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橋,在陜西藍田東南藍溪之上。藍溪自古風景佳麗。杜甫有詩云,“藍溪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空”,頗有神仙窟的味道。傳說唐裴航就在藍橋河畔與仙女云英相遇,一見鐘情,遂諧秦晉之好,以至于惹得多少文人墨客詠藍橋佳會而思仙慕道,如醉如癡。“玉杵閑,玄霜盡,何敢藍橋望行云,裴航自有神仙兮”(馬致遠〔南呂.四塊玉〕《藍橋驛》)。時至今日,人們仍然沒有忘記這個美麗動人的神話故事,而藍橋作為自由愛情的場所,包含了更為深刻的意義。人們一提起藍橋,自然會想到裴航與云英,以及那些追求純真愛情的少男少女們。這一方面表明了千百年來人們對自由愛情的向往,另一方面則顯示出“藍橋”系列作品的強大藝術魅力。正是由小說、話本、到戲曲的不同文學樣式的表現和描寫,才使得這一故事更加深入人心,并成為典故在后世文學作品中被廣泛引用。
一
“藍橋”故事,最早見于唐人裴铏創作的傳奇小說集《傳奇》,名曰《裴航》。只是他所著《傳奇》三卷今已全佚,此一篇幸在《太平廣記》卷五十中得到了保留。《裴航》寫唐穆宗長慶年間,下第秀才裴航,游歷于湖北長江一帶,得故舊友人崔相國贈錢二十萬,租巨舟泛于湘漢,遇同舟樊夫人,言詞相接,甚為親切,夫人遂暗示裴航與云英藍橋相會事,贈裴航詩一章,曰:
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云英。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
后來裴航途經藍橋驛,因渴求漿,果然在三、四間低隘的茅屋中見到了少女云英。裴航驚其艷,又憶起樊夫人詩中“云英”句,因向云英祖母求其婚事,提出愿納厚禮娶云英為妻。老婦人說,要娶云英,須找到搗靈丹仙藥的玉杵臼。裴航約以百日為期,懇請老婦人“更無他許人”。到了京城,裴航“殊不以舉事為意”,唯以尋找玉杵臼為念,到處高聲訪求。偶得一貨玉老翁的指點,才在虢州藥鋪卞老處找到。傾其囊中所有,又賣掉仆人和馬匹,湊足二百緡購得此物,徒步迅速返歸藍橋,又為婦人搗藥百日,終于與云英結為夫妻。成婚之日,裴航由車馬仆隸相迎,入仙山玉室。會諸賓客,見云英之姊,乃是舟中樊夫人,即云翹夫人、劉納仙君之妻,玉皇之女吏。之后,與妻子云英在玉峰洞修煉,成為上仙。唐太和年間,裴航的一個朋友盧顥在藍橋驛之西和他相遇,問他得道之理,他回答說:“老子曰:‘虛其袤去心,實具腹’。今之人,心愈實,何由得道之理?”“心多妄想,腹漏精溢,即虛實可知矣。凡人自有不死之犬,還丹之方,但子未便可教,異日言之。”自此,再也沒有人見到過他。
據宋人計有功《唐詩紀事》和清人陳鴻墀《全唐文》記載,裴铏約活動在唐懿宗、僖宗年是,雖曾一度為官,但一直熱衷于仙道。他曾自號“谷神子”,還著有道教著作《道生旨》。自然在他的《傳奇》中十之八九都有仙道色彩“盛述神仙怪譎之事,又多崇飾,以惑觀者”(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小說《裴航》也不例外,借人神相戀來宣揚求仙學道。這一點從作品篇末的有關老子“虛其心,實具腹”的議論中不難看出。然而,由于對裴航這一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沖淡了作品中的仙道說教。人們并沒有因此而厭倦塵世,思仙莫道,相反卻更加眷戀美好的人生。因為裴航為了追求純真的愛情,不惜舍棄那種流于世俗的對仕途的追求,在那個時代是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的。
