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林紓
冷紅生,居閩之瓊水,自言系出金陵某氏,顧不詳其族望。家貧而貌寢,且木強多怒,少時見婦人,輒踧踖匿隅。嘗力拒奔女,嚴關自捍。嗣相見,奔者恒恨之。迨長,以文章名于時,讀書蒼霞洲上,洲左右皆妓寮,有莊氏者,色技絕一時,夤緣求見,生卒不許。鄰妓謝氏笑之,偵生他出,潛投珍餌,館童聚食之盡,生漠然不聞知。一日,群飲江樓,座客皆謝舊昵,謝亦自以為生既受餌矣,或當有情,逼而見之,生逡巡遁去。客咸駭笑,以為詭僻不可近,生聞而嘆曰:“吾非反情為仇也,顧吾褊狹善妒,一有所狎,至死不易志,人又未必能諒之,故寧早自脫也。”所居多楓樹,因取“楓落吳江冷”詩意,自號曰冷紅生,亦用志其僻也。生好著書,所譯《巴黎茶花女遺事》,尤凄惋有情致,嘗自讀而笑曰:“吾能狀物態至此,寧謂木強之人,果與情為仇也耶!”
——《畏廬文集》
〔注釋〕 族望:氏族之有聲望者?!∶矊嫞喝菝渤舐??!∧緩姡壕髲姡缓腿??!≯q踖:恭敬不安的樣子?!♀咕墸号矢??!″已玻河蓄檻]而徘徊或退卻?!≡幤В浩娈悾制??!♂颍河H近而不莊重?!?ldquo;楓落吳江冷”:唐崔信明的名句,《全唐詩》錄此句而無全篇。崔信明,《新唐書》有傳?! 栋屠璨杌ㄅz事》:林紓所譯法國作家小仲馬的小說,書中描寫了一對青年男女受金錢和世俗觀念阻礙而分離的愛情悲劇。
傳記文,是用來表其人,彰其德,寓其意的,按照姚鼐認可的說法,“古人為達官名人者,史官識之,文士作傳,凡為《圬者》、《種樹》之流而已”(《古文辭類纂序目》),林紓《冷紅生傳》,顯然屬于后者,它與韓愈《圬者王承福傳》、柳宗元《種樹郭橐駝傳》等文學性傳記一脈相承。如果以自傳一體而論,則又是陶淵明《五柳先生傳》的嗣響。
自傳不出傳主姓名,而此別號“冷紅生”稱之,連家世籍族,科名宦績也一并隱去,只記載了幾件年輕時不近女色的往事。傳記以遇女與拒女為線索,在情欲與理性的沖突中表現傳主的脾氣秉性,顯示其生平的點滴。
作者自稱“家貧貌寢”,“木強多怒”,尤其是個見了女子便會局促不安的人,應該說他本與紅顏無緣,誰知接二連三的桃花運降臨在這位冷紅生身上。三名身世、品性各異的女子撞進他的交往圈子,使平靜的讀書生活頓起漣漪。冷紅生擺出坐懷不亂的君子風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在情海欲壑面前,嚴守男女之大防,未曾有逾矩的舉動。第一位是個奔女,這個不守禮法的自由婚姻者,慌不擇路,向冷紅生求一棲身之處,卻飽嘗閉門之苦,連姓甚名誰,何緣出奔,也不得而知。“捍”字下得奇特,儼然一個衛道的少年英雄,形神俱現;“恨”字品來苦澀,此奔女“恨”其絕情?抑“恨”己命苦?筆下竟不免流露出一絲內疚來。第二位是個莊姓妓女。此時傳主業已長成,且享文名,而莊氏又“色技絕一時”,才子佳人,往往糾纏不清,這無疑給冷紅生的守貞增添了難度。結果是癡心女有意攀附,讀書郎無心入彀,冷紅生于蒼霞洲上再戰告捷。但“卒”字背面,倒說不定將莊氏頻傳秋波、傳主幾番動心的故事略去了呢!第三位謝氏也是青樓中人,與莊氏不同的是,她頗諳魚貪餌上鉤的常理,巧施小計,以求誘得愛心。誰知冷紅生渾不知謝氏送“珍餌”事(美食為“館童聚食之盡”),在謝氏逼迫就范的情勢下,“逡巡遁去”,最終保住了他軟硬不吃的禮法護衛者的形象。
冷紅生幾次三番不因美色而移心志,被人哂為“詭僻不可近”。讀者不免疑惑,一位滿腹詩書的讀書公子,盡可以力陳大義,早早斷絕多情女的非分之想,也不致風波迭起了。據作者稱,他拒女色,是因為專情,而為了避免墜入情網而不能自拔,才采取了不接觸求解脫的策略。為證明冷紅生并非“反情為仇”的木強之人,文中舉出了翻譯《巴黎茶花女遺事》一例。林紓古雅的譯筆,確實把一對法國戀人的愛情悲劇,寫得“凄惋有情致”,嚴復曾稱道:“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林譯《茶花女》,是在他新喪偶后牢愁寡歡,經朋友勸說下為破岑寂而動筆的,其中羼入些許譯者的感情,也是不言而喻的。至此,一個冷紅生的自畫像算是完成了,兩次自言針對三樁軼事,使他的“木強”,他的“僻”,也有了周全的解釋。
這篇看上去遮遮掩掩、亦明亦暗的傳記,總嫌難見傳主全貌,其原因在于,作為文學家的林紓,選取幾個典型事例,婉媚動人地表達了他的愛情觀和婦女觀,而作為程朱理學信奉者的林紓,并沒有正面出現。如果在傳中直接宣揚一通綱常名教,那將是令人乏味的。實際上,情的誘惑始終沒有沖破冷紅生的禮防。自傳的成功之處,也在于林紓以小說家的手法,以詼詭的筆調,塑造了一位專于情、拘于禮的封建文人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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