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天文地理的利用·天官書》鑒賞
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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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候①歲美惡,謹候歲始。歲始或冬至日,產氣始萌②。臘明日,人眾卒歲,一會③飲食,發④陽氣,故曰初歲。正月旦,王者歲首;立春日,四時之始也。四始者,候之日。
而漢魏鮮集⑤臘明正月旦決八風。風從南方來,大旱;西南,小旱;西方,有兵;西北,戎菽為⑥,小雨,趣⑦兵;北方,為中歲;東北,為上歲;東方,大水;東南,民有疾疫,歲惡。故八風各與其沖對⑧,課⑨多者為勝。多勝少,久勝亟⑩,疾勝徐(11)。旦至食,為麥;食至日昳,為稷;昳至餔,為黍;餔至下餔,為菽;下餔至日入,為麻。 欲終日有云,有風,有日。 日當其時者,深而多實;無云有風日,當其時,淺而多實;有云風,無日,當其時,深而少實;有日,無云,不風,當其時者稼有敗(12)。如食頃,小敗;熟五斗米頃,大敗。則風復起,有云,其稼復起(13)。各以其時用云色占種所宜。其雨(14)雪若寒,歲惡。
是日光明,聽都邑人民之聲。聲宮,則歲善,吉;商,則有兵;徵,旱;羽,水;角,歲惡。
或從正月旦比(15)數(16)雨。率日食一升,至七升而極;過之,不占。數至十二日,日直其月,占水旱。為其環域千里內占,則為天下候,竟(17)正月。月所離(18)列宿,日、風、云,占其國。然必察太歲所在。在金,穰;水,毀;木,饑;火,旱。此其大經也。
正月上甲,風從東方,宜(19)蠶;風從西方,若旦黃云,惡。
冬至短極,縣(20)土炭,炭動,鹿解(21)角,蘭根出,泉水躍,略以知日至,要決(22)晷景。歲星所在,五谷逢昌。其對為沖,歲乃有殃。
太史公曰:自初生民以來,世主曷(23)嘗不歷(24)日月星辰?及至五家、三代,紹(25)而明(26)之,內(27)冠帶,外(28)夷狄,分中國為十有二州,仰則觀象于天,俯則法(29)類于地。天則有日月,地則有陰陽。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則有列宿,地則有州域。三光者,陰陽之精,氣本在地,而圣人統理之。
幽厲以往,尚(30)矣。所見天變,皆國殊(31)窟穴,家占物怪,以合時應,其文圖籍禨祥不法。是以孔子論六經,紀(32)異而說不書(33)。至天道命,不傳;傳其人,不待告;告非其人,雖言不著(34)。
昔之傳天數者:高辛之前,重、黎;于唐、虞,羲、和;有夏,昆吾;殷商,巫咸;周室,史佚、萇弘;于宋,子韋;鄭則裨灶;在齊,甘公;楚,唐眛;趙,尹皋;魏,石申。
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載大變;三大變一紀,三紀而大備:此其大數也。為國者必貴(35)三五。上下各千歲,然后天人之際續備。
太史公推古天變,未有可考于今者。蓋略以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間,日蝕三十六,彗星三見,宋襄公時星隕如雨。天子微,諸侯力政,五伯代興,更(36)為主命,自是之后,眾暴(37)寡,大并小。秦、楚、吳、越,夷狄也,為強伯。田氏篡齊,三家分晉,并為戰國。爭于攻取,兵革更起,城邑數屠,因以饑饉疾疫焦苦,臣主共憂患,其察禨祥候星氣尤急。近世十二諸侯七國相王,言從衡者繼踵,而皋、唐、甘、石因(38)時務論其書傳,故其占驗凌雜米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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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觀史記,考行事,百年之中,五星無出而不反逆行,反逆行,嘗盛大而變色;日月薄蝕,行南北有時:此其大度也。故紫宮、房心、權衡、咸池、虛危列宿部星,此天之五官坐位也,為經,不移徙,大小有差,闊狹有常。水、火、金、木、填星,此五星者,天之五佐,為緯,見(39)伏有時,所過行贏縮有度。
日變脩德,月變省(40)刑,星變結和。凡天變,過度乃占。國君強大,有德者昌;弱小,飾(41)詐者亡。太上(42)脩德,其次脩政,其次脩救,其次脩禳,正下(43)無之。夫常星之變希(44)見,而三光之占亟(45)用。日月暈適(46),云風,此天之客(47)氣,其發見亦有大運。然其與政事俯仰,最近天人之符。此五者,天之感動。為天數者,必通三五。終始古今,深觀時變,察其精粗,則天官備(48)矣。
蒼帝行德,天門為之開。赤帝行德,天牢為之空。黃帝行德,天夭為之起。風從西北來,必以庚、辛。一秋中,五至,大赦;三至,小赦。白帝行德,以正月二十日、二十一日,月暈圍,常大赦載,謂有太陽也。一曰:白帝行德,畢、昴為之圍。圍三暮,德乃成;不三暮,及圍不合,德不成。二曰:以辰圍,不出其旬。黑帝行德,天關為之動。天行德,天子更立年;不德,風雨破石。三能、三衡者,天廷也。客星出天廷,有奇(49)令。
〔注釋〕 ①候:占驗。②萌:產生。③會:聚會。④發:發散。⑤集:總結。⑥為:成熟。⑦趣:同“促”,迅速。⑧對:抵消。⑨課:考核。⑩亟:短暫。(11)徐:緩慢。(12)?。呵甘?。(13)起:復蘇。(14)雨:落下。(15)比:連續。(16)數:計算。(17)竟:從頭到尾。(18)離:經歷。(19)宜:適合。(20)縣:通“懸”。(21)解:脫落。(22)決:確定。(23)曷:何。(24)歷:觀察。(25)紹:繼承。(26)明:發揚。(27)內:親近。(28)外:疏遠。(29)法:效法。(30)尚:久遠。(31)殊:不同。(32)紀:記錄。(33)書:記載。(34)著:明了。(35)貴:看重。(36)更:交替。(37)暴:欺凌。(38)因:針對。(39)見:同“現”。(40)省:反省。(41)飾:虛偽。(42)太上:最好的。(43)正下:最下。(44)希:罕。(45)亟:屢次。(46)適:通“蝕”。(47)客:暫時。(48)備:具備。(49)奇:奇異。