小說的藝術價值也就在于對裴航“殊不以舉事為意”的愛情描寫。小說中的主人公裴航,他原先所走的也是和當時一般青年士子相同的道路,即干謁達官,參加科舉。舉試落弟后,固失意落魄而游于湂渚,適逢崔相國慷慨解囊,才準備重返京師,重涉文場,再試鋒刃。但他畢竟不像當時那些世俗文人一樣,把仕進視為人生的最高理想,途經藍橋驛,與少女云英不期而遇,云英的美艷撥響了他內心深處那根渴望愛情的琴弦。“藍橋邂逅”是作品最精彩的片段:
經藍橋驛側近,因渴甚,遂下道求漿而飲。見茅屋三、四間,低而復隘,有老嫗緝麻苧。航揖之,求漿。嫗咄曰:“云英,擎一甌漿來,郎君要飲。”航訝之,憶樊夫人詩有“云英”之句,深不自會。俄于葦箔之下,出雙玉手,捧瓷。航接飲之,真玉液也。但覺異香氣郁,透于戶外。因還甌,遽揭箔,睹一女子,露裛瓊英,春融雪彩,臉欺膩玉,鬢若濃云,嬌而掩面蔽身。雖紅蘭之隱幽谷,不足比其芳麗也。航驚怛植足,而不能去。
也許是出于直覺,當裴航在藍橋驛因渴求飲,一聽到老嫗直呼“云英”的名字時,他便預感到將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記憶中襄漢舟中樊夫人詩中的“云英”之句,似乎是這種預感的輔助性說明,只是一時間無法理解透罷了,故“訝之”。而簾下伸出的那雙“玉手”,以及透于戶外的氣氳香氣,則不禁使他聯想到簾后站立的一定是一位“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美貌女子,從而也就頓生一睹簾后少女芳容的強烈愿望。這樣,對于一個飽食詩書的書生來說,難免不心跳、耳熱,自然也就失去了以往的矜持與文雅,來了一個“遽揭箔”的動作。一個“遽”字,把裴航從聽到“云英”這個名字所引起的疑惑,嗅到簾后少女的氣息所引起的強烈好奇,以及揭箔前的躊躇,而又無法壓抑自己這—復雜微妙的心理流程,透露無遺;也使云英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把她的真實動人的姿容形貌突然地映入裴航的眼底。在裴航眼中的云英,如灑滿朝露的梅花,清麗高潔;又如春日陽光下的白雪。晶瀅光彩。那張俊臉,白里泛著少女的紅暈,賽過細膩光滑的美玉;那兩鬢的柔發,似濃濃的云,加上那楚楚動人的嬌羞之態,這是一種怎樣的美麗!無怪平裴航一下子神魂顛倒,“植足而不能去”。這就像電影中的定格,通過主人公的外部表情,展示了他一剎那間的內心世界:因突兀而暴露在光彩照人的“美麗”面前,就像一個人走出黑暗而突然置身于別有洞天的世界,一下子覺得眩暈而不能把握自己,呈現出內心世界的不安與騷動,同時又被牢牢地吸引,無法逃脫。保加利亞哲學家瓦西列夫說:“在神話般的充滿溫柔、令人陶醉的愛情世界里,每個人都尋求自己美好的幻想和預期的理想,尋求內心聲音向他提示的對象。詩人低語著:‘在我見到披著霞光的你以前,你已經在我心里了’”。(《情愛論》)裴航在見到云英的那一時刻,似乎也在傾訴著這樣的心曲:在我見到披露帶彩的你以前,你已經在我心里了。于是,他開始了追求愛情的積極行動。愛情能使人變得聰明,也使人變得勇敢。裴航因仆馬甚饑而求憩,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借口而已,目的是要借機求婚。沒有媒人,他可以自我介紹自做媒,毫不隱諱地表白他對云英的愛慕,并與老嫗作了嫁娶云英之約,盡管這有違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獲得云英的愛情,他不顧一切去尋找玉杵臼,包括旅途的勞頓、友人的嘲諷、金錢和功名的誘惑等等。那臨行前對老嫗“更無他許人”的懇切求諾, “恨恨而去”的極度懊喪,以及作為秀才,于坊曲鬧市喧衢”,高聲吆唱的大膽舉動,為買玉杵臼不惜貨仆貨馬的至誠,還有他得到玉器后,“步聚”趕往藍橋驛的急急情狀,都維妙維肖地凸現出裴航對云英的癡情。即使是云英又“節外生枝”,小設障礙,提出為她搗藥百日,裴航也毫無怨言地接受,并努力去完成, “晝為而夜息”。終于憑著這種決心和毅力、犧牲和奉獻如愿以償。
