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刺客列傳第二十六·居頃之，會燕太子丹質秦亡歸燕[1]。》鑒賞

燕太子丹者，故嘗質于趙，而秦王政生于趙，其少時與丹歡。及政立為秦王，而丹質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歸而求為報秦王者，國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東以伐齊、楚、三晉^[2]，稍蠶食諸侯，且至于燕^[3]，燕君臣皆恐禍之至。太子丹患之，問其傅鞠武^[4]。武對曰：“秦地遍天下，威脅韓、魏、趙氏。北有甘泉^[5]、谷口之固，南有涇、渭之沃，擅巴、漢之饒^[6]，右隴、蜀之山，左關、殽之險，民眾而士厲^[7]，兵革有馀。意有所出^[8]，則長城之南，易水以北[9]，未有所定也^[10]。奈何以見陵之怨^[11]，欲批其逆鱗哉^[12]!”丹曰：“然則何由^[13]?”對曰：“請入圖之^[14]。”

居有間，秦將樊於期得罪于秦王^[15]，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諫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積怒于燕，足為寒心^[16]，又況聞樊將軍之所在乎?是謂‘委肉當餓虎之蹊^[17]，也，禍必不振矣^[18]! 雖有管、晏^[19]，不能為之謀也。愿太子疾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20]。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于單于^[21]，其后乃可圖也。”太子曰：“太傅之計，曠日彌久，心惛然，恐不能須臾^[22]。且非獨于此也，夫樊將軍窮困于天下^[23]，歸身于丹，丹終不以迫于強秦而棄所哀憐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時也。愿太傅更慮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禍而求福，計淺而怨深，連結一人之后交^[24]，不顧國家之大害，此所謂‘資怨而助禍’矣。夫以鴻毛燎于爐炭之上，必無事矣^[25]。且以雕鷙之秦，行怨暴之怒，豈足道哉! 燕有田光先生，其為人智深而勇沉，可與謀。”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諾。”出見田先生，道：“太子愿圖國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26]。

太子逢迎，卻行為導，跪而蔽席^[27]。田光坐定，左右無人，太子避席而請曰：“燕、秦不兩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聞騏驥盛壯之時，一日而馳千里;至其衰老，駑馬先之。今太子聞光盛壯之時，不知臣精已消亡矣。雖然，光不敢以圖國事，所善荊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結交于荊卿，可乎?”田光曰：“敬諾。”即起，趨出。太子送至門，戒曰^[28]：“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29]：“諾。”僂行見荊卿^[30]，曰：“光與子相善，燕國莫不知。今太子聞光壯盛之時，不知吾形已不逮也^[31]，幸而教之曰‘燕、秦不兩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竊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過太子于宮^[32]。”荊軻曰：“謹奉教。”田光曰：“吾聞之，長者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國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為行而使人疑之，非節俠也^[33]。”欲自殺以激荊卿^[34]，曰：“愿足下急過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段意】 寫燕太子丹從秦國逃回，秦將樊於期得罪秦王后又逃至燕，于是燕秦勢不兩立。太子丹正在尋找能夠謀刺秦王的人，田光把荊軻推薦給了太子丹。

注釋

[1]質秦:在秦當人質。[2]三晉:指韓、趙、魏三個國家,因為它們是瓜分了晉國而成立的。[3]且至于燕:快要打到燕國的邊境了。且:即將。寫秦國的進兵形勢,是為了突出荊軻刺秦王的政治意義。[4]傅:官名,即太傅,負責對太子的教育訓導工作。鞠武:人名。[5]甘泉:山名,在今陜西省淳化西北。谷口:涇水出山的山口,在今陜西省涇陽西北。[6]巴:古國名,為秦所滅,其地在今四川重慶一帶。漢:指漢中,今陜西西南部漢中市一帶。[7]厲:磨練、訓練。這里指勇敢、有銳氣。[8]意有所出:猶言心思一動。指秦之欲侵燕。[9]長城之南,易水以北:即指燕國全境。[10]未有所定:即未有定所,沒有一點安穩的地方。[11]見陵之怨:指“秦王之遇太子丹不善”事。[12]批其逆鱗:意謂觸秦王之怒。批;反掌擊。逆鱗:倒生的鱗片。[13]何由:奈何、怎么辦。[14]入圖之:進一步考慮考慮。入:深入。[15]樊於(wu)期:其得罪秦王事不詳。[16]寒心:擔心、恐懼。[17]蹊:小徑。[18]不振:無法挽救。振:拯救。[19]管、晏:管仲、晏嬰,春秋時齊國的謀臣。[20]滅口:消除秦國進攻的借口。[21]購:同“媾”,媾和,建立聯盟關系。[22]心惛然二句:意謂自己已面臨危急,不能久待。惛同“昏”。須臾:片刻。[23]窮困于天下:猶言走投無路。[24]一人之后交:新交的一個朋友。[25]必無事矣:什么都沒有了。指燕國必危,與后句“豈足道哉”語氣一致。[26]造:造訪、登門拜訪。[27]卻行為導:倒退著走,在前邊引路。跪而蔽席:跪著替田光撣撣座位,都表示恭敬的意思。蔽,同“襒”,用衣袖拂拭。[28]戒:同“誡”,告誡、囑咐。[29]俯而笑:低頭笑笑。此三字之描寫,表現田光自刎之心業已下定。[30]僂(lou)行:彎腰而行,見其龍鐘老態。[31]不逮:不頂用、達不到,指力不從心。[32]過:前去相見。[33]節俠:有氣節、講義氣的人。[34]激:激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