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概念的提出,始于韓愈,他把自己的奇句單行,上繼先秦兩漢的散文稱之為“古文”,并使之和當時流行的駢體“俗下文字”相對。由于韓愈提出了完整的理論主張,進行了成功的創作實踐,不少人響應,一時“韓門弟子”甚眾。李翱、皇甫湜是韓愈的支持者和追隨者,到憲宗元和時期,又得到柳宗元鼎力相助,使古文成績更為卓著,影響極大。在貞元到元和年間,古文壓倒了駢文而成為文壇的主要潮流。這就是文學史上的“古文運動”。
“古文運動”的產生和發展,有其社會根源和文學本身的內在原因。六朝以來所形成的駢儷文,在唐初繼續統治文壇。這種形式主義的柔靡浮艷的文風,激起了不少人的不滿和批評,主張文學革新,積極提倡“古文”。開元、天寶年間,“古文”已有發展。蕭穎士、李華、獨孤及、元結等作出了不小的成績,這是“古文運動”的重要發展階段。貞元、元和年間,韓柳繼起,他們不僅在理論上有所建樹,而且在創作實踐上也成績卓著。因而使“古文”創作迅速普及,形成“古文運動”高潮。韓柳以后,羅隱、皮日休、陸黽蒙等對“古文”也都作出了一定的貢獻。雖然晚唐“古文”處于低潮,但卻是宋代的“詩文革新運動”的準備時期。
唐代“古文”是以復古的面貌出現的。“古文運動”也確實表現了某種復古思潮,但就古文家們的文學活動和其實際意義來看,遠遠超出了他們的宣言。從本質上看,“古文”是文學史上的新事物,“古文運動”是對文體和文學散文的全面革新運動。
唐代“古文”運動的興起是與社會改革潮流相呼應,與整個社會變動相聯系的。“安史之亂”以后,唐王朝已陷于分裂狀態,藩鎮割據,宦官當道,人民深受壓迫和剝削,社會矛盾日益尖銳。唐朝統治集團內部出現了改革要求,如李泌、陸贄等都提出了改革朝政、限制藩鎮的積極的主張。在德宗后期,出現了以王叔文為代表的革新政治集團,并一度執政,實行旨在打擊閹宦強藩的“永貞革新”。這次革新雖然很快失敗了,但在政治上思想上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種改革勢力又是文學改革潮流的社會基礎。“古文運動”的高潮,“新樂府運動”的興起,可以說都是政治上改革斗爭在文學上的反映。
以韓柳為代表的“古文運動”家們的文學主張,概括起來有以下幾點:
第一、提出“文以明道”,解決了文章內容與形式的關系。早在開元、天寶之際,蕭穎士、李華、獨孤及、元結等人就提出了這一觀點。這是根據儒家的原道、宗經、征圣的傳統提出的。對文章內容的基本要求,是要以儒家經典為本原,要表現儒家圣人之道。蕭穎士說自己“有識以來,寡于嗜好,經術之外,略不嬰心”(《贈韋習業書》,《全唐文》卷三二三)。他認為圣人所著的“三墳”“五典”是“至哉文乎!”說儒道是天道的表現,這種“天人合應”之道正是文章的根本意義。李華認為世風日下是“弊在不專經學……師乏儒宗”(《正交論》,《全唐文》卷三一七),要挽救世道,就在于尊儒道,說“文章本乎作者,而哀樂系乎時。本乎作者,六經之志也;系乎時者,樂文、武而幽、厲也。”(《贈禮部尚書清河孝公崔沔集序》、《全唐文》卷三一五)蕭氏等人既強調儒學的重要性,要求尊經重道,同時又反對儒經中的章回教條。李華有詩云:“求名不考實,文弊反成蠹”(《全唐詩》卷一五三)。獨孤及說:“博究五經,舉其大略,而不為章句學”(《全唐文》五二三)。這是有意義的。但是,蕭等的尊經、明道,還只是一種觀念,并沒有明確提出這個口號,對“道”的具體內涵看法也很混亂,直到韓柳才得到解決。韓愈在《爭臣論》一文中第一次明確提出:“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這是在總結前人關於文與道關系的基礎上提出的“古文”創作的指導思想。柳宗元說得更明確。他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說:“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故不茍為炳炳烺烺,務采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文以明道”,明確解決了文章內容與形式的關系。