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張岱
楓橋楊神廟,九月迎臺閣。十年前迎臺閣,臺閣而已,自駱氏兄弟主之,一以思致文理為之。扮馬上故事二三十騎,扮傳奇一本,年年換,三日亦三換之。其人與傳奇中人必酷肖方用。全在未扮時,一指點為某似某,非人人絕倒者不之用。迎后,如扮胡梿者直呼為胡梿,遂無不胡梿之,而此人反失其姓。人定,然后議扮法,必裂繒為之。果其人其袍鎧須某色某緞某花樣,雖匹錦數十金不惜也。一冠一履,主人全副精神在焉。諸友中有能生造刻畫者,一月前禮聘至,匠意為之,唯其使。裝束備,先期扮演,非百口叫絕又不用。故一人一騎,其中思致文理,如玩古董名畫,一勾一勒不得放過焉。土人有小小災祲,輒以小白旗一面到廟禳之,所積盈庫。是日以一竿穿旗三四,一人持竿三四走神前,長可七八里,如幾百萬白蝴蝶回翔盤礴在山坳樹隙。四方來觀者數十萬人,市楓橋下,亦攤亦篷。臺閣上馬上有金珠寶石墮地,拾者如有物憑焉不能去,必送還神前。其在樹叢田坎間者,問神,輒示其處不或爽。
——《陶庵夢憶》
這篇文章集中講述了選拔戲曲演員和進行表演創造的一些特殊規律問題,大約有三。
其一,選擇演員時,“其人與傳奇中人必酷肖方用”,似乎是在提倡選用本色演員。戲曲的確存在這個習慣,舊時學戲的孩子進了科班,練過幾個月基本功,師傅就要給他們分行當了。但凡身材苗條、細聲細氣、瓜子兒臉的,學旦角;如果虎背熊腰、甕聲甕氣的,學花臉;要是個頭兒矮小、油腔滑調的,當然就是丑角的材料了。這是以外在的身體特點做區分的,外在的本色像什么,你就演什么。等搭班演出過一段時間,本色就會從外在進入內在,這時仍然注重本色,但首先是氣質上的本色了。比如郝壽臣與袁世海師徒,是京劇著名的兩代架子花演員,都有“活曹操”的美稱。他倆“活”在哪里?既外也內,既有寬寬的肩膀、大大的臉盤,又有“眉峰一聳,多疑多詐”的意態。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他們爺兒倆的任何一位,你若指著他去問并不熟悉京劇的朋友:“您看,這位(或郝或袁)像不像曹操啊?”朋友必然先是一愣,眨眼間又必然挑起大拇指:“像!別提多像了!”如果眼前的京劇名伶稍稍聳聳肩膀、皺皺眉峰,那么這伙朋友都非被“絕倒”不可。顯然,這種由外到內的本色演員大受歡迎。但事情是復雜的,與郝壽臣并世齊名的還有一位花臉,叫侯喜瑞。此人身材矮小,臉條也瘦,似乎根本不是演花臉的材料。然而通過刻苦努力,侯喜瑞功到自然成,把張飛、李逵一類“活潑”花臉演得異常生動。這還不算,他還要碰碰郝、袁爺兒倆的“世襲領地”——曹操。這事好說難做,因為侯缺少曹操的外,這是先天的不足;然而在《戰宛城》的“馬踏青苗”一折當中,侯通過準確優美的舞蹈,形象地揭示了曹操自我違犯將令之后的驚慌,成功地表現了曹操的“內”——因此在“這一出”曹操戲中,反倒占了上風。由此可見,戲曲固然大力提倡由外到內的本色演員,但非絕對之理。沒有“外”的演員,只要在“內”上格外下功夫,反倒可能出奇制勝,達到性格演員的高度。
其二,在準備創造時,“人定,然后議扮法,必裂繒為之。果其人其袍鎧須某色某緞某花樣,雖匹錦數十金不惜也”。這就是說,扮相問題的解決常常先于其他。這對許多人都是疑問,因為在人們心目中,包括心理和形體兩方面的動作才是第一位的。其實,這正是戲曲的特殊性所在。只有扮相解決了,心理和形體的動作范式才能相應確定。因為在戲曲中,不同扮相有不同的動作范式,絲毫混淆、替代不得。文中講到駱氏兄弟肯于一擲千金求得扮相的準確,精神當然很好,但做法顯然矯枉過正。京劇俗諺曰:“寧穿破,不穿錯。”最理想的扮相不僅要盡力靠攏人物的身分、朝代,而且更應讓人物動作時取得方便。扮相不僅要是歷史的,更應該是藝術的。而藝術當先的扮相,要的就是“一冠一履,主人精神在焉”,哪里用得到“雖匹錦數十金不惜”呢?
其三,講到人情戲理應仔細琢磨,“故一人一騎,其中思致文理,如玩古董名畫,一勾一勒不得放過焉”。這句話很有學問,但凡經過千錘百煉的傳統文藝作品,無論整體結構還是每一細部,都是極其講究的,都是耐得起推敲的。梅蘭芳講傳統老戲大多“有譜兒”。什么叫“譜兒”?就是一切身段動作都相對穩定,都有準尺寸、準地方。這是歷代藝人們創造性勞動的積淀,不像某些新編的戲光有不錯的故事情節,而缺乏藝人身上有魅力的“玩意兒”。后者如不努力在“譜兒”上下功夫的話,是很難流傳下去的。
上面三條,說明駱氏兄弟在藝術上已經完全“入港”,有些地方還真內行,這樣的藝術管理者是戲曲發展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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