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稱操舟者為“長年”。王長年,閩人,失其名。自少有膽勇,漁海上。嘉靖己未,倭薄會城①大掠,長年為賊得,挾入舟。舟中賊五十余人,同執者男婦十余人,財物珍奇甚眾。
賊舟數百艘,同日揚帆泛海去。長年既被執,時時陽為好語媚賊,酋長親信之;又業已入舟,則盡解諸執者縛,不為防。長年乘間謂同執者曰:“若等思歸乎?能從吾計,且與若歸。”皆泣曰:“幸甚!計安出?”長年曰:“賊舟還,將抵國,不吾備,今幸東北風利,誠能醉賊,奪其刀,盡殺之,因捩②舵飽帆③歸,此不可失也。”皆曰:“善!”
會舟夜碇海中,相與定計,令諸婦女勸賊酒。賊度近家,喜甚。諸婦更為媚歌唱,迭勸,賊叫跳歡喜,飲大醉,臥相枕藉。婦人收其刀以出。長年手巨斧,余人執刀,盡斫五十余賊,斷纜發舟。旁舟賊覺,追之。我舟人持磁器雜物奮擊,斃一酋。長年故善舟④,追不及。日夜乘風舉帆,行抵岸。長年既盡割賊級,因私剜其舌,別藏之。挾金帛,并諸男婦登岸。
將歸,官軍見之,盡奪其級與金。長年禿而黃須,類夷人,并縛詣鎮將所,妄言捕得賊。零舟首虜,生口具在⑤,請得上功幕府。鎮將大喜,將斬長年,并上功。鎮將,故州人⑥也。長年急,乃作鄉語,歷言殺賊奔歸狀。鎮將唶⑦曰:“若言斬賊級,豈有驗乎?”長年探懷中藏舌示之。鎮將驗賊首,皆無舌。諸軍乃大駭服。事上幕府。中丞某,召至軍門復按,皆實。用長年為裨將,謝不欲。則賜酒,鼓吹乘馬,繞示諸營三日,予金帛遣歸。并遣諸男婦。而論罪官軍欲奪其功者。長年今尚在,老矣,益禿,貧甚,猶操漁舟。
(《涌幢小品》)
注釋①會城——指福建省會福州。②捩(lie)——掉轉。③飽帆——乘風鼓帆。④善舟——善于操舟駛船。⑤“零舟”二句——殘留的船,賊寇的頭,活捉的人,——在此。⑥故州人——原本是同州人,即同鄉。⑦唶(ze)——大喊。
賞析十幾個手無寸鐵的俘虜,殺死五十多個驃悍驍勇的倭寇,并擺脫賊船的追擊,順利回國,此絕非一勇之夫所能為.而需要非凡的膽略和智慧。而這一切都是由一個船工策劃和領導進行的,這就更讓人嘆服不已。
王長年過人的智慧主要表現在他對事情的發展具有預見性。首先,他預料到海盜在行將抵達本土時會放松對被擄者的戒備。因此,他在被執之后就時常奉承倭寇,取得倭寇頭目的信任,麻痹了敵人,為日后的行動創造了有利條件;而且,他團結難友,暗中定下醉賊、奪刀、殺敵的計策,戮力一心,終趁海盜未備之機將其全部殺死,返回了祖國。
其次,王長年預料到官軍冒功請賞的卑劣行徑,并事先想好了對策。他在“盡割賊級”的同時,又“私剜其舌”且“別藏之”,以便作為后來辯誣的憑證。果不其然,舉帆歸來之后官軍不僅奪走其戰利品(金帛和倭寇首級),而且把他當作倭寇上功請賞。對此,王長年毫不驚慌,而是成竹在胸,鎮定自若。他沒有于被縛之時立即為自己辯解(否則官軍會殺人滅口以奪其功),而是到了鎮將那里,才說明自己并非倭寇,“歷言殺賊奔歸狀”,并且拿出憑證,終于使鎮將信服,自己得以死里逃生。當此之時,“諸軍乃大駭服”,讀者也不禁為王長年驚人的預見性拍案叫絕,激賞不已。值得一提的是,本文對明代官軍腐敗無能、以民為寇、冒功領賞的描寫并非虛構,可能有其史實依據,因為其它一些野史筆記或小說對此也有所揭露和反映,如馮夢龍《古今小說》之卷十八《楊八老越國奇逢》。
王長年是一個已失其名的船工,作者為這樣的小人物作傳,說明他別具慧眼,注意到了平常人物身上不尋常的光彩。作品不僅突出表現了王長年的機智、勇敢和膽略,而且歌頌了他不求功名、安貧樂道的品質。王長年對裨將一職辭而不受與官軍的冒功請賞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讓人油然而生敬意。文章最后寫道:“長年今尚在,老矣,益禿,貧甚,猶操漁舟”。客觀而平靜的敘述中包含著作者深長的喟嘆和難以言說的感情。是同情?是不滿?是欽佩?……,似乎都是,似乎又都不是,真可謂余味無窮,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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