對愛與美的無限信崇,并為此甘愿付出一切,這便是裴航的愛情價值觀。因為他最初見到云英時,還不知云英是一位天上仙姝,而僅僅是一個住在“低而復隘”的三間茅屋中的貧家少女。但他對生活道路的選擇似乎在一見到云英那絕世姿容的一瞬間就決定了,那就是放棄科舉,與云英一起過悠閑自在的“神仙”生活,并為此經受住了尋找玉杵臼和搗藥百日兩次考驗。這種選擇,在唐代社會那種普遍崇高科舉并在婚姻大事上攀高結貴這一社會風氣的浸染中,能高出時流,實屬不易。如果拿裴航這一形象同《崔小玉傳》中的李益和《鶯鶯傳》中的張生兩個男主人公相比較,可以看出他們愛情價值觀的巨大差異,在不同的愛情價值觀的指導下所采取的行為方式也大相徑庭。同樣反映的是唐代社會青年士子們的愛情與仕途的矛盾沖突,但一個是背信棄義,利欲熏心,棄真摯愛情如敝履;一個是“始亂終棄”,偽善庸俗,誣女人為“害人尤物”;唯獨裴航奉愛情若神明,甘為此作執著的追求,足見其性格與品行的卓爾不群。
在作品中,也透露出作者的矛盾心態。我們知道,裴鉶熱衷于仙道,這雖然是對世俗的現實生活的一種逃避,但實際上他并沒有忘記人生享樂,況且“道”的終極目的也是追求人的生存,人的享樂。所以,他慕“道”,只能說他在追求一種充分自由基礎上的人間享樂。他描寫人神相戀,實際上表明了現實生活中缺乏真摯的愛情,虛幻世界的完美是對現實世界不完美的批判,充滿了真情的人神之戀是缺乏愛的人間之“愛”的補償。這就是為什么作者雖著意于崇道,卻偏偏啟發了讀者對世俗婚姻的洞察力和批判力的原因。也正是由于作者的這種矛盾心態,才便得有關仙道的說教蒼白無力,而裴航與云英的愛情則像一首贊美詩,顯得清麗高潔而富于人情味。
這篇小說的文筆是相當優美的,主要表現有三。一是語言富有一種詩的節奏,簡潔而不板滯。宋人趙彥衛《云麓漫鈔》中有言:“唐人舉人,先藉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后以所業投獻,逾數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倚》等皆是也。蓋此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所謂“詩筆”即指這種詩意化的語言描寫。這一方面是靠敘事時采用了大量四字句,短促而和諧,如寫裴航在見到云英時,如此描摹云英的外貌,“露裛瓊英,春融雪彩,臉欺膩玉,鬢若濃云”,文辭優美,詩意盎然。另一方面是通過詩詞問答,表情達意,如裴航在舟中遇樊夫人,便互為達詩,含蓄有致。二是運用詩意化的語言在動態中描寫人物,也就是通過裴航的眼中所見、心中所想,來充分展示云英的美,給讀者以十分深刻的印象。三是前后呼應,錯落有致。寫裴航與云英藍橋巧遇,先寫裴航遇樊夫人于抵襄漢舟中,樊夫人贈詩加以暗示,使后來情節發展不致突兀,脈絡清晰可尋。
二
由于《裴航》寫人神相戀而富有人間氣息,取述宛轉,文采斐然,情真意切,形象鮮明,故受到人們的普遍喜受和文人學士的廣泛注意。唐宋以來的筆記小說家、說話藝人,以及戲曲家,往往據此敷演成各種不同體裁、不同類型的作品。南宋無名氏《醉翁談靈》就記述了這一故事,名曰《裴航遇云英于藍橋》,內容大體搬照傳奇小說,惟篇末裴航向盧生所發的一段道教宏論,被完全刪去,顯示出筆記小說只注重故事情節的引人入勝,而不講求說教的微妙變化。其他筆記小說如《綠窗新話》記有《裴航遇藍橋云英》、《萬錦情林》卷二有《裴航遇仙》、《燕居筆記》卷七有《裴航遇云英記》等,情節都大致相同。另外,宋官本雜劇有《裴航相遇樂》,元代有庾天錫的《裴航遇云英》雜劇,可惜不傳。