所謂“古文明道”,意味著“道”是內容,是創作的中心。這個“道”盡管韓柳的理解不盡一樣,但總的是指儒家之道。韓愈說:“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爾。”(答李秀才書》)又在《題歐陽生哀辭后》中說:“愈之為古者,豈獨取其句讀不類於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見,學古道則欲兼通其辭。通其辭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這里韓愈理直氣壯地指出“為文”要為闡揚“道統”服務。從“明道”出發,韓愈還強調作者的思想修養,“……體不備可以成人,辭不足不可以成文。”(《答尉遲生書》,《韓昌黎全集》卷十五)要求創作前對“圣人之道”真正理解,實有心得,“成人”在前,“成文”在后。“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答李翊書》,《韓昌黎全集》卷十六)這就是說“古文”應是仁義道德之人寫仁義道德之說,以充實的內容來促成形式的完美。韓柳“文以明道”的主張,對于當時文壇是有針對性和積極意義的:首先,它為批判六朝以來流行的形式主義的駢體文提供了有力的理論依據;其次它強調了“古文”的社會作用和教育意義,要求文學參加當時政治和思想斗爭,引導散文為當時政治服務。特別是他的“不平則鳴”的主張,更把“明道”與批判當時現實結合起來,說明了文章是現實生活在作家頭腦里的反映,這不但在當時有重大的社會意義,同時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第二,為文既要重“道”,又不輕“文”,既要有內容,又要注意文學本身的特殊規律,指出“含英咀華,閎中肆外”是創作新型古文的途徑。韓愈自稱“能為古文業其家”(《考功員外盧君墓志銘》),指出:“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則已,用則必尚其能者。”(《答劉正夫書》)“志在古道,又甚好其文辭”(《答陳生書》)。這就是說,韓愈在“明道”的創作中,已充分意識到了文學本身的特殊性,注意借鑒前人的成果。他雖思想上講“道統”,但寫文章卻不主張模仿圣人之言。在《答李翊書》中談到了他學文過程:先是“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而后是“認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這可看出韓愈在讀書時不只限于儒經,而是注意分析取舍的。在《進學解》中借太學生之口,說明了自己師承之廣泛:“……沈浸濃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浩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于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這里值得注意的是,“五經”中不提《周禮》,對《書經》《左傳》有不恭之辭,而且把儒經和《莊》、《騷》、《史記》、司馬相如、揚雄的文章并提,說明其評文的標準。這段話也點明了為文的途徑。韓愈在《答崔立之書》中稱贊屈原、孟軻、司馬遷、司馬相如、揚雄為“古之豪杰之士。”漢代有不少的經學家如董仲舒等,韓愈并不太重視,而是“退之所敬者,司馬遷、揚雄”(《柳河東集》卷三十四)。《舊唐書》說韓愈的文章是“經、誥之指歸,遷、雄之氣格。”曾國藩在《圣哲畫像記》(《曾文正公文集》卷二)評論說:“韓、柳有作,盡取揚、馬之雄奇萬變,而內之于薄物小篇之中,豈不詭哉!”韓愈是“古文”的倡導者,但他對與“古文”對立的駢文,并不一概否定,在《新修滕王閣記》中,對王勃的駢文《滕王閣序》大加贊揚,認為自己“詞列三王(即王勃《滕王閣序》、王緒《滕王閣賦》、王仲舒《修閣記》)之次,有榮耀焉。”清代劉熙載指出:“韓文起八代之衰,實集八代之成。”(《藝概·文概》)這就說明韓愈重視文學傳統,善於學習前人的創作經驗,在閎中肆外、廣采博收的基礎上進行分析研究,從中吸取有用的東西,根據文學的規律,創造出自己獨特的風格。
