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西方相比,中國缺少愛情詩,這已成公論,但不是沒有愛情詩?!爸袊鴲矍樵姶蟀雽懹诨殒胖蟆?朱光潛《中西詩在情趣上的比較》),這是因為中國的婚姻大半是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成的,婚前能偷嘗禁果者少,故為情詩也大半在婚后。也許只有在婚后,男女詩人們對夫妻情愛有了真切的體會,寫出詩來才能動人。可以肯定地說,中國古代不僅有愛情詩,而且有高質量的愛情詩。女詩人管道升的《我儂詞》就堪稱絕妙好辭。
一、意合才匹的美滿姻緣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樣絕妙的情詩,不是出自蓬門淑女,市井少年,而恰恰是出自大家閨秀之手,皇室貴胄之家??梢娊y治階級把夫妻關系僅僅說成是為了上事祖先,下延宗嗣,而毫不顧及男女個人的私情,這種蒼白的說教畢竟扼殺不了活潑潑的、具有生命力的人性。
管道升,字仲姬,吳興(今屬浙江)人。是春秋時期輔佐齊桓公稱霸諸侯的大政治家管仲之后。其先人自齊避難于吳興。管道升有才略,聰明過人,能詩詞,擅書畫,她畫的墨竹筆意清絕。她的父親管伸,性倜儻,以任俠聞于鄉閭。見仲姬“生而聰明過人,公(管伸)甚奇之,必欲得佳婿。”(趙孟頫《松雪齋外集·魏國夫人管氏墓志銘》,清德堂重刊元花溪沈氏原本)管伸見同里人趙孟頫為奇才,以為必貴,于是許嫁給比仲姬年長八歲的趙孟頫。
趙孟頫,字子昂,號松雪道人,原籍大梁(今河南省開封市),為宋太祖趙匡胤十世孫。其四世祖崇憲靖王趙伯圭(宋孝宗趙

管趙婚姻可以說是才調互相匹敵的美滿姻緣。大概只有宋代的趙明誠和李清照可以相提并論。趙子昂曾滿懷深情地回憶說:“夫人天姿開朗,德言容功,靡一不備,翰墨辭章,不學而能。處家事,內外整然?!蜃逵惺碛谌苏撸刳H出之;遇人有不足,必周給之,無所吝。至于待賓客、應世事,無不中禮合度。心信佛法,手書《金剛經》至數十卷,以施名山名僧。……夫人之亡,內外族姻皆為之慟;嘗與余游者,莫不流涕,則夫人之德可知矣?!?《魏國夫人管氏墓志銘》)婚后夫婦二人相偕相隨,夫婿或為夫人代筆作畫(如《墨竹長卷》),夫人或為夫婿之畫補竹(如《鷗波亭圖》),或夫妻二人聯合作畫(如《楓林撫琴圖》),詩歌的唱和,翰墨丹青的切磋,二人情投意合,大得夫婦唱隨之樂。仲姬因疾歿于自大都還家路途的舟中。子昂扶柩南歸,曾在給中峰明本和尚的信里吐訴了銘鐫肺腑的哀慟:
得旨南還,何圖病妻道卒!哀痛之極,不如無生。酷暑長途三千里,護柩來歸,與死為鄰,年過耳順,罹此荼毒,唯吾師慈悲,必當哀憫。(《大觀錄》卷八《與中峰十一帖》第四帖)
孟頫自老妻之亡,傷悼痛切,如在醉夢?!w是生生得老妻之助整卅年,一旦哭之,豈特失左右手而已耶!哀痛之極,如何可言! (同上第五帖)
在致友人的信中也說:孟 去家八年,得旨暫還,何圖酷禍,夫人奄棄,觸熱長途,護柩南歸。哀痛之極,幾欲無生。憂患之余,兩目昏暗,尋丈間不辨人物。足脛瘦瘁,行步艱難,亦非久于人間者。(《式古堂書畫匯考·書考》卷十六《趙子昂八年帖》)
可見這是一對在人生旅途上相扶相助、互勉互慰、志同道合的恩愛夫妻,情可謂深矣,至矣。
二、你中有我的夫妻情意
管趙夫妻和諧,愛情上并沒發生過什么齟齬。但后世的記載中,卻出現過頗有情趣的小小風波:
管仲姬,趙子昂夫人也。子昂嘗欲置妾,以小詞調管夫人云:“我為學士,爾做夫人。豈不聞陶學士,有桃葉桃根。蘇學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越女,無過分。爾年紀已過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狈蛉舜鹪疲骸盃杻z我儂,忒殺情多。