時至陰代,由洪梗編刻的《清平山堂話本》中亦輯有“裴航”故事,取名《藍橋記》。就故事的體制、語言來看,全是說話人的味道了。故事的開端增加了入話,點明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中心內容和結局:“洛陽三月里,回首渡襄川,忽遇神仙侶,翩翩入洞天”;也增加了“散場”句:“玉室丹書著姓,長生不老人家。”內容全出于裴鉶《傳奇》,惟文字更加簡略和口語化,顯示了“藍橋”故事在平民中的傳播情況。
由于人們對“裴航云英”愛情故事的濃厚興趣,人們亦爭相改編、搬演此事,有徐《杵藍田裴航遇仙》、楊之炯(一作文炯)《玉杵記》、龍膺《藍橋記》、呂天成《藍橋記》、云水道人《藍田玉杵記》諸種,惜除《藍田玉仟記》之外,其他各本均佚,使我們無法比較諸本之得失。但據現有的材料看,《玉杵記》無論從情節還是關目安排上都超過《藍田玉杵記》,盡管我們只知道《玉杵記》的一些大致情節。據蔣瑞藻《小說考證》引《閑居雜綴》說:
明季余姚楊之炯,取此事(按,指崔護謁漿)與裴航事合而為一,撰《玉杵記》傳奇。航遇老嫗女,護遇老父女,映射有致。航事出裴硎《傳奇》,遇樊夫人于鄂渚,遇云英于藍橋,裊煙之詩箋、卞老之書問、玉兔之搗藥、仙洞之會姻,事跡其多,故用為正面;護遇女只兩度清明,且即護與父女三人,事簡而節短,故用為側面。其關鍵相似者,茅屋畝官之下,求漿求飲、擎甌奉杯、揭箔微窺、足縮不去之態、言挑不對之情,雖仙凡異路,如出一轍。又皆有七言絕句,以供點染,自是天成文章。(古典文學出版社版)
《曲海學目提要》也有類似評述,于此可見《玉杵記》之一斑。
三
藍橋故事,到了明傳奇《藍橋玉杵記》,雖然情節內容又加進了許多,但顯得枝蔓,其所包含的思想意義并沒有超過《裴航》,或者說是被大大降低了。因為作品中充斥了神仙道化和因果報應的消極成分。在劇中,主要矛盾沖突不再是愛情與仕進,而是變成了爭取婚姻自由的青年男女和封建家長之間的矛盾沖突,這種沖突盡管從一開始就包含有宿命的成分,但仍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就主人公來說,裴航不再像小說中那樣,“不以舉事為意”,全身心地追求理想的愛情,而是顯得軟弱,也沒有擺脫功名的誘惑,使他帶上了庸俗的色彩。相反,云英與前相較,則不再帶有那么多的“仙氣”,也不再是一個被動等待的角色,而是一個主動追求,對愛情至死不渝,有喜有悲的癡情烈女,從而成為比裴航更富光彩的人物。
劇情梗概大致是這樣的:
八月中秋,玉天仙張葦航收到在月殿的妻子樊云英的香箋,約他到桂苑折桂。他如約而往,不料牽動情思,玉帝得知此事,大怒。以散仙張葦航擾亂月宮,骨力未堅;玉女樊云英情牽瀛海,芳心猶熾,發敕轉劫凡間遭受磨難。后由清冷裴真人作保,葦航與云英自愿轉生云中裴廣志和李遐壽家。時唐太常博士裴廣志有妻章氏,身懷有孕,姻弟李遐壽之妻趙氏也有喜在身。適李遐壽升授飛騎將軍奉命北討叛賊王庭湊,裴廣志為他餞行,李自動提出,“兩家產下男女,當為匹配,以繼細婭。”后李遐壽率兵出征,敗績逃歸,正好妻子生下一女,產前夢見云英將月中玉杵臼贈給李家,并囑以前緣。李母裴玄靜替嬰兒起名為曉云。同時,裴家生一男嬰,章氏曾夢一神人乘白龍自空而下,言他是瀛州仙子張葦航來裴家化身。于是令告家廟,起名裴航。
