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主人公薩加爾搞地產投機破了產,在金融界潦倒失勢。為了重新登上黃金王國的寶座,他假借哥哥,即第二帝國的大臣盧貢的名義,聯合了幾個投機家,創立了一個名為世界銀行的股份銀行,把工程師哈麥冷多年來束之高閣的開發東方國家的計劃付諸實施,并把銀行股票拿到交易所去做投機買賣。薩加爾為戰勝他在金融界的頭號勁敵——猶太族銀行大王甘德曼,采取一切合法的或非法的手段抬高股票行情。不到三年,五百法郎一股的世界銀行股票上漲到三千法郎。薩加爾和他的追隨者們在這場大賭博中被發財的欲望刺激得發狂,拿出自己的全部財產及生命去孤注一擲。最后,薩加爾把銀行的全部資金投入交易所,終于庫存空虛,無力繼續與實力雄厚的甘德曼抗衡,世界銀行的股票猛跌到三十法郎,不得不宣告破產。薩加爾被捕入獄,死心塌地的追隨者們走上了破產、逃亡、自殺的絕路,而甘德曼則一口吞噬了世界銀行積聚起來的巨額財富。
【作品選錄】
他又回來坐在桌子前面,嘉樂林夫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對著他。他的手又在那些紙張中摸索了,這是他準備了一個月的厚厚的一疊文件。他開始講述他訴訟的經過以及他的辯護方法,仿佛他感到需要在她面前證明自己無罪一樣。人家控告他的是: 不斷地增資以便抬高股票行情,使人相信公司的基金完整無缺;虛構認股而實際上并未繳納股金,僅對薩巴達尼以及其他的傀儡開立賬戶,而他們僅以轉賬方式來付款;發放虛構的紅利,采取的方式就是收回舊有股票一律折合成新股票;最后便是公司自己收購自己的股票,大量地瘋狂投機,使股票超乎尋常地、玄虛地上漲,于是世界銀行因現金枯竭而宣告死亡。對于這一點,他有極豐富熱情的解說: 他所作的也無非是一切銀行經理都這樣作的,只是他是一個有魄力的堅強男子,規模作得太大一點罷了。巴黎無論哪一家信用穩固的銀行,它的首腦也都可能一樣要坐牢,假如人們稍稍懂一點邏輯的話。人們不過是把他拿來作了替罪的羔羊,代表了一切不合法的人來受罪。再說,這樣評價一個人的責任心,真是多么奇怪的一種方式!為什么人們又不控告那些董事呢?如德格勒蒙之流,雨赫之流,博安之流,他們除了拿出席費五萬法郎之外,還要分百分之十的利潤,他們也參預了一切陰謀手段,為什么不控告他們呢?又如那些財務稽核,其中特別是拉維尼葉爾,他們居然毫不受到斥責,借口說他們無能或說他們是憑良心作事竟免于罪,這是為什么呢?顯然這一次訴訟是一種最大的冤枉;因為,像畢式所控告的詐欺取財罪是可以擺脫的,因為他所借口的事實毫無證據;至于會計師們所提出的報告,從第一次查賬的結果也認為充滿了錯誤。那么,當世界銀行并沒有把任何一蘇的存款作其他用途,一切存戶仍可以收回他們存款的時候,法院根據那兩個文件就宣布它破產,這是為什么呢?難道人家唯一的目的是使各股東破產么?倘使是這樣的話,這班人當然是成功了,他們加重了而且無限制地擴大了這場禍事。值得控訴的人并不是薩加爾,而是官家、政府以及一切組織陰謀來消滅他,使世界銀行死亡的人。
“啊,這些罪犯們!如果他們能讓我自由的話,你看吧,你看吧!”
嘉樂林夫人望著他,對他那種無意識的態度深為驚訝,這種無意識的態度把他變成真正偉大了。她想起他過去的理論: 大的企業是需要賭博的,在這些企業中,要通過公正的道路賺錢是不可能的,投機可以說是人類越軌的行動,但它是必要的肥料,在這樣的肥料中才可以產生進步。以冒昧的手段瘋狂地燃燒起巨大的機器,直到這部機器爆炸得粉碎,傷了它所拖載的一切人為止,這難道不是他么?使牌價達到三千法郎,這是一種毫無理性的、愚蠢的越規,難道不是他愿意這樣作的么?一個一億五千萬股本的公司,它的三十萬股份的牌價竟到了每股三千法郎,那么,這就代表了九億的資財,這也能夠解釋說有什么理由么?這樣一個數字,即以百分之五算作紅利,其數額也是巨大的;在分配這樣巨大的紅利時,其中有沒有一種可怕的危險?
