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童話《魏濱?！ぜ堷B》鑒賞

魏濱海

夏天的大槐樹將一柄綠的大傘撐得滿滿的。阿鐵林坐在樹蔭里編竹筐，長長的竹篾在他的手里越編越短，他雖然是遠近有名的常常鬧出點怪事的人物，可畢竟沒有魔法什么的，竹筐還得一下一下編。

他猛地抬起頭，望著樹叢，臉上浮現歡欣的笑意。原來，他聽到一聲聲鳥鳴，他聽出來這是只小翠鳥，叫聲像吹響帶露的葉笛。

真是難得聽到呵!阿鐵林感嘆萬分。從前這棵大槐樹上掛滿了鳥巢，有黃鶯、白頭翁、喜鵲、布谷，當然更多的還是麻雀，可是如今都沒了，鳥兒不知哪兒去了，難得飛來一只。聽說縣城公園搞了一種“鳥聲樹”;將許多微型放音機藏在樹叢里，播放各種各樣的鳥鳴，挺逼真，粗粗聽去，似乎真有滿樹的珍禽異鳥在歡鳴。小孩子聽了感到挺新奇，老年人可以勾起許多遙遠的回憶……

“阿鐵伯，阿鐵伯!”鄰家小姑娘小珍奔出來，她指著大槐樹央求道：“你聽聽，有鳥兒叫，幫我逮下來好么?”

“不行，不行，”阿鐵林連聲說，“不能再逮鳥了，天下的鳥兒快絕跡了。”

小珍噘起嘴，眼眶里漾起淚水，扭著身子哼哼：“我從來沒玩過鳥，你幫我逮下來，我一定好好養活它?！?br>
“不行，不行，乖，聽話，阿鐵伯用紙給你折只鳥，比真的鳥兒還好玩?！?br>
“真的么?”小珍揩揩眼淚。

“當然是真的。快去裁些正方形的紙來?！?br>
小珍蹬蹬去了，不一會兒蹬蹬回來，揚著兩張裁好的紙。阿鐵林接過紙，放下懷里的半個竹筐，仔仔細細地折了起來。他那又短又粗、結著厚繭的手指忽然靈巧起來，一會兒翻出一層，一會兒又疊了起來，一會兒抽出一片，魔術般地折出一只長尾巴的紙鳥，他用手捏住尾尖，輕輕一拉一拉，紙鳥的兩只翅膀一扇一扇地拍動。

“給我，給我!”小珍忙不迭上去搶奪，拿在手里不停地拉尾巴，“小鳥飛嘍?！彼肫鹗裁矗Ｏ聛淼揭慌?，從小口袋里掏出長短不一的各色蠟筆，細心地涂紙鳥，把紙鳥涂得一道紅、一道藍、一道黃，色彩好鮮艷，簡直是只美麗的小錦雞。

阿鐵林贊賞道：“涂得真好看，來，我來畫上一雙眼睛?！毙≌溥f上，他用圓珠筆為紙鳥點了兩顆小黑眼珠兒，挺靈活，好像會眨動。

“太美了。”小珍接過五彩斑斕的紙鳥，高高舉起，她的手一松，彩色紙鳥斜斜地飛起來了，小珍分明看到它的翅膀撲撲扇動了兩下，在風里有些飄搖，但借著風勢它飛穩了，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圈，飛進茂密的大槐樹里面，小珍呆了，她恍如夢醒，對阿鐵林大叫：“紙鳥會飛，它真的飛起來了?！?br>
“不會的，準是被風吹起來的。”

“真的，它的翅膀還撲動呢?！毙≌湟娝恍牛钡檬裁此频?。

“別急，小珍子，我可以為你再折一只?！闭f著他找來幾張裁好的紙，三下兩下折成了一只紙鳥。小珍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她沒有馬上接過來，叫鐵林伯用圓珠筆先畫上兩顆眼珠，阿鐵林說：“你自己畫上吧，又不是不會畫，我還要忙著編筐呢?！?br>
“不，我偏要你畫么?！毙≌渑て鹕碜?。

阿鐵林只好用圓珠筆為紙鳥畫了兩顆眼珠，畫好了給小珍，小珍托在手里，牽了幾下尾巴，忽然呼地一下，紙鳥盤旋而起，飛進大槐樹葉叢里。這時阿鐵林正低頭編著竹筐。

“鐵林伯，紙鳥又飛走了，又飛走了，飛到大槐樹上去了。”