李遐壽自兵敗逃歸,“床頭金盡家徒壁”,十分潦倒,于是背著母親玄靜把曉云的那副玉杵臼賣與虢州卞老處,得銀百兩,以圖生計。為了把兒女婚事敲定,裴家著媒到李家說親,李家滿口應承。自是“昔為甥舅之國,今為兒女之親”矣。后來不幸的事情接踵而來。章夫人偶中風疾棄兒去世,曉云奶奶玄靜也尸解登仙,裴廣志隨之亦即將離開人世。臨死前,他把十四歲的裴航托付給李遐壽,希望能像親生兒一樣照顧他。
天上,升天后的裴玄靜參見西王母,上奏裴航與云英年來活動,西王母要她保全這對人間仙侶。地下,亡化后的裴廣志,因生前居官清正,東岳大帝授以典簿之職。章氏死后,碧霞元君念她生前無罪,寄養逍遙院中終日思夫憶子。后來夫婦在望鄉臺上重逢,同到住所。裴航高祖清冷真人則化成老叟下凡,用言語點撥裴航向道。使裴航向道益堅。”從今呵,惟捧黃庭一卷經。”
李遐壽壽誕之曰,裴航與曉云在堂中相見,互生愛慕。一個言“小姐天姿國色,渾如月殿嬋娟”,一個謂“裴公子龍姿鳳表,不減玉天仙子。”只是李遐壽夫婦對裴航不賈不儒,一心向道十分不滿,況裴生孤身—人,無依無靠,他們屢有悔婚之意。曉云自見了,裴郎,則終日悶悶不樂,父母的勢利心腸,更使她愁腸百結,到園中消遣,滿園春色也失卻了往日的光彩。在書館,裴航因相思成病,嘆“閉月姿,堪憐堪愛,羞花貌,多情多態。只為著風侶鶯儔,倒做了游蜂浪蝶”,都是因“未盡相思債”,內心思量“怎能夠吹簫引鳳來”。到了端陽佳節,曉云困爹娘未給裴郎送酒玩賞,故差侍婢愛春送去采絲艾虎,正好讓李撞見,他勃然大怒,大打出手,逼裴航寫下退婚書,趕出家門。只因“鸞鳳”不配“山雞”,可憐癡男情女生被拆散。
這時,闊少金萬鎰見裴航被逐,又差媒上門說親。早在清明時節,曉云到北邙掃墓途中,金便對曉云垂涎三尺,曾讓人說媒。此時,更以為時機成熟。李家慕金家有錢,答應讓金萬鎰入贅家中。曉云則執意不從,抱石投河,被祖母玄靜救起,入終南學道,再圖與裴航相見,裴航在被趕出李家后,衣衫典盡,正無去處,逢清冷真人化作老叟,指點他去投奔崔相國。崔相國慷慨仕慈,贈錢二十萬,囑其游學郢中,以圖顯達。乘舟北上,遇同舟樊夫人,睹樊夫人容貌酷似曉云,倍覺傷感。他不知道樊夫人即云英(曉云)之姊,是奉王母之命來透露云英消息的。后樊夫人達襄漢而不見。
裴航繼續趕往京師,經藍橋驛,因渴下馬求漿,遇老嫗和云英,當即借宿求婚。老嫗以裴航半載內找見玉杵臼為約,裴航表示“結良緣更無他向”,尋玉器”雖傾囊有所不惜”。到達京師,一旦路遇盧顥,盧生見他不思仕進,惟以尋找玉器為念,怒斥他沒志氣,辜負了崔相國扶持,“如不首登龍虎榜,難洗當初一面羞”。于是裴航只好妥協,先“丟下正事”,陪盧生廷試一遭。發榜之日,王維為狀元,盧顧為榜眼,裴航為探花。游街三日,以示榮耀。游街時,裴航遇一貸郎,貸郎告之虢州卞老處有一玉杵臼,他欲急去尋找時,圣旨下,裴航被封為翰林學士兼兵部尚書,監軍河朔。隨即北征叛將王庭湊,用計大破賊軍。消息傳來,京師震動。裴航則無意于功名,說破賊一舉,只不過是“為君命所逼,萬不得已”。遂解綬辭官,到了卞老家,買到玉杵臼,“喪仆旅窮失馬歸來”,“喜踐藍橋信”。時盧生攜金蓮鐙歸謁故舊,見李遐壽,告以同甲名公有裴航,且建有大功,被授大司馬。李遐壽大吃一驚,后悔不迭,與其夫人互相埋怨,“默地里思量轉覺添羞恥。”
送回玉杵臼,老嫗又令裴航搗藥百日。為觸動他的霞外之思,行縮地之法,將藍橋逼近月宮,讓他搗藥時,與王兔搗藥之聲相應,遍覽宮中景物,繼而與云英成婚。成婚之日,戀人相認,相向而哭。原來云英即是曉云,老嫗即裴航祖姑,云英奶奶。參加婚禮的仙人還有樊夫人、劉仙綱、鐵拐李及月老等。婚后的裴航與云英入玉峰洞修煉,以期重返天宮。
“玄門功行,期滿三千”后,玉皇降旨,把裴航云英召回天宮,封為紫微仙君、云英夫人,“服比王侯,飾同妃嬪”。返回天宮途中,裴航恰逢盧生,告以修道所得,即“修煉之功,不離老子所云,‘虛其心,實其腹’,二語是矣”。