但是他站起來了,他在這狹窄的牢房中,像一個被關在牢籠中的征服者那樣跌跌沖沖地走來走去。
“啊!那些犯罪的家伙,他們把我關在這里,他們是完全知道他們所干的事的……我將來一定會得勝,會把他們全都粉碎的!”
她吃了一驚,不覺反駁說:
“怎樣會得勝呢?你一個蘇都沒有了,你已經是一個失敗者!”
“當然,”他很苦惱地說,“我失敗了,我已成了一個普通老百姓了……所謂忠誠,光榮,那無非是成功后才得到的東西……千萬不要讓人家打擊你,否則第二天人家就會把你看作一個蠢才或者一個小偷了……啊!人家要說些什么話,我是完全猜得到的,你也用不著向我重說一遍。是不是大家經常都把我當作強盜,控告我,說我把數百萬的錢都放進了我自己的腰包;他們如果抓著我,還可能把我勒死。還有更壞的一種,是他們聳一聳肩表示憐憫,憐憫我是一個簡單的瘋子,是一個可憐的小人物……但是我如果成功了,你想象一下這又是怎么一回事?是的,如果我打倒了甘德曼,征服了交易市場,如果我是一個無可爭辯的黃金大王,哼,那又是何等的勝利!那么,我也許是一個英雄了,我也許會把巴黎踩在我的腳下了。”
她干脆地反駁他說:
“你既不合乎正義,也不合乎邏輯,你不可能成功。”
他突然在她面前站住,生氣地說:
“不可能成功?咱們走著看吧!我欠缺的就是錢,就這一點!如果拿破侖在滑鐵盧之役還有十萬大兵上戰場去死的話,他一定勝利,而且世界的面貌也改變了。我么,如果我還有我所需要的幾億金錢拿去葬送在深淵里的話,我還不是世界的主人么!”
“但是這是一件可怕的事,”她忿怒地叫了,“怎樣,你覺得這些破產、眼淚、流血還不夠多么?你還需要別的災禍,別的家庭被剝奪,別的不幸的人在街頭淪為乞丐么?”
他又急急沖沖地走來走去,作了一種傲慢人滿不介意的姿態,一面叫道:
“難道人生應該顧慮這些事情么?我們每走一步,就會壓碎成千的生物。”
沉默下來了。她望著他走來走去。她的心為寒冷所侵襲。這人到底是一個流氓還是一個英雄呢?她戰栗了,她想,他關在這監牢里已經六個月了,他還在轉什么樣的念頭呀!他像一個偉大的打了敗仗的司令官,雖然毫無能力卻仍在狂想呀!她對周圍看了一下: 四壁空無一物,只有一張小鐵床,一張沒有油漆的木桌和兩把草墊椅子。他,他是在奢侈華麗的生活中過來的人呀!
突然,他兩腿疲乏無力,又轉回坐下了。他的低聲冗長的說話,似乎是在作一種不自覺的懺悔:
“甘德曼的確是對的。在交易所中單憑狂熱沒有什么價值……但是,這個流氓,他,他有什么幸福?他已經沒有血,沒有感覺神經,他已不能同一個女人睡覺,他已不能喝一杯布爾哥尼酒,我相信他始終是這樣的,他的血管中裝的只是一些冰塊……我呢,很清楚,我過于熱情了,我失敗的原因沒有別的。你瞧,這就是我遭受過若干次挫折的原因。但應當說明,倘若說殺害我的是我的熱情,那么,使我活著的也是我的熱情。熱情攜帶著我,使我長大,把我送到最高處,然后又把我推倒,它一下子粉碎了它自己創造的事業。享受也許就是自行滅亡……當然,當我想到我這四年的奮斗生活時,所有背離我的都是我所需要的,都是我曾經據為己有的……這,這大約是不可救藥。我失敗了。”
于是,他對戰勝了他的對方發出了一種忿怒:
“啊!這個甘德曼,這個骯臟的猶太人,他勝利了,因為他沒有情欲……這是整個猶太族的特色。他是頑固而冷靜的征服者;他以金錢萬能的法寶把各國人民一個一個地都收買了;他在這些人之中,造成一個至高無上的王國,他正向這一王國前進。雖然我們用腳踢他們的屁股,向他們吐口水,但你瞧,這一族人,侵略我們,戰勝我們,卻有好幾世紀了。他現在已有十億資財,他將來還會有二十億、一百億乃至一千億。他有一天將成為地球上的主宰……好幾年來,我固執地在屋頂上大聲疾呼這件事情,但任何人似乎都不聽我的吶喊。當我甚至用我的血來吶喊時,人們卻認為這無非是交易所中一個令人麻煩的人。是的,對猶太人的厭恨,連我的毛孔中都有;啊!這種厭恨由來已久,自我出生就種下了根!”