“哪會有這種事，別跟你鐵林伯瞎攪了，我還忙著干活呢?！?br>
小珍委屈極了，小嘴嘟嚕得老高。她一聲不響找來了十幾張紙，按照鐵林伯的方法自己折起紙鳥。她折得不熟練，常常停下來琢磨，阿鐵林見了不忍心，拿起一張紙幫她折，兩人不多工夫折了七八只。小珍用鐵林伯的圓珠筆為每只鳥兒都畫上眼睛，真怪，這些紙鳥沒有一只會飛起來的，小珍將它們拋向空中，它們還是跌了下來。

“看看，我跟你說過，紙鳥怎么會飛呢。”

小珍嘴上不說，心里可是不服。她圍著大槐樹打轉轉，仰頭在葉叢里尋找。阿鐵林以為她還想逮那只小翠鳥，告訴她，小翠鳥已經飛走了，如今每一只鳥都是非常珍貴的，千萬不能逮。

忽然，小珍大叫起來：“快看，兩只紙鳥在樹上，還一跳一跳的?！?br>
“小女孩大概中邪了?！卑㈣F林放下竹筐，嘀嘀咕咕走上去，手搭涼棚往樹叢里張望，果然，他熟悉的兩只紙鳥在跳躍，一只羽翼艷麗，一只全身潔白，正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好鳥。

天底下真是無奇不有，只聽說有畫龍點睛的故事，今天出現畫鳥點睛的怪事，阿鐵林驚詫得嘴都合不上了，他想莫非自己的圓珠筆是神筆，不會吧，這枝筆他是從百貨公司買的，而且是最便宜的那種。

阿鐵林害怕引起轟動，他對小珍說：“鐵林伯相信了，不過，咱們倆不要聲張，一起保護這對紙鳥，讓它們好好地生活?！?br>
小珍說：“好的，這是咱們的一個秘密，誰也不告訴?！毙∨⑴d奮極了。

他們商量先為紙鳥搭一個舒適的小窩。阿鐵林用細竹篾編了一個小籮筐樣的東西，里面鋪上干松的稻草和樹枝，然后將它高高地掛在大槐樹上，小珍還在窩里放了一碟水，阿鐵林說，水會將紙鳥打濕的，它們沒有羽毛，特別是沒有涂蠟筆的那只。他將一碟水拿出來了。

他們一老一少每天在大槐樹下觀察紙鳥，看著紙鳥早上從小窩里飛出，傍晚又飛回小窩，欣賞這對漂亮的紙鳥飛行的姿勢，一對紙鳥為平靜的大樹和平靜的天空增添了色彩和生趣。他們還多做了一些這樣的紙鳥，可是不管怎么試，紙鳥都沒有飛起來的，而圓珠筆芯里的油都畫干了。

每過兩個星期他們將鳥窩取下來，換個新的掛上去，就這樣，他倆合作為紙鳥干了許多事。有一天他們按期取下鳥窩，一看里面大吃一驚，鳥窩里擺著十幾個小紙球，每個指甲大小，里面是空的，這種紙球小珍也會折，但是折不了這么小，折這樣小的紙球，那雙手也一定很小很小。

“是誰將紙球放進鳥窩?會不會有人發現了我們的秘密?”阿鐵林問。

“不會吧，我估計這些紙球是紙鳥自己的?！毙≌洳孪胫?。

“紙鳥自己的?難道它們會折紙球?”

“鐵林伯，這些小紙球會不會就是鳥蛋?！?br>
“噢，”阿鐵林一拍腦袋，“它們會孵出小紙鳥的，是么!”

“當然!”小珍大聲答。

小紙蛋被小心翼翼擺進新鳥窩里，掛上大槐樹。沒過幾天，一個春意融融的清晨，他們欣喜地看到，從鳥窩里跳出十幾只小紙鳥，它們真小，可是很靈巧，長尾巴一翹一翹，它們還飛不遠，只能從一片樹葉飛到另一片樹葉上，它們有的羽翼艷麗，有的全身潔白。小珍說還聽到它們很輕很細的鳴叫，阿鐵林說他聽不到，他的耳朵得過一種叫中耳炎的病，因此聽力不佳。

原來的鳥窩再也住不下這么多紙鳥，他們又做幾只鳥窩掛上去。可是小紙鳥們不住新窩，它們還是擠在一起。小紙鳥長大了，它們一起飛出去時，在天空中呈現潔白和五彩交融的景象，真是非常美麗，非常動人。小紙鳥長大了，大槐樹留不住它們，終于有一天，它們分頭飛走，飛向四面八方，再沒有回來。

那對老紙鳥——阿鐵林折的那對——還留在大槐樹上，不過它們活動少了，阿鐵林說它們老了，小珍說，紙鳥不會老的，阿鐵林說，既然有小鳥，就一定會有年老的鳥，這是自然規律。他們還是每天觀看紙鳥，可是三天有兩天見不到，再后來，一連五六天見不到，他們取下鳥窩看，里面是空的……