善惡終有報。在冥詞,裴航的父母被超度,同升上界。金萬鎰、錢媒婆及李遐壽夫婦均受到冥司嚴判。金驅使錢媒謀人妻子,事不勝辜;錢媒婆電光弄舌,致霜操含冤,死難塞責。二人事同一體,受黑小油之獄。李遐壽夫婦當初得玉杵臼,不為聯姻而反悔之,遭鐵杵之刑。裴航夫婦同游酆都,迎取父母,經求情,李遐森夫婦免墮畜道,得變為月中玉兔。
“笑世間因緣盡幻,悲娛聚散,傀儡當場,三更夢短”,這便是《藍橋玉杵記》所要表現的主題。言外之意就是要勸人們一心向道,在天上尋求美好的姻緣。其實,在此劇開篇就表明,在天上,如果觸犯天條去追求那種無拘無束的愛情也是天方夜譚。劇作中,作者一方面宣傳神仙道化,不滿于現實生活的炎涼世態,但另一方面又宣揚忠孝節義,表現了濃厚的勸世成分。這里,不僅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天堂地獄、因果描寫,同時,作者也沒有忘記讓主人公科舉仕進、建功立業,以報君恩,然后功成身退,表現了作者矛盾復雜的思想情緒。這也就導致了作品中某些情節安排的不合理和關目設置的牽強。但是,如果撇開作品中的仙道描寫和勸世說教,裴航與云英的愛情悲歡,正是封建社會一出青年男女追求自由婚姻愛情的人間悲喜劇。
相比較而言,云英是塑造得最為成功的人物形象。她是李遐壽之女,在其父壽誕之日,與裴航便一見鐘情,自此,兩人便各自“魂牽一夢中”。對于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子來說,她思念情郎,卻無法直接表達,只好到園中消遺,不禁對景傷情,“庭院日深沉,又不覺春色平分。花移斜影,鳥驚殘夢,幾度傷情”。那門外有千頃綠色,上有黃鸝兩兩諧鳴,“作對穿梭戲”,好不撩人!那池畔的鴛鴦,藏頭花清,皆懷春思,好不愛人!可風流的燕子知道這一點嗎?“曲徑通幽處”,行到百花深處,微風吹動花枝,在地上落下斑駁的殘影,還有那早已飄落的無限落英,不覺使人腸斷。傷春之馀,曉云不免擔心起來,“愁懷傷對武陵春,無意調脂粉。笑春風,一簇深紅間淺紅。月明中,猶憶夭夭借詠,宜爾家人。入天臺采藥劉晨,只恐暗漁津,只恐暗漁津”。她擔心裴郎是否會博得她父母的歡心?她深深記得《詩經.周南.桃夭》中所描寫的男女婚嫁之事:“

曉云不只是一個只知自怨自艾的閨中少女,她還敢于采取果敢的行動,主動表白她的愛情。端午時節,當她知道父母沒有給住在書館的裴郎送酒玩賞時,十分不滿,自嘆“人間千里同佳節,幾處凄涼幾處歡”,并馬上決定派侍婢愛春給裴郎送去采絲艾符,以慰裴郎孤寂的心靈。當父母不分清紅皂白,要把裴郎趕出家門時,她也敢于怒犯尊顏,據理力爭:“誰曾見蝶戲花枝?誰曾見鶯尋燕侶?枉受鞭笞,枉受鞭笞!”,并表明矢志之心,“俺玉潔冰清,怎披磷淄,海誓山盟,生死難移”;她還企圖用兒女情腸來打動母親的心:“娘,你又沒有三男二女,只一個女婿,也虧你忍得說趕出去”;當她看到在鐵石心腸的父母面前,事情無法挽回時,便懷著怨恨的心情以死相威脅:“裴郎已去,身復誰主?不如觸石銜冤死,免使青蠅玷白瑜。”隨即觸石,幸報母親扯住。對愛情忠貞不渝的癡情烈女躍然紙上。如果說她前面觸石尋死是假,那么當父母逼她嫁給富家無賴金萬鎰時,她就堅定了必死的信心。因為她對裴郎的感情早已超越了生與死的界限。她要給冷酷的父母以無情的控訴!但抱石投河的她,在臨死之前不免也感到一陣凄楚和悲涼。因為偌大的世界竟不能容忍一對情侶自由地戀愛,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情!看來只有魂魄相依了。“從今夢里把郎依”,這是凄婉的內心表白,生不能成婚配,死也要常牽掛;在生前沒有做到的事情,她要通過死來實現。死,作為另一意義上的生命的誕續,在女主人公心中獲得了精神上的解脫,然而,對于封建家長專制制度來說,則是一種充滿血淚的控訴!