“多么奇怪的事情!”知識廣泛而又以寬大為懷的嘉樂林夫人默默地嘆息說,“在我看來,猶太人和別的人完全一樣。他們之所以不同我們在一道,是人們強迫他們這樣的。”
薩加爾甚至還沒有聽見她的說話,便以更粗暴的態度繼續說:
“使我忿怒的是我看見政府也跪在這班流氓的腳下,作他們的同謀者。帝國仿佛沒有甘德曼的錢就沒有法子統治一樣,所以它也就地地道道地出賣給甘德曼了!的確,我那位偉大的哥哥盧貢,他的行為在我看來是令人作嘔的。因為,我還沒有向你說過,在這件禍事還沒有發生以前,我真該死,我還設法和他和解;我今天所以在這里,是他要這樣的。沒有關系,既然我妨礙了他,他就擺脫我也罷。我只恨他同這些骯臟的猶太人的聯盟……你想得到這一點么?勒死世界銀行,其目的就是使甘德曼能夠繼續做他的生意!壓碎所有強大有力的天主教銀行,說它是社會的危險,其目的就是保證猶太族的決定性的勝利!這猶太族會把我們吞吃掉的,而不久……啊,但愿盧貢當心吧,他將來也會被吃掉!首先,他所依附的權力還是會拋棄他的;而今天呢,他卻為了這權力來背叛一切。他那打秋千的把戲倒玩得很狡猾,今天他給自由派保證,明天他又把保證拿去交給專制派。但是這個把戲,其結果必然會割斷自己的脖子……既然一切都將垮臺,我倒希望甘德曼的欲望如愿以償;因為甘德曼曾經預言,如果我們同德國發生戰事,法國一定會被打敗的。我們已經準備好了,普魯士人只消進來拿我們的省份就得了。”
她用一種受了驚駭而帶哀求的姿勢請他不要說下去,仿佛他再說下去就會引起雷震一樣。
“不!不!請你不要說這些事。你也沒有權利說這些事……再說,對你這一次的逮捕,你的哥哥是毫不相干的。我從可靠方面得來的消息知道,這一切都是司法大臣德甘卜爾干的。”
薩加爾的忿怒突然減退了,他微笑起來說:
“啊!這家伙報復了。”
她以詢問的態度望著他,于是他說:
“是的,我同德甘卜爾,我們從前有過一件糾紛……我預先就知道我會遭到他的報復的。”
無疑地,她并不重視這段歷史,因為她并沒有強求他說明。這時又沉默了一會,在沉默中,他又去拿桌子上那些紙張,完全恢復到他原來的思想上了。
“親愛的朋友,你來看我,你真太可愛了;你應當答應我再來看我,因為你能夠替我出很好的主意,我愿意把我的計劃交給你……啊!如果我有錢的話!”
她匆忙阻止了他,抓住機會想弄明白幾個月以來那縈繞于她內心的使她苦惱的一件事。他本人名下應當有的幾百萬金錢作什么用了?匯到外國去了么?埋在一棵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樹底下的土里去了么?
“不過你不是沒有錢呀!薩多瓦事件你就弄了兩百萬;你的三千股股票,如果在牌價達到三千時賣掉,那又是九百萬!”
“我么,我的親愛的,”他叫起來,“我連一個蘇都沒有!”
他說這話的聲音是那么干脆,那么失望,同時他又是以那么驚異的態度望著她,她只得相信了他的話。
“在我們的事業不走運的時候,我從來是沒有一個錢的……那么,你就知道我是和別的人一道破產了……當然,是的,我賣了,但是我同時又買了回來;我的九百萬再加上其他的兩百萬到哪里去了呢?我很難對你解釋清楚……我相信如果要把那個可憐的馬佐那面的賬也算清一下的話,我大約還會欠他三四萬法郎……永遠一樣,大規模的掃蕩一來,總是把人弄得一個蘇也沒有的!”