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捻一個爾,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捻一個爾,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爾,爾泥中有我。我與爾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子昂得詞,大笑而止。(徐軌《詞苑叢談》卷十一“趙管詞”,唐圭璋校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徐軌是據明人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七十轉錄的。《外紀》“取記傳所載軼聞瑣事,擇其稍僻者,輯為一編,上起古初,下迄明代,每代俱以人名標目,雅俗并陳,真偽并列,殊乏簡汰之功?!?《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三二)因為“真偽并列”,所記是史實抑或小說家言,不得而知。趙孟頫《松雪齋集》及《全元散曲》、《全金元詞》都未收錄。“小詞”似是曲,而不是詞。不標曲牌,似是“自度曲”。劉大白《舊詩新話》標其題為《我儂詞》,不知何據。不論何體,管作都毫無疑問地是絕妙好辭。
我國封建社會,向來實行一夫多妾制,丈夫娶妾既合當時之法,又合當時之理,況且妻已四十多歲的年紀,丈夫娶幾個吳姬越女豈不更是“天經地義”?所以子昂不甘寂寞,以詞示妻,且舉古賢為例?!疤諏W士有桃葉桃根”,應為“王學士”之誤。晉王獻之作有《桃葉歌》三首,其二云:“桃葉復桃葉,桃葉連桃根。相憐兩樂事,獨使我殷勤。”(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冊,晉詩卷十三)《古今樂錄》曰:“《桃葉歌》者,晉王子敬(獻之字)之所作也。桃葉,子敬妾名,緣于篤愛,所以歌之。”(轉自《樂府詩集》卷四十五)清人花韻庵主人《花間九奏》有《桃葉渡江》劇,演獻之納妾桃葉事。蘇學士,即蘇軾,軾在杭州通判任上納一王姓女子為妾,是為朝云。都是學士,為什么人家行,我不行?都是夫人,為何人家容,你不容?可仲姬到底是名不虛傳的才女,她回答得妙極了。
妙在她根本不談這件事,卻“顧左右而言他”。先說夫妻間有很深的感情,“忒殺情多”,這情還像火一樣熱。接著便是本詩最精彩的部分了:用捏塑泥人來比喻夫妻關系?;榍暗哪信p方本是獨立的個人,已經結合,雖然仍然是這兩個人,但已經有了新的變化。夫妻間的理想境界,應當是一個融洽和諧的完美整體,不僅要志同道合,而且應當聲氣相求,情趣相投,協調一致。這樣,每個人都應當去掉原有的一些不利于創造這種完美境界的因素,同時也要吸取對方身上一些有利于這種境界形成的因素,這樣才能做到“夫唱婦隨、“婦唱夫隨”,這是夫婦共同生活互相融和的結果。這時的夫妻雙方,已經不是原來的男女個人,而是打破了原來的個人,重新捏塑而成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新人。生活在七百年前的才女管仲姬道出了個中真諦,又以那么通俗、生動的比喻說出,不能不讓人贊賞佩服,讓人嘆為觀止。既然夫妻是生同衾、死同槨的相知、一體,還忍心由吳姬越女來間阻嗎?所以子昂大笑而止。
這樣的事,在文人學士中時有發生。
據晉人葛洪《西京雜記》說:“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樂府詩集》卷四十一載有本辭:
皚皚山上雪,皎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斗酒會,明旦溝頭水。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愿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男兒重義氣,何用錢刀為!