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眼見曉云投河自盡,卻又被人救起,使戲劇情節發生了出人意料的變化。入終南學道的曉云仍然日夜思念裴航,雖“駐顏大樂”,但衣帶漸寬。明月下子然一身。她多么希望“青島”能把她愛的信息傳遞給遠在千里的裴航,也日夜盼望她的裴郎能途經藍橋,和她相會。下面四曲便細膩地刻劃了云英從黃昏到早上的心理活動:
〔風云會四朝元〕松窗斜倚,遠天雁影低。忽風動蓮巾。云生玉履,冷落有準知?正深秋天氣,深秋天氣,黃葉飄零,衰草披離,菊冒雨開,燕知社去,眼見那如許。嗒!俺這里自嗟吁。淚拭羅襟,訴不盡寒蛩語。天呵,兩地怨孤飛,把關河望絕,無端愁縷,西風吹起。
〔前腔〕秋光明媚,閑庭月影移,聽翠竹風敲,梧桐露滴,耿耿難成寐。憶那人千里,那人千里,聚散無常,存沒誰知?繡口錦心,蕙姿蘭質,空自相憐惜。嗒!寫不出短長詞。海角天涯,有夢難尋覓。妾飲長河湄,君渡桑乾水。分離頃刻,云迷雨暗,斷腸深處。〔前腔〕蕭條羈旅,孤身何處依?想食推漂母,榻懸徐孺,怎比當年遇!慮敝貂季子,敝貂季子,只帕你運困齊門,投暗隋珠;伐木遷喬,又逢幽谷,歷盡愁滋味。嗒!這艱苦也難辭。塞北江南,一住風飄絮。月轉夜郎西,謾把愁心寄,早涼侵衣袂,不堪遠聽萬家砧杵。
〔前腔〕塵埋寶瑟,終當續素絲。少什么執拂燕姬,彈箏秦女,還把荊釵憶。想男兒愿遂,富每易交,貴每易妻,自鬻羊皮,相秦百里;怎記得烹雌日。嗏!還應是謾癡疑。玉管金笙,情舊諧蕭史。君抱歲寒心,妾守凌霜志,把金錢暗擲,仰天問取,別來何似?
第一支曲子,寫女主人公在黃昏時分的孤寂愁苦心情。由天際翻飛的雁影,想到自己的處境,不無感慨。雁能成群結隊,無憂無慮,而自已呢,整天和輕風、閑云為伴,倍覺冷落。這是先從遠處京物起筆,點出心境。繼而寫秋的肅殺,用飄零之黃葉、披離之衰草、雨中盛開之菊花,知秋之燕子,以及寒蛩的悲鳴等一系列深秋意象,渲染濃烈的離情別緒,而“訴不盡寒蛩語”一句,寫出了賽蛩之悲秋和人之傷別是何等的相似,以致于在暮色的黃昏,分不請是離人之悲泣,還是寒蛩之啼訴了。接著由“天呵”一聲嘆息,引出她為秋景所觸發,再也無法壓抑的哀怨。可見,“把關河望絕”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她只能把“無端愁縷”歸咎于“西風吹起”了。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說:“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說明了觸景生情的道理。
第二支曲子,緊承上曲,曉云倚窗遠眺,愁思百結,直至月華初上,閑庭影移。終于到了睡眠的時候,可“明月不諳離別苦”(晏殊〔蝶戀花〕),曉云仍無法入睡,“聽翠竹風敲,梧桐露滴,”仍在想念遠在千里的裴郎。”翠竹風敲”,語出蘇軾詞〔賀新郎〕:“漸困倚孤眠情熟,簾處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卻又是風敲竹”。“梧桐露滴”,化用溫庭筠〔更漏子〕梧桐夜雨詞意。“耿耿”二字恰切地摹出曉云在月明之夜,心潮難平的復雜情緒。這里有擔心,擔心裴郎是否還存活在這個世界上,他是否知道這兒還有—個人在“憐惜”他?有自怨,怨由于心緒煩亂竟然“寫不出短長詞”以寄給遠在天涯的心上人,盡管在夢中也無法探知他的消息;也有別后之回憶,憶起那分離的斷腸時刻。