她感到那樣地輕松,那樣地愉快,以致她對他們——她和她的哥哥——自己名下的破產開起玩笑來了。
“我們也一樣,在將來一切結束的時候,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還能保留下一個月的吃飯錢……啊!這筆錢,你所允諾我們的那九百萬,你還記得那是叫我害怕的!有了它以后,我從來沒有那么不安逸過。當人們把我們的錢拿去填補賬上虧空的那天晚上,那倒是何等的舒暢!……甚至于連我姑母給我們的三十萬法郎的遺產也一并葬送下去了。這自然是很不公平的,但是我也曾經說過,憑空得來的錢,不是用勞力賺來的錢,我是滿不在乎的……你看得出來我很愉快,而且現在我在笑了!”
他以一種急躁的動作阻止了她,他又把桌子上的那些紙張拿在手中搖晃著說:
“你別管,我們將來還會很有錢……”
“怎么?”
“你難道以為我會放棄我的主張么?……我已經在這里工作了六個月,我整夜不睡重新擬定了這些計劃。只有那些蠢人才說我預先作出結算表是一種罪行,他們認為我們那三種偉大的事業,聯合輪船總公司,迦密山銀礦,土耳其國家銀行,只有第一種事業才可以獲得預期的利潤!天可憐吧!其余兩種事業之所以發生危險,完全是因為我不在那里的緣故。但是,倘若他們把我放了出去,是的!當我再作了主人的時候,你看吧!你看吧!……”
她請求他不要說下去。他站起來了,他因為兩條短腿一站直而長高了,他用尖銳的聲音喊起來:
“賬已經算好,數字都在這里,請你看吧……迦密山銀礦和土耳其國家銀行,才不過是我們一種小小的游戲。我們需要的是東方大規模的鐵路網,我們需要其余的一切,耶路撒冷,巴格達,征服整個小亞細亞;總之,拿破侖的劍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我們,我們將以我們的鋤鍬和黃金做到它……你怎么會以為我會放棄這一場戰斗?拿破侖曾經從愛爾巴島轉來恢復王位,我也是一樣,我只要能出面,所有巴黎的金錢都會起來跟著我跑,而這一次將不會再有滑鐵盧,我可以向你保證,因為我的計劃是完全根據嚴格的數字作出來的,連任何一生丁錢,都有一定的預算……最后,這個禍害的甘德曼,我們就可以把他打倒了!我只要四億或者五億,全世界都屬于我了!”
她終于握住他的兩只手,靠近他說:
“不!不!你住嘴吧!你叫我害怕!”
雖然她這樣,雖然她有些怕,但對他還是有一種贊賞。在這個可憐的、空無一物的、關閉的、與無數活人隔絕的牢房中,她突然有一種充滿力量、充滿生命光輝的感覺,這是一種希望中常存的幻象,是一個不愿意死的人的頑固表現。她再來尋找她內心的忿怒和對他所犯罪過的厭惡感,卻已不復存在。在他造成了這么許多無可挽回的禍事以后,她不是已經判了他的罪了么?她不是盼望他遭到譴責,在被人輕視的情況中無聲無息地死去么?現在她卻僅僅有一點嫉恨罪惡和同情痛苦的感情。他有一種不自覺的和鼓舞人的力量,她又受著他的支配了!這仿佛是大自然中的暴力,可是這種暴力誠然是為人所需要的。不過,這只是出于一種女性的懦弱罷了。她在她不能生兒育女的痛苦中,她需要獲得無限體貼的愿望中,她自甘這樣懦弱;在她被苦難經歷摧毀了理性的時期之所以盲目地愛過他,也是這種懦弱的表現。
“完了,”她不斷地把他的手握在她的手中這樣重說了好幾次,“難道你不能安靜一下,休息一下么?”
最后,因為他踮起了腳,想用嘴唇吻她那一卷一卷垂到額角越發顯得她年青活潑的白頭發,她卻不準他吻,她用一種絕對堅決的、深感憂慮的態度,加強她每一個字的意義說:
“不!不!完了,永遠完了……我很高興能夠最后見你一面,好讓我們彼此之間不要生氣……永別了!”