鑒賞:
中國人講求“天人合一”,認為自然界一切現象必定與人世間有所聯系。中國古代所謂“天”的概念,不僅僅是指客觀存在的自然界,還包含著一些難以言說的超自然力量。例如,“天”是可以與人發生感應關系的存在,先秦典籍即蘊含著“天人感應”的思想。孔子作《春秋》,其中就有大量關于氣候災異的記載。古人認為,天人之間有感應關系,“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禮記·中庸》),人類的行為會上感于天,天會根據世人的善惡邪正下應于人。“天”不僅主宰著國家和王朝的命運,而且賜予人類以吉兇禍福,指導著民眾仁義禮智的本性,因此“天”又是人們應當敬畏、侍奉的對象?!疤烊撕弦弧?,就是以“自然”、“超自然”與“人類”之間的關系為中心,來思考整個宇宙和人生問題。它是一種世界觀和宇宙觀,更是一種人生觀和價值觀,代表著一種值得追求的人生境界。
在《史記·天官書》中,整個宇宙與人世間是相互對應的,“天則有日月,地則有陰陽。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則有列宿,地則有州域”??傊?,天有什么,人也有對應的什么,人世間的一切都能與宇宙產生感應,人類的精神更是與自然互為一體。而在中國古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詩經·小雅·北山》),君主在人世間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誰當最高統治者,也是由上天決定的,即所謂“君權神授”。君主根據上天的意志統治天下,即為“天子”。這個上天又不像西方基督教的上帝具有人的形象,而是茫茫的天穹。《論語·陽貨》有云:“天何言哉?”既然不具人形的“天”不能說話,那么它可以任由人們去猜測、去想象、去塑造。于是,一些思想家力圖證明自己體會到了上天的意圖,以“天意”來限制君主的權力,從而避免橫暴之君昏亂國家。例如,孔子認為君主是全體人民的代表,人世間的災異就是君主失德而引發的。“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國君必須“正刑與德,以事上天”(《上博簡·魯邦大旱》)?!疤烊烁袘睂W說的集大成者就是司馬遷同時代的大思想家董仲舒。董仲舒認為,“天有陰陽,人亦有陰陽。天地之陰氣起,而人之陰氣應之而起,人之陰氣起,而天地之陰氣亦宜應之而起,其道一也”(《春秋繁露·同類相動》)。因此,人的道德行為可以引起氣的變化而與天相互感應,“世治而民和,志平而氣正,則天地之化精,而萬物之美起。世亂而民乖,志僻而氣逆,則天地之化傷,氣生災害起”(《春秋繁露·天地陰陽》)。而“凡災異之本,盡生于國家之失”(《春秋繁露·必仁且智》),作為“德侔天地”的皇帝若是違背了天意,不行仁義,上天就會降下災異予以譴責。董仲舒所講的“天”,既是有人格神的皇天上帝,也是自然與道德的客觀存在。董仲舒論證“天人合一”,目的在于構建天地萬物大一統的世界,而“天人感應”學說,既為君主統治找到了理論根據,同時也限制了最高統治者的權力,對后世的政治制度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西漢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司馬遷壯游回京,受學于董仲舒,同時擔任其父太史令司馬談的修史助手。司馬遷師事董仲舒,深受影響,并以批判的精神對其學說作了改造。在遠古時代,史官是巫祝的一部分,屬神職人員?;实凼┱駨奶煲猓仨毻ㄟ^史官來詢問上天。因職責所在,“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司馬遷也是一位通曉天象運行規律的天文學家,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曾與唐都等人共同制訂了“太初歷”。況且,史官通過掌管文書、熟悉典故,已成為施政者的咨詢對象,并負責把人神溝通的訊息用文字記錄下來。在司馬遷的眼中,史官不僅是為時代修史,更是在為宇宙修史?!熬刻烊酥H,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一部好的史書,不僅要綜述事物的本末,推究其成敗盛衰的道理,更應該是一部探求天道與人事之間關系、貫通古往今來變化脈絡的偉大作品。
限于生產力的發展水平,古人無法解釋春夏秋冬四季更迭、日月星辰的變化,以及風、雨、雷、電等自然現象,因此早期的天文學與星相占卜術是密不可分的。秦漢之際,讖緯之學泛濫,“天人感應”說更為盛行,《史記·天官書》中有大量災異怪變的記載也就不奇怪了。然而,若是剝去“天人合一”思想迷信的外殼,就其理論實質而言,則是關于人與宇宙的統一問題,或者說是精神理性和自然世界的統一問題。西方文化強調人類要通過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才能求得自身的生存和發展。而中國傳統文化更重視人與自然的和諧,認為人不能超越自然、破壞自然,只能在順從自然規律的條件下去利用自然、調整自然。從這個意義上說,“天人合一”思想對于解決當今世界高速發展而帶來的環境污染、生態破壞等問題,仍具有重大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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