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伊涅茲·杜拉斯《穿虎皮的藝人》全文|賞析|讀后感

〔印度〕伊涅茲·杜拉斯

一陣急促的鼓聲之后，是喇叭刺耳的鳴叫。紅絲絨帷幕拉開了，她輕盈地跳到鋪滿鋸末的環(huán)形舞臺中央。黑壓壓的一群人坐在高起的一排排觀眾席上圍著她，充盈在她耳際的是震耳欲聾的掌聲呢，還是她自己的心跳?她面對觀眾鞠躬。穿在她身上的閃亮的白緞子緊身服閃動著晶瑩的光點(diǎn)，仿佛燃燒著的火進(jìn)發(fā)出的千百萬顆小火星。她轉(zhuǎn)過身去，走近聳立在她身后的一個巨大人形黑色木架。面對觀眾席又鞠躬又飛吻，隨后退身緊緊貼在那木架的上面，將兩只胳膊向兩旁伸開，兩腳穩(wěn)穩(wěn)地叉開。

又是一通咚咚的鼓響，接著一陣?yán)嚷暎∧挥忠淮伪焕_，一個身材高大英俊的旁遮普人走上舞臺，他身著虎皮，兩個手腕戴著皮護(hù)腕子。走起路來大腿上的肌肉不斷地起伏。掌聲達(dá)到了最高潮，當(dāng)他挨近站在那里仿佛要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女郎時，掌聲才慢慢平息下來。他面對久等的觀眾又微笑又鞠躬，然后走向他的伙伴。一個馬戲團(tuán)的伙計推著一小車的鋼刀走上場，他從中挑選了一把刀，用手指尖試了試刀鋒。他用眼掂量著距離，舉起手臂仔細(xì)地瞄準(zhǔn)，然后把刀擲出去。刀子劃了一個弧形，當(dāng)啷一聲，顫巍巍地釘入距女郎左肩上面三英寸的地方。那女郎眼睛竟連眨也不眨一下。

飛刀藝術(shù)家用尖刀不停地完成一個女人形象。刀尖釘入木架上，刀柄勾劃出一個叉開手腳的白色人形。那女郎宛若在一片漆黑中熠熠閃光的奇異的星魚，一條從深海中游出來的美麗的水下標(biāo)本。那圖畫終于完成了，好象是對藝術(shù)家高超技巧的贊賞，從觀眾席上突然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叫喊聲。那女郎從鋼刀叢中含笑走出，向她的伙伴示意，并對觀眾鞠躬致謝。助手們開始取下鋼刀，放回手推車上面。

她望著那面孔的海洋。對了，他就坐在第一排座位上，過去七個夜場他都一直坐在那個紅沙發(fā)上，一觸到她的目光他便嘶啞地喊道：“好呀!”他能守約嗎?這場演出以后，他會到她帳篷外邊等她嗎?那種望塵莫及的愜意生活終于指日可待了。 盡管他是個腦滿腸肥的老商人，又禿又丑， 她也毫不介意。他有錢——這才是關(guān)鍵。他曾答應(yīng)送給她一套帶家具的住宅，一輛轎車，好多好多的衣服。這場演出之后，他便把她從“巴爾萬特拉歐的大屋頂”那種叫人提心吊膽的生活中帶走，去享受她從未經(jīng)歷過的安逸的生活。她只消耐心等待那最后一場的飛刀完成，便從此自由自在了。

咚咚的鼓聲響起來，巨大的劇場里一片寂靜。她又?jǐn)[好十字架人形。藝術(shù)家從腰里抽出一條鮮紅的絲巾，緊緊蒙住眼睛，助手將一個黑面罩套在那人的頭上，那女郎暗自思忖：“他的模樣多像一個劊子手呀。只是沒有露出眼睛，僅留出一個供呼吸用的洞。過去那些受極刑的人是什么感覺?飛刀也罷，挨刀也罷，有啥區(qū)別呢?”

演出開始，那人慢條斯理地拋出第一刀，歪著頭似乎要根據(jù)聲音判斷出距離。驀然，他手一抖，刀子飛出手，形成一道閃光的拋物線，恰好釘入她左肩上方一點(diǎn)點(diǎn)的地方。此時場內(nèi)鴉雀無聲，幾乎能聽得見人們喘氣之聲。

那一車的飛刀將女郎的身體逐漸包圍住，她內(nèi)心斗爭著，盡力壓制住一種想逃開這鋸末圓圈向著拋刀人跑去的念頭。他能找到一個伙伴代替她演出嗎?她不敢告訴他要離開他的想法，他的脾氣太暴躁，行為舉止唐突莫測。此外，她還欠他一筆帳呢，是他從加爾各答那座舉目無親的大城市救她出來的。她痛苦地想： 她寧肯餓死也不再受這種罪，這沒完沒了的折磨。她每夜恐怖得要死，實(shí)際上，每當(dāng)飛刀釘在她身邊，她都嚇得魂不附體。

一年前，她從東巴基斯坦逃出來，躑躅于加爾各答的街頭巷尾。當(dāng)馬戲團(tuán)去孟買途中逗留加爾各答三天的時候，一天晚上，他在一家餐館里發(fā)現(xiàn)了她。他把她帶回他的帳篷，他急需一個演出伙伴，而她身無一文，何況沒有人愿意做他蒙面飛刀的靶子。他過去是信德省的一名摔角力士，因腳部受傷斷送了前程。他便開始這新行道——飛刀表演。他冷酷無情，由于他強(qiáng)制性的練習(xí)(不必提那些小的閃失了)，沒有一個伙伴能與他長期合作。而她飽受饑餓的前熬，好不容易戰(zhàn)勝了恐懼的心理，經(jīng)過三個月訓(xùn)練，居然成了一個出色的飛刀靶子。