有時候，連小珍和阿鐵林都懷疑，關于紙鳥飛起來以及孵出過一窩小紙鳥的事，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鳥是人類的朋友?，F代著名文學家梁實秋曾說：“世界上的生物，沒有比鳥更俊俏的。”作者魏濱海寫的不是鳥，而是紙鳥，這就引起了我們濃厚的閱讀興趣。

“夏天的大槐樹將一柄綠的大傘撐得滿滿的?！蓖挼拈_頭推出的是一棵樹的特寫。圍繞著這棵樹，作者盡展鋪墊，將遙遠的回憶植入：從前這樹上可是掛滿了鳥巢，飛翔著各種各樣的鳥兒，而今蕩然無存。說是不見了鳥和鳥鳴，卻偏偏飛來一只小翠鳥，鳥聲婉轉，真是鳥鳴樹更靜呵。那小翠鳥的叫聲“像吹響帶露的葉笛”：這一句將聽覺(吹響葉笛)和視覺(帶露的)糅合在一起，很美，令人懷念曾經的鳥的喧嘩，懷念那人與鳥共處的自然生態環境。隨著生活的現代化程度的提高，自然世界離我們愈來愈遙遠了。正是出于對自然風景回歸人類家園的向往，作者別出心裁，讓紙鳥在童話里真的飛了起來，那五彩斑斕的紙鳥，“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圈，飛進茂密的大槐樹里面”。

紙鳥變活紙鳥，匪夷所思。作者煞有介事地寫來，不生澀，不突兀，讀者信其然，其中的奧秘在于作者準確地掌握了敘事的藝術分寸。且看這一幻想的生成過程——

小姑娘小珍要阿鐵林幫她逮鳥，阿鐵林折紙鳥聊以滿足小珍的央求;紙鳥折好并未活，小珍掏蠟筆涂畫紙鳥，紙鳥還是未活;直到阿鐵林在不經意中用圓珠筆為紙鳥點了兩顆小黑眼珠兒，紙鳥才真的扇動五彩繽紛的羽翅飛了起來，紙鳥變成了活紙鳥!

明明白白的一個奇思妙想，作者寫來卻隱隱藏藏，拈來許多個生活的細節簇擁著它。這還不算，當這一有靈氣的想象剛剛從作品中脫穎而出，作者立刻又將它拉回到平實的生活軌道：那枝使紙鳥變活的圓珠筆是阿鐵林“從百貨公司買的，而且是最便宜的那種”。不獨如此，阿鐵林如法炮制，結果從頭到尾也只是弄活了兩只紙鳥，以后再怎么依樣畫葫蘆也不靈驗了。這種有節制的寫法反而使支撐作品意蘊的這一美麗幻想——紙鳥變活紙鳥——具有了厚實的根基，達到了童話“似非而是”的美妙境界。當然，作者也不是一味地節制，該得寸進尺時則得寸進尺。他讓讀者在不知不覺中相信了紙鳥變活鳥，隨即水到渠成地推出了這一幻想的自然延伸物：兩只活紙鳥在阿鐵林為它們在大槐樹上搭建的鳥窩里，居然孵出了十幾只小紙鳥!作者的“狡猾”昭然若揭：你既然相信了紙鳥變活紙鳥，那當然也會相信活紙鳥會孵出活的小紙鳥!可這一優美的聯想剛一誕生，作者又故伎重演，并不沿著荒誕的路子滑下去，而是再度使出“節制”的殺手锏：十幾只活的小紙鳥在槐樹林中飛翔時，小珍聽到它們很輕很細的鳴叫，阿鐵林說他聽不到，“他的耳朵得過一種叫中耳炎的病，因此聽力不佳”。作者在這里悄悄地將審美的空白讓位給讀者。

《紙鳥》是厚實的，厚實得讓讀者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作品的真切場景，它們原本就像發生在我們身邊的現實生活;《紙鳥》是空靈的，空靈得讓讀者一伸手就可以撫摸到那在槐樹林中啁啾起落的鳥聲，那鳥聲是紙鳥的很輕很細的鳴叫聲;《紙鳥》是沉重的，沉重得讓讀者一伸手就可以摸索到作者的長嘆：紙鳥的飛翔、繁衍和歌唱是短暫的，小紙鳥長大后飛走了，“再沒有回來”，另兩只紙鳥也老了，不知去向，阿鐵林和小珍“取下鳥窩看，里面是空的”。

沒有了紙鳥棲息的大槐樹是孤獨的;沒有了鳥兒飛翔的天空是寂寞的?！都堷B》留給讀者的是無限的迷惘和深深的思索。

(戴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