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鑒賞·家書·獄中與諸甥侄書》注釋與鑒賞
南朝宋·范曄
吾狂釁覆滅①,豈復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然平生行己任懷②,猶應可尋。至于能不③,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吾少懶學問,晚成人。年三十許政始有向耳④。自爾以來⑤,轉為心化⑥,推老將至者,亦當未已也。往往有微解⑦,言乃不能自盡。為性不尋注書⑧,心氣惡⑨,小苦思⑩,便憒悶⑪,口機又不調利⑫,以此無談功。至于所通解處,皆自得之于胸懷耳。文章轉進,但才少思難,所以每于操筆,其所成篇,殆無全稱者⑬。常恥作文士文,患其事盡于形,情急于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⑭。雖時有能者,大較多不免此累。政可類工巧圖繢⑮,竟無得也。常謂情志所托,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⑯;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⑰。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⑱。此中情性旨趣,千條百品,屈曲有成理,自謂頗識其數⑲。嘗為人言,多不能賞,意或異故也。性別宮商⑳,識清濁㉑,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㉒。言之皆有實證,非為空談。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㉓,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吾思乃無定方,特能濟難適輕重㉔,所稟之分,猶當未盡,但多公家之言㉕,少于事外遠致㉖,以此為恨,亦由無意于文名故也。本未關史書,政恒覺其不可解耳㉗,既造《后漢》,轉得統緒㉘。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㉙,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辨㉚,后贊于理近無所得㉛,唯志可推耳。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㉜,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㉝,故約其詞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㉞,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㉟。嘗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諸志,《前漢》所有者悉令備㊱。雖事不必多,且使見文得盡。又欲因事就卷內發論,以正一代得失,意復未果。贊自是吾文之杰思㊲,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含異體㊳,乃自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有賞音者。紀傳例為舉其大略耳,諸細意甚多。自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盡之,多貴古賤今,所以稱情狂言耳。
吾于音樂,聽功不及自揮,但所精非雅聲為可恨。然至于一絕處,亦復何異邪?其中體趣,言之不盡,弦外之意,虛響之音,不知所從而來,雖少許處,而旨態無極。亦嘗以授人,士庶中未有一豪似者㊴。此永不傳矣!
吾書雖小小有意,筆勢不快,馀竟不成就,每愧此名!
[注釋]① 狂釁: 大罪。覆滅: 傾覆滅亡。② 行己任懷: 立身行事及其志向抱負。③ 能不: 能否。指自己的長處和短處。④ 政: 通正。有向: 確立志向。⑤ 爾: 此指那、這。⑥ 心化: 通心畫。即指文章。揚雄《法言·向神》:“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⑦ 微解: 指有所得。⑧ 尋: 依循。⑨ 心氣: 心情,心思。⑩ 小: 稍。⑪ 憒悶: 心緒煩悶。⑫ 口機: 口才。⑬ 殆(dài): 大概、恐怕。稱(chèn): 稱心。⑭ “患其事”四句,錢鐘書先生以為,可改為“旨牽于義,意移于韻”,“移盡其事,藻急其情”,此四者均為文之病。⑮ 圖繢(huì): 即圖畫。繢: 通繪。⑯ 旨: 主旨。見: 通現。⑰ 不流: 不浮泛。⑱ 抽其芬芳,振其金石: 提煉詞藻,協調音律。⑲ 數: 指作文的奧妙。⑳ 別宮商: 懂音律。宮商: 指宮、商、角、徵、羽五音。㉑ 識清濁: 能區別語音的清濁。清濁,指清音和濁音。㉒ 不必: 不一定。㉓ 謝莊(421—466): 字希逸,南朝宋陽夏(今河南太康)人。官至吏部尚書。善文章,以賦著名。分: 指天分,天資。㉔ 特: 只是。㉕ 公家之言: 官府公文的應景文字。 ㉖ 遠致: 指深刻的意蘊。㉗ 恒: 常,久。㉘ 統緒: 頭緒,系統。㉙ 班氏: 指班固(32—92),字孟堅,扶風安陵(今陜西咸陽東北)人,東漢史學家,《漢書》作者。㉚ “任情無例”二句: 任憑性情自由下筆,無統一體例;分不出等級次第。㉛ 后贊: 指《漢書》各傳后的“贊曰”。㉜ 傳論: 指《后漢書》中《劉玄劉盆子列傳》到《劉焉袁術呂布列傳》后的“論”。㉝ 裁味: 剪裁與體味。㉞ “至于”句: 《后漢書》從卷七十六至卷九十各傳,前有短序,后有“論曰”,故稱“序論”。㉟ 《過秦篇》: 一作《過秦論》,西漢賈誼所作,論述秦朝滅亡的原因,氣勢磅礴,筆力雄健,為千古傳誦的名篇。㊱ “《前漢》”句: 《漢書》有《律歷》、《禮樂》等十志,范曄本欲亦遍作諸志,但書未成而被殺。現存《后漢書》八志,系晉司馬彪所作。㊲ 贊: 《后漢書》各紀傳后,皆有四言贊語數句至數十句不等。㊳ 同含異體: 指各贊語雖然都是四言,但同中有異,句式富于變化。㊴ 豪似: 絲毫相似。豪: 通毫。
[作者]范曄(398—445),字蔚宗,順陽(今河南淅川南)人。南朝宋史學家。曾任尚書吏部郎,元嘉初年為宣城太守。后遷左衛將軍、太子詹事,掌管禁旅,參與機要。元嘉二十二年,事涉孔熙先等謀迎立彭城王義康一案被殺。曾刪取各家《后漢書》之作,著《后漢書》,成紀傳八十卷。
[鑒賞]范曄在獄中寫給諸甥侄的信,實際上是一篇文論之作。范曄博涉經史,通曉音律,擅長文章。在信中,他歷敘生平為學著書的曲折過程,并在總結作文的基礎上,提出了“以意為主,以文傳意”的見解。他以為“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辭不流”。范曄在他的創作實踐中,貫串了他的主張。對所作之《后漢書》紀傳八十卷,自認為是“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各卷序論,“皆有精意深旨”,“因事就卷內發論,以正一代之失”;各卷后贊語,是其“文之杰思,殆無一字空設”,可見其對此書的自負。雖然范曄之論有夸大其詞之弊,但他提出的“以意為主,以文傳意”的見解,對后世史學和文學批評,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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