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雜詩(二一○)·龔自珍
繾綣依人慧有余,長安俊物最推渠。
故侯門第歌鐘歇,猶辦晨餐二寸魚。
這是一首詠物寓言詩。詩末有作者注云:“憶北方獅子貓。”獅子貓,又叫波斯貓,是一種珍貴動物,黃漢《貓苑》:“張孟仙曰:獅貓產西洋諸國,毛長身大,不善捕鼠。一種如兔,眼紅耳長,尾短如刷,身高體肥,雖馴而笨”。貓而肥、笨、不善捕鼠,等于是白養的廢物,該丟棄的。但是,世上之事,十九與人所想不同。據徐珂《清稗類鈔》記載:“歷朝宮禁卿相家多蓄獅貓”。一種無用的東西,居然被朝廷和卿相之家所豢養,這本身就具有諷刺意義。那么,獅子貓是怎樣得人寵愛的呢?
“繾綣依人慧有余”,獅子貓自有它的本領:憑著自身能力無法生存下去,它便自然而然走上“依人”之路;而為了更好地生存“發展”,它又一反笨伯形象,做出百般的媚人姿態,施展各種騙人手段,表現得異常的聰明。“繾綣”勾勒出其騙人的媚態,而“慧”與“依人”連接在一起,筆下也透出極大的嘲諷;“慧有余”三字合用,更是盡冷嘲熱諷之能。
“長安俊物最推渠”,終于,它施展手段的目的達到了,成了京城最受人寵愛的動物。“長安”,這里代指清都北京。在這一句里,值得品味的是一個“推”字,推者,推重也。可見,獅子貓之所以成為“俊物”,是因為有人在“推”,有人在捧。是誰呢?
“故侯門第歌鐘歇,猶辦晨餐二寸魚”。這二句便承上而來:第一,“推”者出現了,便是那些王侯卿相;第二,詩人的筆比上二句也更尖刻了,他不說那班當朝顯貴,卻有意拈出業已門第衰落、歌舞聲和鐘磬聲皆已消歇的“故侯”,即便是“故侯”之家,自己窮得叮響,還要辦上一份獅子貓的早飯——可憐的、二寸長的小魚。“故侯”尚如此,則現任的“侯”們家中,獅子貓所受寵之深、所食魚之大,就不言而喻了。至此,獅子貓的“慧”、獅子貓的“俊”,都得到了入骨的描繪。然而,詩人的用心還不僅于此。
我們知道,一種現象的出現,必然具備使它賴以產生的條件。如果說獅子貓是丑惡可諷的,那么,那些甘心接受它的欺騙、并要推它為“俊物”的人,不也是諷刺的對象嗎?尤其是那些“故侯”,把獅子貓作為往日顯赫尊榮的象征,不論其是否有實用價值,硬要養著它裝點門面,這更是可悲可憐的,正如孔乙己站著喝酒卻仍要穿長衫一樣。再推而廣之,鴉片戰爭前夕的清王朝,不也是個走向末路的“故侯”之家么?朝廷里大批冗官閑曹,不也正是獅子貓的嘴臉么?作者曾于《己亥雜詩》第六十四首中寫道:“熙朝仕版快茹征,五倍金元十倍明”;第七十七首自注中也有“汰冗濫”一條建議。因此,可以說,這首詩是借獅子貓的形象,暴露了京城里那些尸位素餐的封建官僚的丑惡嘴臉,從而諷刺了清代官僚制度的腐朽。
《己亥雜詩》中第二○四首至二○九首,也是詠物詩,分別憶寫了鸞枝花、芍藥、海棠、丁香等,但那六首詩詠寫的都是植物花卉,本首則以動物為對象;那六首詩作者自注中多明確點出是“京師”、“豐宜門”、“宣武門”等,本首只模糊注上“北方”;那六首多有“記得”“難忘”之詞,包含著實實在在或隱隱約約的情節,目的在于情事的回憶,這首詩卻純粹描寫對象的習性、品格,目的在于諷刺時事。手法上,那六首詩以敘述、抒情為主,這首詩則描寫、寓言兼用。因此,在《己亥雜詩》三百十五首中,本詩是獨特而突出的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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