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托布拉
[英國]羅·吉卜林
正像英文報紙上寫的那樣,“犯人的腦袋還夠不著被告席的基本頂端”。但是,沒有人報道這件案子,因為誰也不在乎小托布拉是死是活。在法院的紅房子里,陪審員們坐在小托布拉上頭,坐了整整一個漫長而炎熱的下午。不論什么時候陪審員向他提個問題,他總是行個額手禮,再哀聲問答。陪審員們的裁決是證據不足,而法官也同意這個裁決。千真萬確小托布拉的妹妹的尸體是在井底發現的,而小托布拉是當時方圓半英里范圍內唯一的人。而那個小女孩子也許偶然掉進井里的。于是,小托布拉就被釋放了。人們告訴他說,他愿意到哪里就到哪里去。這話對他來說并不像聽上去那樣慷慨,因為他無處可去,尤其是沒有東西吃,沒有衣服可穿。
他快步走進法院的院子里,一屁股坐在井欄上,尋思著如果跳進井下的黑水里淹不死,會不會導致在苦海的黑水里掙扎一輩子。有個馬夫把一只吃空了的馬糧口袋放在磚堆上,小托布拉因為餓極了,就動手把袋子刮了一遍,尋找馬兒漏下的濕麥粒。
馬夫喊道:“喂!小偷!剛從法院的恐怖中釋放出來的小偷!過來!”小托布拉被揪著耳朵帶到一個高大肥胖的英國人面前,馬夫對英國人講了一遍小托布拉偷吃馬糧口袋的事。
“哈!哈!哈!”英國人叫了三遍(不過他用的是個更厲害的字眼)。“把他放進網里,帶回家去。”于是,小托布拉被扔進大車上的網里,毫無疑問他像只豬一樣被緊緊捆住,然后被拉到英國人家里。“哈!”英國人跟原先一樣大嗓門叫著。“濕麥粒!老天爺!你們哪一個,喂喂這個小要飯的。我們叫他趕馬車!明白嗎?濕麥粒!老天爺!”
吃過晚飯,仆天們在主人正房后面的仆人住處躺下來歇息。這時,馬夫頭對小托布拉說:“講講你自己是怎么回事吧!你不是馬夫賤民出身。你要不是想填滿肚子,你不會當馬夫的。你怎么進法院的?為什么來的?快回答,你這個小鬼崽子!”
“家里不夠吃的,”小托布拉輕聲回答。“這里是個好地方。”
“說老實話,”馬夫頭插了一句,“要不,我們就讓你去清掃那匹大紅公馬的馬廄。那匹馬咬起人來可像匹駱駝。”
“我們家本來是榨油的,”小托布拉一邊說,一邊在塵土里蹭著腳趾頭。“我們家原來是榨油的——我爸爸,我媽媽,我哥哥、比我大四歲的哥哥,我自己,還有我妹妹。”
“她就是那個死在井里的小女孩,對嗎?”一個曾聽到審訊情況的馬夫問道。
“是的,”小托布拉陰沉地回答。“她就是死在井里的小女孩。很早以前,我記不得什么時候了,一場大病傳到我們榨油的那個村子。我妹妹先是害眼病,接著瞎了眼,因為那是天花。后來,我爸爸和媽媽都染上天花病死了。我們幾個孩子就成了孤兒,我哥哥十二歲,我才八歲,還有那個瞎眼的妹妹。但是,當時牛和榨油機還在,我們就湊合著跟從前一樣榨油謀生。可是索榮·達斯,那個糧食販子,同我們做買賣,把我們坑了。那頭牛是條不好趕的犟牛。我們求神保佑,就在牛的脖子上放上金盞草花,在穿過屋頂架起來的軋碾機大梁上也放上金盞草花。但是我們這樣做,什么好處也沒得到。索榮·達斯真是個狠毒的人。”
“騙子,”馬夫們的妻子都在竊竊私語。“那么樣糊弄一個孩子!姐妹們,我們可知道那些買賣人是些什么東西。”
“榨油機是臺舊機器,而我們——我哥哥和我,也不是什么有力氣的人。我們無法把大梁的端部牢牢地固定在槽里。”
“是呀,確實是這樣,”穿著華麗衣裳的馬夫頭目的妻子加入了談話的人群,插了一句。“那是有力氣的人才能干的活。我在娘家做姑娘的時候……”“女人家,住嘴!”馬夫頭喝道。“講下去,孩子!”
“沒什么,”小托布拉說。“有一天,大梁壓塌了屋頂,什么時候我記不住了。隨著屋頂坍塌,大部分墻也倒了下來。屋頂和墻砸在我們的牛身上,牛脊梁砸斷了。結果,我們沒了家,也沒了榨油機和牛——只剩下我哥哥,我自己和瞎眼的妹妹。我們哭著離開那個地方,手拉著手,穿過田野。我們剩下的錢只有七安娜六派。那塊地方正在鬧災荒。我不知道那塊地方叫什么名字。結果,在一個夜晚,當我們睡著了時候,我哥哥拿了我們僅剩那五安那錢逃跑了。我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我爸爸的在天之靈會詛咒他的。我和妹妹在村里要飯。但是,沒人肯賞點剩飯。人們都說:‘到英國人那里去,他們會給的。’我不知道英國人什么樣子。但是人們都說英國人是白人,住在帳篷里。我去了,但我現在說不清去了什么地方。我和妹妹一點吃的也沒有了。在一個炎熱的夜晚,她哭著要吃的。我們來到一個井邊,我叫她坐在井欄上,就猛地把她推進井里。說真的,她什么也看不見,死了比活著挨餓強。”
“嗚!嗚!”馬夫的妻子一塊哭了起來。“是他把女孩子推進井里的,因為死了比活著挨餓強。”
“我當時自己也要跳井的,但是她當時沒死,從井底喊我。我一害怕,就跑了。有個人從莊稼地里跑出來說,我把她給害死了,還把水給弄臟了。人們把我帶到一個英國人面前,他是白人,樣子可怕,住在帳篷里。他把我送進法院。但是沒有證人。而且,死了比活著挨餓強。再說,我妹妹有眼看不見,而且她只是個小孩子。”
“只是個小孩子,”馬夫頭目的妻子隨著說。“可你是個什么東西?弱得像只小雞,小得像匹剛活了一天的馬駒,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我原來肚子里空空的,可現在肚子填飽了。”小托布拉一邊說,一邊躺在土地上伸伸四肢。“我想睡覺了。”
當小托布拉舒舒服服睡著了的時候,馬夫頭目的妻子在他身上蓋了一塊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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