第三支曲子寫曉云徹夜無眠,一直到晨時。一想到裴郎難免窮途饑餒,使思緒萬千。此曲是對上曲擔心裴郎“存沒誰知”的進一步深化。曲中以韓信遇食漂母、徐樨受蕃禮遇,及蘇秦運困途中說明人的際遇和危困,進而擔心裴郎“運困齊門,投暗隋珠”、“伐木遷喬,又逢幽谷”。此曲全為用典,足見女主人公用心的良苦。“伐木遷喬,又逢幽谷”,語出《詩經、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而化用之。這一切都像影片一樣,在她的腦海中閃現著,并尋找著某種認同。最后,曉云還是預計著裴郎將會歷盡艱辛,特別是在這萬木零的季節。這時她又突發奇想,希望明月能把她的“愁心”傳達給裴郎。不知不覺天已破曉,遠遠傳來萬家砧杵之聲,真可謂“斷續寒砧斷續風”(李煜〔搗練子令〕),晨風侵涼,寒砧撩人。
末曲由前三曲的綿綿思念,轉入抒發對她和裴航二人終將相會團圓的堅定信心。“塵埋寶瑟,終當續素絲”,這是此曲也是全四曲的詩眼,也是曉云經過終夜思念之后得出的結論。盡管她也閃過一絲不安,即擔心裴郎一旦富貴會把她拋棄,因為“富易交,貴易妻”畢竟是封建社會司空見慣的現象,但也只是一閃念。她告誡自己“謾癡疑,玉管金笙,情舊諧蕭史”,也就是相信自己一定會像弄玉和蕭史隨鳳凰飛去—樣,和裴航永諧琴瑟。“妾守凌霜志”,表其情志高潔;“把金錢暗擲”以下,收尾突兀。既然誰也不知道裴郎身在何處,那么只有占卜以問蒼天了,有擔心,有體貼,有思念。流露出女性的細膩與溫柔。正如《嬌紅記》的作者孟稱舜所說:“性情所種,莫深于男女,而女子之情則更無藉詩書理義之文以諷諭之,而不自知其所至,故所至者若此也。”(《節義鴛鴛冢嬌紅記自序》)
在經過日夜的思念之后,云英和裴航終于在藍橋重逢了。只可惜劇作沒有更多地刻劃云英在見到裴航之后的真切的內心活動,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之后便是“畢姻霞外”、“玉洞譚真”、“天書復召”等—系列充滿仙道色彩的生硬描寫了。
就劇情與原小說相比,增加了如下內容:一、裴航與云英本為天上仙子,只因裴航(原名張葦航)擾亂月宮,牽動情思,被玉帝降旨雙雙逐下凡間,分別投生云中太常博士裴廣志和飛騎將軍李遐壽家。二、雙方父母指腹為婚,裴航十四歲時父母雙亡,被寄養李遐壽家,遭到冷落,曉云(云英)派侍婢暗中照看,被李撞見,李借機將裴航逐出家門。三、李遐壽要將女兒嫁給富家無賴金萬鎰,曉云不從,投河自盡,被升天的祖母救起,入終南山學道,日夜思念裴航。四、裴航暗中由清冷真人指點,得助于崔相國,經藍橋,作婚嫁之約。進京找玉梏臼,先被盧潁說服參加廷試,獲探花,被封為翰林學士兼兵部尚書,監軍河朔,大捷,遂解綬辭官,尋找玉杵臼。五、功成名就,裴航云英重返天界。裴航父母因生前情正,先在地獄住職,后亦升天。李遐壽夫婦和金萬鎰等則在地獄中受苦。得裴航云英求情,李氏夫婦才免墮畜道,變為月中玉兔。
總之,小說、戲曲互有優長。傳廳小說以簡潔明快,形象生動的語言,把故事敘述得維肖維妙,讀來會人神往;而戲曲呢,則充分發揮詠唱的特殊功能,把人物的情愫,忽喜忽悲,抒發得一覽無馀。可惜古之曲唱,今已絕響,如其不就,我們在月淡風清的深秋之夜,聆聽一曲云英憑窗遠眺懷念裴航的情歌,定會使人為之青衫淚濕呢?盡管如此,我們讀了〔風云會四朝元〕也深覺感人肺腑了。至于劇中“首重風化,兼寓玄詮”“多圣真登場”(《凡例》),鄭振鐸先生《跋》云:“明代士大夫曾有一時盛信仙道,以幻為真,……莫能自拔,楊之炯蓋亦其中之一人。”指出了時代原因,有助于我們對劇作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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