第三,在總結前人和自己經驗的基礎上,提出了一套具體的寫作方法。首先,提出文章以表述“事”、“理”為目的。韓愈說,寫文章要“豐而不余一言,約而不失一辭,其事信,其理切”、“文章語言,與事相侔。”(《至鄧州北寄上襄陽于相公書》,《韓昌黎全集》卷十五)要“志深而喻切,因事以陳辭”(《答胡生書》,《韓昌黎全集》卷十七)。他強調了寫文章的目的是為表達“事”、“理”,形式要為這個目的服務。文辭的繁簡,以能表達事理為原則,這實際上解決了語言形式要適應內容要求的問題。其次,提出了“唯陳言之務去”(《答李翊書》),“不襲蹈前人一言一句”(《南陽樊紹述墓志銘》,《韓昌黎全集卷三十四)。這里的“陳言”是指文中的“無益之語”、“庸俗之議論”,多余的字句。韓愈要求從字句到文章要有獨創。雖然難以做到“不襲蹈前人一言一句”,但其精神還是可取的。再次,韓愈還提出了“文從字順各識職”(《南陽樊紹述墓志銘》)。這就是說,寫文章除了“去陳言”、“必己出”之外,還必須合乎語法,語言流暢。因此,韓愈特別強調文學語言的創造,在他的文章中反復提到的“辭”、“文詞”、“文辭”,都是指經過加工的文學語言。
唐代“古文運動”的參加者很多,其主要代表人物是韓愈和柳宗元。他們對前人的散文創作是集大成者,是當時文壇的一代宗師。“古文運動”的理論與實踐,在他們的手中都達到了空前高的水平。韓、柳的出現,標志著“古文運動”的全面勝利。
韓愈( 768——824 ),字退之,河陽(今河南孟縣)人。昌黎為其郡望,故世稱韓昌黎。他是唐代的思想家,杰出的散文家。蘇軾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評論說: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韓愈學術思想是尊儒反佛,文學觀念是反駢重散。他說自己“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他極力反對六朝以來的學術空氣和華艷無實的文風,主張文學為貫道之器,要文道合一,因文見道,因道造文,為道而學文,為道而作文。他強調儒學,爭取道統,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但他的文學理論與主張,盡管有其局限性,在當時特定歷史條件下,起到了排佛反駢的作用。
韓愈是司馬遷以后杰出的散文家,他不但提出了一整套文學理論和主張,更重要的是創作了許多優秀的散文。他號召復古,其散文實是革新。他在總結前人散文經驗的基礎上,創造一種富于邏輯性與規范性的文體,對當時和后世的影響都很大。
韓愈的敘事文,無論是寫人、記事、狀物,都重視形象的鮮明和完整。如《張中丞傳后敘》記張巡、許遠、南霽云英勇守城的事跡,繪聲繪色,可歌可泣。其中南霽云斷指斥賀蘭進明的一段,十分精采,雖著墨不多,但一個忠勇堅貞的英雄形象已呼之欲出。
韓愈的雜著,發揮了“不平則鳴”的散文的戰斗性功能,不少作品達到了思想和藝術完整的統一。如《雜說:說龍篇》、《雜說四:說馬篇》、《獲麟解》等,借助于龍、馬、麟的遭遇,來抒發自己懷才不遇的悲憤和窮愁落寞的情懷。其篇幅短小,構思精巧,寓意深遠,對后世散文影響很大。《原毀》通過對當時社會現象的分析,揭露了當時士大夫詆毀后進之士的原因,指斥了當時社會人情的惡薄,發出了公正用人的呼吁。《進學解》用對話形式以自嘲為自夸,以反語為諷刺,對當時社會的庸俗腐敗進行了揭露,表現了一個有理想的士大夫在黑暗現實中不妥協的精神。《送李愿歸盤谷序》借隱士李愿之口對得意的“大丈夫”和官場丑惡,作了盡情的刻劃和揭露。蘇軾譽其為唐代第一篇文章。《師說》針對當時不重師道的風氣指出師的作用及相師的重要。文章感情充沛,說服力很強。它打破了封建傳統的師道觀,今天亦有參考價值。
韓愈的抒情散文,也是很成功的。《祭十二郎文》被前人譽為“祭文中千古絕調。”文章結合家庭、身世和生活瑣事,反復書寫他悼念亡侄的悲痛。感情真摯、抒寫委婉,字字句句凄楚動人。
