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穆罕默德·阿里《一個老人的問題》全文|賞析|讀后感
〔埃及〕穆罕默德·阿里
酒店快關門的時候,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漢邁進門來。酒保驚奇地望著這個陌生客人。看上去,他是飽經風霜的老人,滿面皺紋,步履蹣跚,走起路來甚至跌跌撞撞,鼻梁上架著一副花鏡,右手拄著一根看上去已伴隨他二十多年的拐棍。
老人一屁股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打了個手勢,請酒保過來,聲音顫抖地問:“有人問起過我嗎?”
酒保鬧懵了,忙說:“沒有啊!”
老人抬起右手,用手指揩了一下臉上的汗水,傷感地說:“那么,請給我倒一杯酒來,先生!”
老人喝著酒,嘆著氣,兩只眼睛憂愁地望著門口,慢慢飲完酒。隨后,用拐棍支著地,哈著腰,低著頭,好像尋找墳地似地步出酒店。酒保目送著他,覺得他既可憐又古怪。
十多天過去了,顧客不斷光臨酒店,酒保幾乎忘記了那可憐的老人。但一天夜里,當酒店最后一個顧客走出門時,老人的面孔又出現在門口。他一聲不吭地挪進屋內,又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悲傷地問“有人問起過我嗎?”
酒保不安地答道:“沒有!”
老人抬起右手,用手指揩了臉上汗水,像受了傷似地喃喃地說:“那么,請給我倒兩杯酒來,先生!”
老人一口一口地抿著酒,兩只眼睛呆呆地凝視著門口。酒杯空了,老人用拐棍拄著地,慢慢站起身,緩緩地挪動著步子,蹭出酒店大門。
幾個月過去了,老人一直未再“光臨”酒店。一天夜里……
“有人問起過我嗎?”
幾年過去了,酒保的答復仍是那幾個字:“沒有!”
老人凄慘地說:“那么,請給我拿一瓶酒來,先生!”
酒保同情地問老人:“一瓶酒?”
老人點點頭,抬眼看了看他,好像明白了他正在故意找話說。
酒拿來了,老人喝著,喝著,喝光了一瓶酒。酒保的眼睛始終注視著他的臉。
老人用拐棍吃力地撐起身,向酒店大門方向挪動著步子,但一個趔趄,拐棍滑出手,他,他一下跌在地上。
他的兩腿神經質地勾住一張桌子,顫顫巍巍地伸出右手,抓住桌子腿,掙扎著想站起來,但桌子倒了……
酒保趕忙奔過來,兩眼涌著淚水,哭著說:“最近好像有人問起過您,爸爸!”
(張亮 譯)
選自《長江文藝》1983年第9期
【賞析】 晚景凄涼,孤獨,寂寞,無助,默默地在絕望中掙扎,這在為資本所奴役的社會里乃是最常見的人生現象。“老人問題”,是血腥的資本主義剝削所造成的一種無法治愈的社會沉疴。這篇小說正面觸動了這個“問題”,它切入題材和主題的角度是相當巧妙的。小說由淺入深、由遠而近地逼近了一個十分敏感的感情穴位:“有人問起過我嗎?” 小說中的老人執拗地向一個素不相識的酒保詢問了三次。這看起來有些荒唐。但撫卷凝思,我們會發現個中包蘊著多少人生的潛臺詞。孤獨無靠、被整個社會遺忘了的老人,伸出絕望的枯瘦的雙手,企圖捕捉意念中的一線飄忽的希望的游絲。我們仔細審視這位善良的、飽經風霜的老人,會體味到他此時此刻最迫切的祈求——不是物質上的救助,而是心靈上的慰藉! 他呼喚的是:我這個老家伙還存在著哩,人們啊,人們啊,請不要忘記我吧。哪怕給我匆匆的一瞥也好!
當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僅僅向社會,向人生,乞求這一點點感情的微溫和希望的朝露時,人們能不為之心悸,為之下淚么?!
然而,整個社會在他面前豎立起森冷的、沒有回音的“閘門”。他的感情流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從 “閘門” 上撞折回來,而且不許有一點點聲響……
這就使老人越發領受到感情領域的荒涼,越發悲傷和衰老下去。小說意味深長地描述了他三次詢問時心力和體力的變化,誘發讀者在比較中馳蕩神思:
第一次,他似乎還有些信心,“一屁股”坐下,“打了個手勢”,但心底里并不落實,所以“聲音顫抖地問”。
第二次,他已是碰碰運氣了,“一聲不吭地挪進屋內”,“悲傷地問”。
第三次,作者不著一字,劈面便是那個老問題:“有人問起過我嗎?”——作者和讀者都似乎要扭過頭去,不敢再正視這悲慘的一幕了!
值得仔細揣摩的是,三次詢問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之后,老人對酒的要求越來越多。先是“一杯酒”,繼而是“兩杯酒”,最后是“一瓶酒”。他內心的煩悶、不安與焦灼,隨著一次又一次的否定而日漸加劇; 他只好“借酒澆愁愁更愁” 了。小說家還機智地在先后時間間隔上給讀者無窮的暗示:一、二兩次,僅隔“十多天”,可見老人心意急切,坐臥不安;二、三兩次,竟相隔“幾年”時光! 這幾年他為什么“一直未再‘光臨’酒店”?看起來,他不抱什么希望了; 其實不然,從這位老人前兩回的表現看,他已經深深地陷在這個問題中了,一時難以自拔,只要有可能,他會頻繁地“光臨”酒店的。唯一的解釋是:經過第一、二次的碰壁,他的心靈受到了嚴重的傷害,他可能一病不起,衰弱到不能“步履蹣跚”地“挪進酒店”里來了。現在,幾年過去,他實在是忍無可忍,終于強支病體,拄著拐棍,于一個深夜再到酒店里做一番叩問。這是凝聚起最后一點點生命力所做的最后一次也是最令人辛酸的叩問。這是用飄忽的生命燭光對蒼涼人世進行的最后一次照察。這是拚了老命也要撞一撞森冷“閘門” 的不自覺的、無聲的控訴與抗議。
事實證明: 當老人這一“跌”完成之后,便頹然地倒下去了。他肯定是死了(盡管小說家沒有點明),如一顆孤寂的、昏黃的、小小的流星,墜入了黑沉沉的、風波險惡的人生滄海之中——不,他是被這吞噬生靈的“黑水洋”無情地攫取過去的!
(高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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