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奐生是當代作家高曉聲創造的一個出色的藝術典型。作家為這個人物寫出了《“漏斗戶”主》、《陳奐生上城》、《陳奐生轉業》、《陳奐生包產》四個短篇,組成陳奐生系列小說,其中以一九八○年二月發表的《陳奐生上城》最為成功。在這部小說中,陳奐生表現的種種舉措,豐富的心理波動,折射著處在新時期農村變革中的老一代農民在邁出新生活第一步時的喜悅和惶恐,他們的得意和令人“含淚地微笑”的愚昧。
一九七八年的年底決分吹掉了陳奐生頭上的那頂“漏斗戶” (意指常年負債的窮苦人家)的帽子,物質生活上有了顯著的提高: “囤里有米,櫥里有衣”,抽空還可進城賣點農副產品。他在精神生活上也有了新的追求,開始為自己的言辭拙訥,不被別人看重而感到遺憾。他做夢也想著有一天能親自碰上一件大家都未曾經歷的事,像他佩服的說書人一樣給大家吹一吹。
早春的天氣寒意料峭,去了一頂“漏斗戶”的帽子,一陣輕松,卻使上了年紀的陳奐生頭上感到有些冷。于是,他打定主意進城賣掉油繩買頂帽子。 “‘漏斗戶主’陳奐生,今日悠悠上城來”。——小說開首用著嗩吶一般的歡快節奏展開了陳奐生上城的喜劇奇遇。
大概因為腰里有了幾個錢,陳奐生一進城并不忙于賣油繩,而東悠西轉地相看他的那頂帽子,實惠一點自然是他的想頭,但不管怎樣,非得是頂“簇新的、刮刮叫的”。三個鐘點過去,他算是選定了二元五角一頂的,至此才記起得賣油繩了。為了用油繩錢換帽子錢,他是硬著頭皮轉悠到火車站,臨及晚上十點半光景才把油繩賣完。賣帽子的店鋪已打烊,看來帽子是買不成了,他嘆了口氣,想動身回家, “誰知一站起來,雙腿發軟,兩膝打顫,竟是渾身無力”, “口腔上爿卻象冒煙,鼻氣火熱,一摸額頭,果然滾燙,一陣陣冷風吹得頭皮好不難受”。——他是病倒了。盡管他是窘極的,但想到自己畢竟是個堂堂男子漢,一切的一切都沒有“匆忙的必要”,倒寬慰了起來,找著了車站上的一個長椅,露出了一個微笑, “那扶在椅上的右手,輕輕提了起來,象聽到了美妙的樂曲似的,在右腿上賞心地拍了一拍,松松地吐出口氣,便一頭橫躺在椅子上臥倒了”。
是縣委吳書記在陳奐生病得迷迷糊糊中用小車送他去看了病,隨后又忙亂地把他送進縣委招待所的上乘客房中。第二天天光一亮,陳奐生醒來,發現自己住在那么好的房間里, “心頭暖烘烘,眼淚熱辣辣,蓋著刮刮叫三層新的綢被子。于是一股自卑而純樸的情感浮漫心胸,他“不由自主地立刻在被窩里縮成一團,他知道自己身上(特別是腳)不大干凈,生怕弄臟了被子……隨即起身,悄悄穿好了衣服,不敢弄出一點聲音來,好象做了偷兒,被人發現就會抓住似的。他下了床,把鞋子拎在手里,光著腳跑出去;又眷顧著那兩張大皮椅,走近去摸一摸,輕輕捺了捺,知道里邊有彈簧,卻不敢坐,怕壓癟了彈不飽。……”
一結帳,陳奐生大吃一驚, “一夜五元”。——“我的天!自己竟一困困掉了兩頂帽子!”渾身頓時熱汗淋漓,居然還向服務員冒出“我是半夜里來的呀”這句外行話,心里是忿忿然的。回房間去取旅行包, “推開房間,看看照出人影的地板,又站住猶豫: ‘脫不脫鞋?’一轉念,忿忿想道: ‘出了五塊錢呢!’再也不怕弄臟,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往彈簧太師椅上一坐: ‘管它,坐癟了不關我事,出了五元錢呢。’……回頭看剛才坐的皮凳,竟沒有癟,便故意立直身子, ‘撲通’下去……試了三次,也沒有壞”。結帳前自發的自卑感激全然消失了,代之以一種似乎被欺騙后的惡作劇的報復。陳奐生性格的喜劇性正是表現在這種相悖的行為邏輯之中。
不過,陳奐生畢竟還有自慰的法寶: “這等于出晦氣錢——譬如買藥吃掉。”但是終究還無法排解“五元錢”的肉痛,他更是報復起來: “困到足十二點走”, “撈著多少算多少”;想到沒洗臉, “便把花枕巾撈起來干擦了一陣”,“然后衣服也不脫,就蓋上被頭困了”;他出了五元錢,“即使房間弄成了豬圈,也不值!”出了招待所,買不買帽子的問題又襲上心頭, “他一狠心,買,不買還要倒霉的!”當帽子買到, “他立即戴到頭上,飄然而去”。作家對陳奐生心理的推演到此并沒有結束。快到家門口了,陳奐生忽然想到如何向老婆交代,他設計了幾種謊言,都不滿意,最后心頭驀然一亮: “他想到此趟上城,有此一番動人的經歷,這五元錢花得值透。他總算有點自豪的東西可以講講了。試問,全大隊的干部、社員,有誰坐過吳書記的汽車?有誰住過五元錢一夜的高級房間?”——這真是他做夢想的事呵!現在, “他可以講給大家聽聽,看誰還能說他沒有什么講的!看誰還能說他沒有見過世面?看誰還能瞧不起他”!
陳奐生,這是一個活脫脫的、相當豐滿深厚的農民藝術典型。他同他的前輩不一樣,臨逢到好時候,苦難凄悲的命運已與他無緣了;但他還有同他的前輩一樣,見少識淺,愚昧自卑,即便在新時期的祥云籠罩下,還無法將因襲的阿Q氣褪盡。這便是作家寫陳奐生時會有“情緒輕松而又沉重,高興又慨嘆”的基本原因。
王蒙說高曉聲的小說是“寓土于洋”,高曉聲寫陳奐生正顯示了如許的特色。濃重的心理描寫,本是外國小說的勝場,作家借鑒了外國小說的細致的心理描述,但往往又將敘述和白描手法融和之。作品開首陳奐生上城時的心情不是一種靜止的抒發。 “悠悠上城來”,加之“輕風微微吹,太陽暖烘烘”的環境點染,是很生動的一筆。
高曉聲熟悉農民,他的幽默才能使他筆下的陳奐生“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具有耐人尋味的喜劇色彩。上述陳奐生在招待所為“五元錢”的種種舉措,表現了人物心理邏輯的喜劇荒謬性。一層緊接一層的喜劇邏輯的推演,加重加深了人物性格之于讀者的刺激。
特別是陳奐生身上的那股阿Q氣,展示了現代老一代農民靈魂中的光華和陰影,它的豐富的意蘊和歷史深度,洞開了我國當代小說的一個異常突出的世界。在這個世界的門額上,朗然地標示著當代小說犀利的思想批判能量,標示著它們是杰出的以魯迅為代表的現代小說的當然繼承者。同時,陳奐生這個形象所以會贏得當代讀者的歡迎,只要看看他的性格所展現出的當代中國社會的面影,就很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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