楚了——這時,野貓子如一個青春的閃電,楔入這個暗淡無光的世界。作者對這個人物特別的安排,顯示了她與誰都不盡相同的地位。
作為一個短篇,能刻畫出比較復雜的人物性格特征絕非易事。這野貓子便稍稍復雜卻活靈活現。她首先是一個強盜,和其他強盜類似。她又是一個年輕活潑的姑娘。無論是外部表現或內心深處,她都與別的強盜相異。一個女人生活在男人堆里,甚至不是一般的男人,而是盜賊,她必然野化(請想想《駱駝祥子》里的虎妞)。野貓子受得了打情罵俏的語言,她自己也說野話(別人說她“生孩子”,她反唇相譏說“我在生你”),毫不在乎。她不知憂愁,大聲談笑,大口吃肉,每天在刀子上過日子卻悠閑而從容,這一點她比男人還要男人。野貓子的父親為什么會帶著女兒當強盜,小說里沒有交代,似乎是留給讀者想象的空間,但其中一定隱藏著悲慘的故事。這小女子渾然不覺,倒把父親說的強盜哲學“不怕和扯謊”執行到家。如她不怕父親,在頑強的父親面前她更頑強,能令老子屈服。她不怕在偷盜中暴露同伙,造成自己偷盜成功,以至于小黑牛遭到毒打。她不怕夜半參與沉沒小黑牛的行動。連夜白飛都在黑夜中顫抖,哀求老頭子不要殘酷地干掉可憐的小黑牛;連野老鴉沉完小黑牛回到廟里都受不住那默無聲響的空氣,用詛咒江水風浪的囈語來掩飾內心的不平靜,只有野貓子竟若無其事地干完這一切。起初,為了遮蓋小黑牛死的真情,她狡猾地撒謊,一旦發現“我”知道底細,即明白表示贊成父親的“理論”:“懦弱的人,一輩子只有給人踏著過日子的。”為了不走漏風聲,保護這個強盜集體的共同利益,她同意不放走小黑牛,也不放走“我”。聽說“我”要離開他們,立刻在心里涌起殺意。這真是一個美麗而可怕的強盜女子,比其他強盜毫不遜色的、轉瞬之間兩眼便能放出惡毒光芒來的嫵媚少女!不過,作者一筆兩面,又寫出她的特異之處。其一,天真無邪。她玩木頭人,撒嬌,游戲,十足一個孩子。其二,坦率真誠。當“我”在官兵面前巧妙地掩護了她,沒有暴露她和整個強盜窩之后,野貓子真情畢露,歡喜得直跳,抓住“我”喊:“你怎么不叫他們抓我呢?怎么不呢?怎么不呢?”(人物語言活跳跳的)并向“我”坦白承認剛才還想殺死“我”的意圖。其三,終究還是個女人,她的內心是溫軟的。她“還不曾單獨殺過一個人”。她完全是一朵野性之花,在充滿污穢的地獄傲然綻放。她不是那種出污泥而不染的圣潔人物,她已經沾染,要說手段能毒化目的,環境能弄臟靈魂,野貓子有點例外,她仿佛站在野蠻與光明,惡與善交界之處,站在地獄與天堂的臨界點上,在慘酷無比的生存斗爭中,一面毫無顧忌地以惡對惡,一面照舊透出不息的心靈之光。完成這個江湖奇女子形象最后一筆的,是那個意味深長的簡練結尾——“我”一覺醒來,發現野貓子和眾強盜都已離開,僅給他留下了那三塊銀元。讀者可以想象到野貓子向老頭子敘述“我”知道內情又搭救她的經過,敘述“我”并不打算入伙的決心。可能就是她偷偷在書中夾了銀元作為盤纏相送……她和他們相信了“我”不會出賣別人,相信了世界上還有善良和真誠,而她和他們也用善良和真誠來回報他。這個結尾寫得實在精彩,它提起了全篇,用一束強光(也許轉瞬即逝也無妨)最后打在這群外表蠻橫,似乎不遵守任何既定道德規范的強盜們身上!
小說越過表現社會不平、社會反抗的層次,表現落進這一強盜世界的四類人物。第一,做慣了強盜而且把強盜原則發揮到極致的人,以老頭子為代表。第二,承認強盜原則,做成強盜,卻在靈魂深處留下善良根苗,可能在某種條件下閃現光亮的人,這就以野貓子為代表,包括夜白飛。第三,是指做著強盜卻不能按強盜行事者,即小黑牛。第四,因為偶然的機會旁觀了強盜們生活的知識分子,他理解與同情了強盜的原則,并不贊同,更不預備被黑暗所吞沒,這當然便是“我”。小說通過這四類人,尤其是野貓子的描寫,探討了人性的惡中之善的存在方式,并認定在周遭一片黑暗的社會里,當善良已經淪為軟弱可欺的東西的時候,“惡中之善”所能具有的那個理想價值和審美意義。野貓子身上發出的炫目的美,大概正在這里。縱觀世界文學史上上下下,最著名的類似的例子便是梅里美《嘉爾曼》里的女主人公,而野貓子正是中國的嘉爾曼。
上面所說的第四種人“我”,還應分析幾句。“我”是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同時是個“觀察者”,故事的敘述人。他是作者的一個變形,他對《山峽中》的整個事件有個判斷。野貓子對他說沉沒小黑牛的做法是對頭的,她父親的哲學是正確的,“我”回答說:“你的爸爸,說的話,是對的,做的事,卻錯了!”使得小說具有了多種的音調。四種人有四種音調,獨獨這個音調最有穿透的作用,引人深思。全篇小說關于“惡”與“善”的復雜含義也就得以重新組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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