吳梅《顧曲麈談》第四章《談曲》云:
(關)漢卿軼事,有至可笑者。嘗見一從嫁媵婢,甚美,百計欲得之,為夫人所阻。關無奈,作小令一支貽夫人云:“鬢鴉,臉霞。屈殺了將陪嫁。規模全似大人家,不在紅娘下。巧笑迎人,文談回話,真如解語花。若咱,得他,倒了蒲桃架?!狈蛉艘娭?,答以詩云:“聞君偷看美人圖,不似關王大丈夫。金屋若將阿嬌貯,為君唱徹醋葫蘆?!标P見之,太息而已。元人以妒嫉之婦為“蒲桃倒架”,不知何意。(王衛民編《吳梅戲曲論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
關漢卿所作曲,《全元散曲》作[中呂朝天子·從嫁媵婢],明人楊慎《詞品》、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均載。唯夫人答詩,不知吳氏何據。
卓文君之詩以怨苦打動相如;漢卿夫人之詩,以威嚴鎮懾夫婿;仲姬則是以溫柔和火一樣的愛感動子昂。三首詩表現三個女性不同的性格。劉大白在《舊詩新話》中說:“我們讀此詞的,還應該認識三點:一、此詞是中國文學史上自由的白話抒情詩底破天荒。金元之間,雖然詞進為曲,用白話作詩,已經成為一時風氣,但還都被格律所拘,不能自由表現。此詞卻不但是白話的,而且是自由的,所以可算得是自由的白話抒情詩底破天荒,不愧為中國文學史上的瑰寶!二、此詞即使放在現代新詩群中,也不失為上乘的作品。如果她不用白話,或者用白話而仍拘格律,決不能有這樣自由的充分表現。三、中國舊體詩中,抒情的作品,也未嘗沒有。但大部分都是男性底作品。女性底作品,雖然也間或有之,可是都不敢作大膽的表現。她是一個女性,而能有這樣大膽的作品,即使推為中國文學史上女性抒情詩第一首,也不能算是過譽呵!”(北京市中國書店1983年影開明書店本)所評極是。
元代的西域詩人、江西元帥蘭楚芳有一首散曲[南呂四塊玉·風情]: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則丑村則村意相投。則為他丑心兒真博得我村情兒厚。似這般丑眷屬,村配偶,只除天上有。(隋樹森編《全元散曲》,中華書局版)
它提出了一個愛情婚姻的重要原則,指出青年男女愛情的基礎不在才,不在貌,不在錢,不在勢,也不在門當戶對,而在于“心兒真”、“情兒厚”,若是,則即使是村的、丑的夫妻,也堪稱美滿姻緣,也值得自豪?!段覂z詞》寫的是婚后的夫妻關系;這首“村丑曲”則是寫婚前的戀愛關系,二者恰可成為姊妹篇,是愛情詩中的雙璧,雙絕。蒙古貴族統治下的元代社會,相對于宋明時代,禮教束縛相對寬松,這就為人性的覺醒提供了較為適宜的土壤,所以元散曲、雜劇中每多歌詠愛情的佳妙之作。隨著城市經濟的繁榮,元代市民階層逐漸壯大,他們的愛情觀,常常在通俗而又為人們喜聞樂見的曲中得到表現。“村丑曲”和《我儂詞》所表現的,正是市民階層的戀愛觀和夫婦情,與封建衛道士的觀點有質的不同。
三、畫意詩情的煙波密友
清代,以《長生殿》享譽文壇的大劇作家洪異(字昉思)寫有雜劇《四嬋娟》,共四折,每折寫一個才女,依次是:謝道韞、衛茂漪、李易安、管仲姬。
“管仲姬”折所寫,只有畫竹、漁歌二事:趙子昂入元以來隱居不仕,后因程鉅夫之薦勉強應詔入都,官翰林學士承旨。但仕宦原非素志,所以力請給假歸里,與夫人管仲姬偕隱巖棲,優游林下。因慕唐詩人張志和為人,置書畫茶灶舟中,作浮家泛宅之舉。時逢重陽佳節,子昂邀仲姬乘舟在馀不溪上共作山水清游,有婢樵青及漁童伏侍。但見波涵鏡影,山翠逼衣,萬竿修竹,媚媚可人。于是子昂建議夫人對景畫竹。仲姬款揎羅袖,輕舒素指,畫就風條雨葉,參差秀落,點綴處如疏似稠,更添些石冷云幽。子昂贊嘆:
[滴滴金]說甚么湘水千竿,梁園千頃,渭濱千畝,都待向此中收。愛殺他裊裊亭亭、娟娟冉冉、疏疏瘦瘦、瑟瑟更修修。
仲姬又作[漁歌子]詞一闋,子昂命漁童吹笛,自己彈琴而歌;子昂又和詞一闋,也琴笛而歌。船到苕霅之間,四山拱翠,萬頃含煙,夫婦船頭遠眺,不覺日暮,吩咐漁童系舟,明日再游。
