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桓公入洛》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桓公入洛,[1]過淮、泗,[2]踐北境,與諸僚屬登平乘樓,[3]眺矚中原,[4]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沉,[5]百年丘墟,[6]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7]”袁虎率爾對曰:[8]“運自有廢興,豈必諸人之過?”桓公懔然作色,顧謂四坐曰:“諸君頗聞劉景升不?[9]有大牛重千斤,啖芻豆十倍于常牛,負重致遠,曾不若一羸牸,[10]魏武入荊州,[11]烹以饗士卒,[12]于時莫不稱快。”意以況袁。四坐既駭,袁亦失色。
【注釋】 [1]桓公入洛:桓公,即桓溫,詳見前《桓公北征》條注[1]。入洛,東晉穆帝司馬聃永和十二年(356),桓溫再度率師北伐,敗姚襄,收復洛陽。 [2]淮、泗:淮水和泗水。此處以指桓溫北上所過的地方。 [3]僚屬:指在同一官署中理事的下屬官吏。平乘樓:大船上的樓。平乘,平時所乘用者,后遂以代指大船。 [4]中原:此處當指黃河流域的土地。 [5]神州陸沉:國土淪陷于異族侵略者之手。神州,據《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說,戰國齊人鄒衍創立“大九州”之說,“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后遂簡稱“神州”,以作中國的別稱。陸沉,比喻國土沉淪,非因洪水,而是由于人為的禍亂。[6]百年丘墟:百年以來,一直是一片荒丘廢墟。按,自西晉懷帝司馬熾永嘉之亂起,距此時不過五十年,這里當舉成數而言。 [7]王夷甫:王衍(256—311),字夷甫,西晉瑯邪臨沂(今山東臨沂)人。王戎從弟。有盛才,終日清談,唯以老、莊為事,名傾一時,若義理有不安,隨時更改,世號“口中雌黃”,故朝野翕然,謂之一世龍門。官至尚書令、司徒、太尉等。是時皇族爭權,內亂迭起,衍雖居宰輔之位,然周旋諸王間,專謀自保之計,后為石勒所俘,勸勒稱帝,以圖茍活,終為勒坑殺。 [8]袁虎:袁宏(328—376),字彥伯,小字虎,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人。少有逸才,文章絕美,為謝安參軍,又為桓溫記室。并曾撰《后漢紀》,為后世所稱。 [9]劉景升:劉表,字景升(142—208),山陽高平(今山東魚臺東北)人。漢皇室遠支,魯共王劉余之后。獻帝劉協初平元年(190)為荊州刺史,愛民養士,四方流人多附之。后曹操以其將助袁紹,欲擊之,未至而劉表病死,子琮降操。 [10]羸牸(lei zi雷紫):瘦弱的母牛。[11]魏武:魏武帝曹操。 [12]饗(xiang 響):以酒食款待人。泛指請人享用。
【譯文】 桓溫進攻洛陽,途中渡過淮河、泗水,到達北方邊境,同一些僚屬登上大船樓,注目遙望中原一帶,憤慨地說:“最后讓國土淪陷,繁華都市百年來變成一片荒丘廢墟,王夷甫這些人不能不承擔起罪責!”袁虎輕率地說:“國家的運數本來有興衰盛敗的周期,難道一定就是他們的過錯嗎?”桓溫板起臉來,神色莊嚴,對周圍在座的人說:“各位都聽說過劉景升嗎?有一頭千斤重的大牛,吃豆類草料超過一般牛的十倍,而載重物走遠路,還及不上一頭瘦弱的母牛,魏武帝攻進荊州,煮了它犒勞士卒吃,當時人們沒有不叫好的。”意思是用這件事來比喻袁虎。四座的人既已驚駭,袁虎也害怕得變了臉色。
【總案】 西晉后期,外戚專政,諸王爭權,以至同室操戈,戰亂連年不休,使社會生產力遭受極大的破壞,民不聊生,中原鼎沸。置身于這樣危急存亡的多事之秋,位居執宰重臣的王衍(夷甫)、庾敳諸人卻一味崇尚老莊玄學,倡導清言虛談之風,為朝野士人所仿效,形成盛極一時的社會風氣。他們的作為,不僅于事無絲毫補益,還只會加速危機的發展,讓朝政更加混亂。結果,使一些少數民族統治者得以據地稱王,并乘機入侵。永嘉五年(311),自稱漢帝的匈奴大單于劉淵攻陷晉都洛陽,俘獲懷帝司馬熾。建興四年(316),匈奴貴族,后來建國前趙的劉曜又攻破長安,愍帝司馬鄴出降,西晉王朝歸于滅亡,從此開始了五朝亂中原的南北分裂局面。而王衍諸人,也被羯人石勒所獲,終遭殺害,臨死前,他才悔悟到:“吾輩若不祖尚浮虛,不至于此。”所以,劉孝標注引《八王故事》評論說:“夷甫雖居臺司,不以事物自嬰,當世化之,羞言名教。自臺郎以下,皆雅崇拱默,以遺事為高,四海尚寧,而識者知其將亂。”應該說,這個看法是有一定事實依據的,盡管西晉之亡不能全部歸咎于王衍輩的清談誤國,但他們的過失促進了事態的惡化。
桓溫是有著實際才能、又執掌大權的朝廷重臣及總領一方的軍事統帥。當他率兵北伐、收復久已淪陷的故都洛陽時,登樓眺矚這古老而荒涼的中原大地,但見昔時的繁華盛景只剩一片丘墟,自然會滋發今昔異同、興衰無常的嘆喟之情,慨然于大好河山的淪亡,檢點歷史的嚴峻教訓和東晉朝廷現實的弊端,更加痛感于王夷甫諸人一味崇尚玄遠、專事空言所給國家造成的巨大危害。所以,他的那一席話里蘊涵著非常深沉、復雜的意義,既是積郁已久的感情的迸發,又有著清醒的理智的思索。
袁虎卻不明了這些,認為天意莫測,國家運數自有興廢盛衰,為人事所不易把握,“難道一定是王夷甫他們幾個人的過錯嗎?”——話不禁脫口而出,對桓溫的責怪不以為然。不過他卻沒有考慮到,處在那樣嚴重的時刻,只能激勵將士同仇敵愾、戮力國家,以圖乘勝進擊、光復舊土;而決不能把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的責任推諉給運數,以至忽略乃至放棄人事的努力。否則的話,將會令斗志消解,使當時彌漫于朝廷的空談玄理、荒廢政務、講究浮文、不理實事的風氣更為熾烈,那樣一來,不僅克復神州將成虛話,連偏安江南一隅的局面都難以維持。因此,桓溫聽了勃然變色,以劉表那個“啖芻豆十倍于常牛,負重致遠曾不若一羸牸”的千斤大牛來比喻只拿國家豐厚的俸祿、卻不做任何事情的朝臣們,表示要除掉這些贅疣廢物——當然,這就不只是對袁虎而言了。
遺憾的是,桓溫雖具有非常出色的才干與謀略,卻又是個曹操、司馬懿式的心懷異志的人物,由于受到朝廷內部對立力量的牽制,兼之他自己也急于爭奪權力,所以不久就主動退回江南,終于未能完成統一中原的大業。
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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