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有杕之杜,
其葉湑湑。
獨行踽踽。
豈無他人?
不如我同父。
嗟行之人,
胡不比焉?
人無兄弟,
胡不佽焉?
(杜、湑、踽、父,魚部。比、弟、佽,脂部。)
有杕之杜,
其葉菁菁。
獨行睘睘。(魯睘作煢。)
豈無他人?
不如我同姓。
嗟行之人,
胡不比焉?
人無兄弟,
胡不杕焉?
(菁、睘、姓,耕部。比、弟、佽,脂部。)
〔譯文〕
曠野里的那棵甘棠樹啊,雖然是孤零獨處,但卻枝兒多,葉兒盛,顯得一片茂密。我這孤身獨行的人啊,到處流浪,形單影只,無依無靠,是如此的孤獨。難道我周圍沒有人群?只是誰也趕不上同父所生的親人。哎呀,路上的行人,為什么不能互相親愛呢?人們之間沒有兄弟關系,為什么不能互相幫助呢?
曠野里的那棵甘棠樹啊,雖然是孤零獨處,但卻枝兒多,葉兒茂,顯得一片青綠。我這只身在外的人啊,四處飄流,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是如此的孤獨。難道我周圍沒有人群?只是誰也趕不上同族一姓的親人。哎呀,路上的行人,為什么不能互相親愛呢?人們之間沒有兄弟關系,為什么不能互相幫助呢?
〔評介〕
《毛序》說:“《杕杜》,刺時也。君不能親其宗族,骨肉離散,獨居無兄弟,將為沃所并爾。”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承繼其說。此一說當然只是附會史事而已。朱熹在《詩集傳》里說:“此無兄弟者自傷其孤特而求助于人之詞。”沖破《詩序》的比附,自是其可取之處。但是,詩句明言“他人,不如我同父”,“他人,不如我同姓。”只說是“不如”,并未提到“無兄弟”;同時,詩句中還說“不如我同姓”,難道還能說連同一族姓的人也沒有嗎?如此結論,實屬偏頗。姚際恒說:“此詩之意,似不得于兄弟而終望兄弟比助之辭。”(《詩經通論》)方玉潤完全贊同姚氏之見,并說此詩是“自傷兄弟失好而無助也。”(《詩經原始》)他們否定了朱熹無兄弟之說,這是對的,但是他們提出所謂“不得于兄弟”或者說成“兄弟失好”,在詩中也很難找出根據。對詩中提到的“同姓”怎么看呢?難道對同姓也就是同一族姓的人也都“失好”了嗎?他們沒有說。現在一些解釋《詩經》的人,一般都不再在其有無兄弟,或者是否“兄弟失好”上打圈子,而認為是“孤獨者自嘆之詞”(見任自斌、和近健主編《詩經鑒賞辭典》),“一個孤獨無靠的人,處境窮困,希望得到別人的援助”(見高亨《詩經今注》),甚至認為所寫的是一個乞食者。這些人的某些具體說法盡管見仁見智,應該說是近于詩的本意了,只是,對詩中主人公到底是什么身份,似乎還不清楚,還值得我們進一步去考察。這個人物只身一人,無依無靠,這是肯定的。但是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在這種無依無靠的困境中,他不是想念父母妻子兒女,不是懷念家鄉,而縈回在他腦子里的卻是同父的兄弟,同姓的宗族。顯然,他是在某一種特殊變故的情況下,失去了兄弟,也失去了族人。由此看來,他原是一個大家族中的一員,而并非一般的奴隸,或者是平民百姓。考之春秋前期的晉國,原系貴族世卿統治。在長期的內部爭權奪利中,彼此消長,有不少世卿貴族被消滅了,這些貴族中的成員或被殺死,或成為奴隸,或逃亡在外,整個宗族不復存在了。《左傳》昭三年就有這樣的記載:“欒、郤、胥、原、狐、續、慶、伯,降在皂隸。政在家門,民無所依。”正是這種情況的反映。詩中的主人公,就很像是這種宗族覆滅而流亡在外的一分子。因此,他在流浪的孤苦生活中,感到最值得懷念的是同父的兄弟,同姓的宗族。可能正是由于兄弟和宗族的被消滅,他才什么也沒有了,才這樣孤苦無依。
全詩兩章,每章九句。兩章的開頭,都以有杕之杜起興。野中的甘棠樹,雖然孤立獨處,有似自己孑然一身,但是它還有一個固定的處所,它還枝葉茂盛。而自己呢?卻飄零一身,一無所有。真是連這棵孤獨的甘棠樹也趕不上。興中有比,比喻中同中有異,從而傳達出悲苦而復雜的感情。那么,他為什么陷入這樣一種處境呢?兩章分兩層說明了產生這種情況的原因。在他周圍雖然有大量的人群,但這里面沒有他親密的同父兄弟,沒有他同姓的宗族,他已經失去他們了,他將再也不可能和他們溫暖地同處在一起了。每章詩的最后四句,都以疑問的語句分兩句提出,行路之人是不可能互相很親愛的;不是兄弟關系的人是不能互相幫助的。當然,這一結論似乎是過分的,失之以偏概全。但是,這四句在詩中,純然是對前面兩句意思補充和加深,是在一種特殊情況下,在他此時此地的親身感受中得出來的,因而又是可以理解的。總起來說,全詩所表現的是孤獨、是哀傷,是無可奈何。似乎既無求助于兄弟,也無求助于他人之意,也談不到行乞。
詩中“人無兄弟”一句,是比較費解的。《詩集傳》說:“憐我之無兄弟而見助乎?”說成是我無兄弟,而詩前面明明說“不如我同父”,是有兄弟的,前后顯然矛盾。姚際恒感到了這一矛盾,于是曲為之解說道:“‘人無兄弟’一句,是夾入成章者,不重,亦不必泥。”(《詩經通論》)想輕寫淡寫模糊過去,也很難使人信服。其實,關鍵在于怎樣理解“無”,無本來就有“非”、“不是”的意思,“人無兄弟”,可以理解為人們之間不是兄弟,即人們之間不是兄弟關系。這一句和前面的“行之人”,即行路之人是一致的,也就是進一步加深說明行路之人不是兄弟關系。這種“無”用為“非”義,在一般書中也出現過。王引之《經傳釋詞》中關于“無”的用法就有這樣一段話:“無,非也。《禮記·禮器》曰:‘茍無忠信之人,則禮不虛道。’《易·系辭傳》曰:‘茍非其人,道不虛行。’文義與此同。言非忠信之人,則禮不虛行也。《管子·形勢解》曰:‘無德厚以安之,無度數以治之,則國非其國,而民無其民。’言國非其國,而民非其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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