戲中所寫多有史實依據,并非憑空結撰。至元間行臺治書侍御史程夫奉詔搜訪江南遺佚,得廿馀人,子昂居首選。但子昂的仕元,卻不像劇中所說的那樣是被迫的。入元后,其母丘氏料到“圣朝必收江南才能之士用之”,于是子昂益自力于學,聲聞涌溢達于朝廷,為仕元創造了條件。當然,他也有思想矛盾,一面貪戀榮華富貴,一方面又憧憬林泉逍遙。劇中只寫他的山林興致,忽略了另一面,顯然是洪昇別有用意。
仲姬善畫竹,嘗畫《墨竹》及設色《竹圖》進奉,曾蒙圣獎,獲內府上尊酒,皇太后命坐賜食,受知兩宮,恩意優渥。子昂曾在仲姬所作梅竹圖題詩云:“握筆知伊奪化工,消閑游戲墨池中。寒梅綴雪香生月,疏竹凝煙葉倚風。小徑幽然臨石砌,斜蹊清雅護臺封。爐香裊裊茶煙好,逸興飄然豈俗同?!薄吧畹冒迪闶栌爸隆薄?李佐賢《書畫鑒影》卷五《女史管仲姬梅竹卷》)戲里寫舟中畫竹的清韻,只不過是把畫情與隱志結合在一起罷了。
在皇慶二年(1313)十二月,管仲姬作[漁父詞]四首,見《清河書畫舫》酉集《管道升·管夫人漁父圖》:
遙想山堂數樹梅,凌寒玉蕊發南枝。山月照,曉風吹,只為清香苦欲歸。
南望吳興路四千,幾時回去霅溪邊。名與利,付之天,笑把漁竿上畫船。
身在燕山近帝居,歸心日夜憶東吳。斟美酒,膾新魚,除卻清閑總不如。
人生極貴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爭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風歸去休。
子昂跋云:“吳興郡夫人(仲姬封號)不學詩,而能詩;不學畫,而能畫,得于天然者也。此[漁父圖]皆相勸以歸之意,無貪榮茍進之心。其與老妻強顏道:‘雙鬢未全斑,何苦行吟澤畔,不近長安者,異矣?!?br>
子昂寫了[漁父詞二首]和之,序云:“神姬題云:‘人生極貴是王侯……’”見于《松雪齋集》卷三:
渺渺煙波一葉舟,西風木落五湖秋。盟鷗鷺,傲王侯,管甚鱸魚不上鉤。
儂住東吳震澤州,煙波日日鉤魚舟。山似翠,酒如油,醉眼看山百自由。
(清德堂重刊元花溪沈氏原本)
劇中取管氏第四首、趙氏第一首加以敷衍,表現他們的湖山之思?!端裳S集》中表現這種思想的作品為數不少,如《詩書懷》、《歲晚偶成》、《懷德清別業》等。
惠潤在《四嬋娟題詞》中認為,造物忌才,洪昇是劇乃舒高才見忌,志不獲展的不平之氣。其實,洪只是借管趙故事歌頌一種不慕榮利、恬淡功名的高潔人格,以此來抒寫自己的心胸性情。劇中的趙孟頫評管道升畫竹說:
仔細看來,夫人所畫也不是竹,分明是畫自己一般。
[月上海棠]霜清雪淡亭亭瘦,月韻煙姿葉葉愁。獨立寫清幽,恍一似天寒翠袖。端詳久,這風味卿卿自有。
道升評孟頫畫馬則說:
相公所畫之馬,乃真自寫其神駿耳!
孟頫則說自己畫馬是“托縞素當長楸,聊把我雄心迤逗。”這里所贊之竹、馬,其實就是劇作家在為自己畫像。戲里寫孟兆夫婦的歸隱之思:
[離亭宴帶歇拍煞]才則聽花冠墻上啼清晝,又早聞玉壺城上催清漏,留不住烏飛兔走。再休題熱急急虎頭奔,鬧攘攘蝸角爭,忙碌碌羊腸驟??v饒他香毫蘸紫云,玉帶垂花綬,人與骨霎時共朽,休辜負綠水碧山晴,清風明月好,翠竹黃花瘦。偷尋笑口開,莫只愁眉皺。唯則愿天長地久,做一對效比目碧波魚,結連枝綠池藉。
才聽雞唱,又聞夜漏,時光不能停留,勸人們及早回頭,認識到利和名不自由,去到溪水山林中享受不受羈勒的自由快樂。這是看透了名利場上的爭斗、富貴群中的丑惡之后的一種扶擇,一種向往。這抉擇是劇中人趙孟頫、管道升的,也是劇作家洪昇的。
劇中寫趙子昂管仲姬夫婦情投志合,“端的是非俗偶,是一對詩情畫意煙波友”,“自盟鷗鷺作忘機友”,“一對效比目碧波魚,結連枝綠池藉”。他們清高超脫,出塵忘俗,是一對林泉夫妻巖下道友。只有飽經宦海風波的人才能有此體會,才能寫得出這樣一往情深的山林頌歌,戲的背景是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他們夫婦自樂其樂,無風波之患,其實,它的對面卻有不能自己者,這就是趙孟頫仕元后官場并不如意,也是洪昇官場不如意的折光表現。