韓愈的散文,雄奇奔放,富于曲折變化,而又流暢明快。皇甫湜評論他的文章“如長江秋清,千里一道,沖飆激浪,瀚流不滯”(《諭業》)。蘇洵《上陽內翰書》稱韓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這些話,形象而恰當地概括了韓愈散文的風格特色。韓愈善于吸收古代詞匯和當代口語創造出簡潔、準確、鮮明生動的文學語言,諸如“蠅營狗茍”、“垂頭喪氣”(《送窮文》)、“佶屈聱牙”、“動輒得咎”(《進學解》)、“俯首帖耳”、“搖尾乞憐”(《應科目時與人書》)等等,豐富了祖國語言寶庫。
柳宗元(773—819)是“古文運動”的有力支持者、宣傳者和領導者。他以其特殊的貢獻,充實和發展了韓愈所取得的成果,提高了“古文”水平,擴大了它的影響。柳宗元有較先進的政治思想和樸素的唯物史觀。他不滿社會現實,積極參加“永貞革新”。他否定帝王“受命于天”,對唯心主義的迷信觀點給予嚴厲批判。在文學觀點上,和韓愈一樣反駢重散。在“文”與“道”上,較為重“文”。柳宗元一生的文學創作極其豐富。由于他深入社會,接近人民,在作品里較為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現實問題,揭示了時代某些本質方面,表現了積極的思想內容。柳宗元的寓言、傳記、游記等文學散文,都是很有價值的文學遺產。
柳宗元的寓言,大都是寫動物的故事,篇幅短,意味深,含蓄犀利,富有諷刺文學特色。《三戒》是著名的諷刺小品,其中《臨江之麋》尖銳地諷刺了那些依仗權貴而得意忘形的小人; 《黔之驢》嘲諷了外強中干、無德無能之徒; 《永某氏之鼠》指出那些自認為“飽食無禍”的鼠類,一定要遭到徹底滅亡的慘禍。這三篇寓言,深刻有力地揭露了封建剝削階級丑惡的人情世態。《蝜蝂傳》以簡煉的文筆對封建社會中一些貪得無饜的現象,進行了辛辣的諷刺。
柳宗元的傳記散文,多取材于社會下層人物。他往往通過某些下層人物的描寫而借題發揮,來反映中唐時期人民的悲慘生活和尖銳的階級矛盾,具有深刻的思想意義。《捕蛇者說》刻劃了被剝削者蔣氏的形象,揭露了封建社會剝削的殘酷。文章以“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作結,對當時社會給予無情的譴責。《種樹郭橐駝傳》借郭橐駝養樹“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的道理,揭露了統治者繁令擾民的時弊。《童區寄傳》寫一個十一歲的牧童殺死兩個搶劫人口的“豪賊”,贊美了英勇自救的區寄,揭露當時社會買賣人口的罪惡。
柳宗元的山水游記,歷來為人稱道。他描寫山水的散文有兩個顯著的特點:首先,把自己的生活遭遇和悲憤感情寄托到山水之中去,使山水人格化,感情化。因此,在他的山水游記里,仍然反映出作者在其他散文中的一貫的思想內容;其次,他在山水的描寫上,有細致的觀察和深切的體驗,運用最精煉的筆鋒,清麗的語言,刻劃出山水的真實面貌,使之形象生動,色彩鮮明,詩情畫意,宛然在目。《永州八記》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柳宗元還是一位優秀的詩人。他的詩作,在內容方面,充滿著貶謫以后的憤世傷時之情。在藝術上,表現出含蓄深刻、清俊秀麗、自然流暢、疏朗恬淡的獨特風格,對后世影響很大。
總之,唐代“古文運動”是一場文學革新運動。它開創了中國古典散文的一個新時代,使中國散文發展成為繼戰國西漢后又一個高峰,在我國文學史上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古文運動”的理論,雖然還有某些局限性,但確是我國文藝寶庫中的一份珍貴遺產。其中的“文道合一”(撇開“道”的具體內容)、“務去陳言”、“文從字順”等等,至今仍有借鑒意義。唐代“古文運動”不但取代了幾百年來駢文對文壇的統治,而且直接影響到唐宋古文的發展,形成了唐宋八大家的優秀文學傳統。它對明代的“唐宋派”、清代的“桐城派”的形成及中國小說的發展都起了良好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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