她現(xiàn)在朦朧地聽見鋼刀有節(jié)奏地釘在身后的木架上，尖刀勾畫出她的形體。 一片片鋼刀釘進(jìn)木架， 顫動了一會兒， 就懸在那里不動了。她面臨的一個重大問題，至少得把飛刀暫時驅(qū)出腦外。他察覺出坐在前排上那個滿臉堆笑的胖子了嗎?那個包著紅色和金黃兩色相間頭巾的胖子，已向她調(diào)情七天了。昨夜，他們演出之前，她的伙伴走進(jìn)她的帳篷，看見一個大花籃，滿籃子紅玫瑰襯著金銀色的金屬絲。他望了一眼上面的名片：“西特·勃紀(jì)拉爾”，一語不發(fā)地走出了她的帳篷。他或許懷疑到她的企圖了罷。他聽見“好呀!”的叫好時，還朝那聲音的方向瞥了一眼呢。

此刻，她驀然發(fā)覺聲息全無。那飛刀的當(dāng)啷聲已不再刺激她的耳鼓。她的注意力全神貫注在她面前的那個蒙面人身上。她想他的飛刀肖像該完了吧。他演出的最富戲劇性的高潮到了，這時只要把最后一把刀擲到她頭頂上面，就完成了她的整個肖像。

沒有絲毫聲息打破這難堪的沉寂，甚至連咳嗽聲也沒有。她發(fā)覺伙伴拾起最后一把刀，把刀放在手掌中掂量了一下，輕輕用刀尖刺了一下左手的指尖。那么，他知道了嗎? “好呀!”這時那愚蠢而自滿的叫聲劃破一片寂靜。她驚得目瞪口呆。蒙面人轉(zhuǎn)過頭，向前排側(cè)過身去。她自慰地想：他是瞧不見的，不過那個人暴露了，她感到一陣暈眩。

當(dāng)那舉起刀的手臂向上抬起，她不勝驚異地注視著，看到那刀像毒蛇射出毒液之前一樣地前后搖晃。他為了最后一擲，手臂向后舉起時，在空中還停歇了一會兒。

“停一下! 停一下!”她喊道，同時向前蹣跚地跨上一步，此時飛刀已離開了他的手臂，驀然聽到一聲凄厲的慘叫，只見她栽倒在地，一把鋼刀深深地嵌入她的兩眼之間。

驚呆了的觀眾驚跳起來，當(dāng)蒙面人撕掉頭上的面罩和眼上的絲巾時，場上一片騷亂。他跑向那倒下的女郎說：“她干什么要這么做，為了什么呀，為了什么呀? 我愛她，我絕不會損害她一根頭發(fā)的呀!”

(劉世忠 譯)

選自《外國小說》1985年3期

【賞析】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幅多么莊嚴(yán)美麗的舞臺畫面!男人和女人， 力和美， 演出了一場令人嘆為觀止的活劇， 那么諧調(diào)， 那么美好。但人，力和美，演出了一場令人嘆為觀止的活劇，那么諧調(diào)，那么美好。但是，正當(dāng)讀者感慨和流連于舞臺上的美好時，作者卻輕輕掀開了后臺的帷幕，讓我們一層層深入地領(lǐng)略了掩藏在那些和諧、美好后面的殘酷、丑陋和令人厭惡的血腥氣。

舞臺上的表演還在繼續(xù)，作者的一支銳筆，卻逐漸指向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在臺下面孔的海洋中，作為靶子的美麗女郎所尋覓和寄予希望的，竟然是一個“腦滿腸肥的老商人”，一個又禿又丑的男人，而高大英俊的旁遮普藝人在她的眼里卻成了一個“劊子手”。這美與丑的顛倒，這被嚴(yán)重扭曲了的眼光分明暗示著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帮w刀也罷，挨刀也罷，有啥區(qū)別呢?”原來，舞臺上的那些和諧美好，是以一個無辜靈魂的倍受摧殘換來的。作者正面展開了女郎的心理活動，在那些閃光的拋物線中間，人們越來越清楚地看到了一顆孤立無助的心在可憐地顫抖，面對著仿佛無休無止的折磨，她的恐懼在迅速膨脹，這是一種足以致命的恐懼，面對這種殘酷的恐怖，唯一的逃脫辦法是“把飛刀暫時驅(qū)出腦外。”除此以外，別無選擇。于是，女郎的心思自然地滑向了關(guān)于那個又老又丑的商人的思索，誰知這一思索卻使她陷入更加痛苦的感情煎熬，另一種更加深沉的恐懼像毒蛇一樣向她的心頭襲來，她擔(dān)心自己的小小詭計被手持鋼刀的伙伴看穿，她擔(dān)心那愚蠢而自滿的叫聲把那個商人暴露出來，那樣的話，面對脾氣暴躁、行為舉止唐突莫測而又手持鋼刀的男人，她猜想那結(jié)果將會更加令人恐懼。于是，女人孤立無援地站在閃光的鋼刀叢中，在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宰割面前顫抖，在心理和生理的雙重恐怖中煎熬，終于，“像毒蛇射出毒液之前一樣地前后搖晃”著的最后一把鋼刀使她的精神和意志徹底崩潰，她邁出了致命的那一步。

作為飛刀靶子的美麗女郎死了，她死于那一聲愚蠢而自滿的叫聲嗎?她死于那毒蛇一樣的鋼刀嗎?還是死于那致命的蹣跚的一步呢?沒有誰能解釋清楚。但是誰也不會懷疑，自從她一步跨進(jìn)賣藝的行列，便注定要走向這可怕的結(jié)局。那么，是什么力量逼得她非走這條路不可呢?

(許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