這個戲所體現的夫妻觀,已不是“三綱五?!笔降摹胺驗槠蘧V”,也不是“三從四德”式的“既嫁從夫”,他們是平等的,互敬互愛,體貼溫存,既是夫妻,又是朋友,心靈契合,和睦融洽;戲里體現的婦女觀,已經完全沒有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味道,體現了劇作家對婦女才華和人格的尊重。顯然,這是對傳統思想的逾越,是對封建禮教的一種背叛和批判。
戲不著意于制造矛盾沖突,它像一首抒情詩那樣淡雅,又像苕霅之間的山水那樣清秀。戲以正末扮趙孟頫,是主唱角色。管道升只在開頭相當于楔子處唱[仙侶賞花時]及[篇],[雙調新水令]套曲全由趙唱,對仲姬刻劃,稍嫌薄弱。
四、無中生有的風流佳話
大概是因為《我儂詞》的風波吧,京劇里產生了一出叫做《閨房戲》(一名《風流佳話》)的戲,是寫趙管夫妻之間的一點風流韻事。戲以花旦扮管仲姬,小生扮趙孟頫。寫管仲姬與趙子昂每日吟詩作賦,彈琴下棋,倒也十分快樂。只因該地新來一個妓女,名喚李姬,乃是旗裝女子,容貌美麗,子昂為之傾倒,如癡如呆:“好一個,美佳人,艷如桃李,生就來,絕代姝,國色天姿。我本當,與此女,同偕伉儷,怕的是,結發人,管氏仲姬?!倍偌в制雌啤R蝗兆影簹w家,袖中掉出贈李姬詩作,仲姬懷疑子昂與李姬有染,但無把柄,于是在丫環幫助下演出了一場閨房戲謔?。捍稳罩偌Ъ僬f晚上請客,不準子昂入內。子昂只得到朋友家去坐。待夜深返回時,仲姬已改扮為旗裝女子李姬,隱藏在書房床上。子昂欲到上房,有丫環把守,說是仲姬夫人留黃太太住下,不準他進去;子昂欲到書房,丫環又不讓,說是李姬醉酒,已在書房睡下。子昂一聽暗喜,認為這是天作之緣,再三求進。最后答應打兩樣首飾給丫環,丫環才放他進去,囑咐他:“可不要大聲聲張,恐怕夫人聽見,可不是做耍的?!?br>
(小生進書房摸介,入帳子介,起更鼓介,雞鳴介,小生出帳介,走介。旦白)你回來! (小生轉回介,旦掀帳子介,白)你仔細看看,我是誰?(小生白)噯呀,原來是夫人你呀! (旦白)事到如今,我看你,還有什么話說? (小生白)夫人息怒,這都是卑人之過,我這里跪下了。(旦笑介,白)我告訴你說,今日我也不計較與你,只是從今以后,若再有這等事,你不許欺哄于我,就罷了。正是:設下移花接木,使你閉口無言。(中華圖書館編輯出版《戲考》第卅一冊)
黑暗中子昂以為親近的是李姬,誰知李姬卻是仲姬扮的。據說“此系鼎鼎大名梅蘭芳拿手之劇也”。(見劇前提示)劇本很多地方只用簡單的舞臺提示,為舞臺演出留下很多空白,給演員的表演提供了方便的條件??梢钥闯觯瑒∽髡呤鞘熘O舞臺藝術的行家里手。但也正因為如此,就有可能使某些不健康的表演有了可乘之機。
很顯然,這個“風流佳話”與趙孟頫、管仲姬毫無關系,只是借古人的名字,表現當時上層社會的風流放蕩而已。劇中的趙孟頫是個十足的浪蕩子弟;管道升雖然聰慧詭譎,但也看不出一點翰墨書香氣息。只是演男子漁色為妻制伏的一出喜劇。卜迦丘《十日談》中有類似故事。“第三天·故事第六”提要云:
理查愛上菲利佩洛的妻子,知道她本性善妒,假意跟她說,菲利佩洛要和他的妻子在浴室幽會。她冒充理查的妻子來到浴室,去和丈夫同睡,結果發覺她是跟理查睡在一起。
兩件事的性質雖然完全不同,但管仲姬與理查所用手法卻極為相似??梢钥闯?,京劇與小說在構思上出于同一機杼。京劇作者可能是受其啟發而創作出來的。吳小如先生說:“這個劇本(《閨房戲》)與我所見演出本有兩處不同:①富連成演出本名《閨房樂》,不名《閨房戲》;②劇本中謂旗裝婦女為妓女,名‘麗姬’(音);我所見者則被稱為‘玉姬太太’,是貴婦人。似以演出本為合理?!薄肮艿郎趧≈兄a命服,說蘇北方言;改扮玉姬太太著旗裝,說京白。此是此劇旦角特色?!薄堕|房樂》據云有“張氏孤本”,惜未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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