她走的時候,還看見他站在桌子前面,對這次離別真動了感情;但是不久他又在不自覺地用手清理那些他在急躁時所弄亂了的紙張。那價值兩蘇的玫瑰花束掉了許多花瓣在那些紙上;他一頁一頁地搖動著那些紙張,用手拂去那些玫瑰花瓣。
三個月以后,十二月中旬,世界銀行的案件終于在法院審訊。這案件曾經在刑事警察庭審訊過五次,每次都有無數好奇的人出庭旁聽。報紙關于這件災禍寫了很多文章;對于如此遲遲才在法庭審問的事也有許多奇怪的傳說。法庭所草擬的“案由”引起人們極大的注意,因為那是一篇嚴格的邏輯的杰作,其間連最瑣碎的事情都收集起來利用了,都明明白白地解釋清楚了。此外,人們在傳說,判決書是早已預定好了的。盡管哈麥冷的誠實坦白一目了然,盡管在那五天審訊日期薩加爾反抗控訴的態度如何英勇,盡管他們的辯訴狀如何堂正有力,但法官終究還是判了他們五年監禁和三千法郎的罰款。但是在開庭以前一個月,他們已經取保釋放,因此他們算是以自由犯的身份來受審,那么,宣判以后,他們可以利用二十四小時的上訴期離開法國。這樣的安排是盧貢所需要的,因為他不愿意身邊有一個坐監牢的兄弟,這是他的苦惱。薩加爾乘一部晚車到比國去了,甚至連警察都看見他的出發。哈麥冷,則在同一天到了羅馬。
(金滿城譯)
【賞析】
左拉的長篇小說《金錢》(1891)是《盧貢-馬卡爾家族》的第十八部,其主人公是盧貢一支的第三代阿里斯蒂德·盧貢,因為要投靠時任第二帝國大臣的兄長皮埃爾·盧貢,化名為薩加爾。薩加爾是一個不講道德的投機家、野心家,出于一種發財和出人頭地的狂熱心情,憑借兄長的支持在沒有任何資金的情況下居然開辦了一個大銀行,取名為世界銀行。在進行金融投機的同時,薩加爾還讓人開發中東地區、開辦鐵路公司、開采礦山等等,希望從中獲利。為了達到目的,他采用一切手段,不管合法還是不合法。由于薩加爾有一定的經驗和頭腦,有一股拼命的精神,背后又有兄長的支持,因此他的事業最初進行得不錯,銀行獲得了大量中小投資者的青睞,吸收了大量資金,銀行的股票面值不斷上升,從最初的每股五百法郎升到二千法郎,最后居然升到三千法郎。但是這種瘋狂的升值隱藏著巨大的危機。
薩加爾進行金融投機時有一個最大敵手是猶太銀行家甘德曼,這是一個異常冷靜的只計算數字的金融家。他雖然有億萬財富,卻過著非常儉樸的生活,每天喝牛奶吃面包度日。甘德曼有一個基本的理論: 一切股票的牌價如果超過了它能代表的實際價值時,最后肯定要遭到懲罰。所以他認為: 世界銀行的股票超過了兩千法郎以后那就不正常了;到了三千法郎,簡直是失去了理智;那么這些股票最后肯定會像拋在空中的石頭一樣落下來。果然,當市場出現輕微動蕩的時候,世界銀行的股票面值開始下跌。而這時薩加爾采取了一個愚蠢的舉動: 他為了維持世界銀行表面的繁榮,居然收購自己的股票。由于資金有限,而甘德曼則大量拋售世界銀行的股票,于是世界銀行的巍峨大廈倒塌了。
《金錢》的主題是表現資本在現代社會中的作用。不管誰失敗誰勝利,金錢是沒有錯誤的,錯誤的是人。在《金錢》中錯誤的是薩加爾的運作方式,并不是他的整個道德,更不是金錢。薩加爾雖然不擇手段,道德上卻是遵循當時大多數人的游戲規則,只是他在經濟學上犯了極大的錯誤。左拉在表現薩加爾的事業和他的個性時用一種充滿感情色彩的筆觸去刻畫,去表現,這就流露出作者對薩加爾的贊賞和對他事業的肯定,但對薩加爾最后喪失理智的狂熱則不表贊同,因為金融投機需要冷靜的思考而不是瘋狂的舉動。最后左拉并沒有將薩加爾置于死地,這實際上也可以理解為作者的一種肯定方式。在《盧貢-馬卡爾家族》系列作品中,雖然大部分主人公的斗爭都以失敗告終,有的主人公卻明顯得到作者的厚愛,例如《萌芽》中的艾蒂安、《婦女樂園》中的穆雷、《帕斯加爾醫生》中的帕斯加爾等等。《金錢》中的薩加爾雖然在別的作品中可能是一個不受喜愛的角色,但在這部小說中卻得到一定的偏愛。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作者的態度。此外,左拉對金錢的贊賞還通過作品中最受人同情的人物嘉樂林夫人表現出來。嘉樂林夫人承認:“本來是一個毒害者和毀滅者的金錢,現在變成了社會發展的肥料,偉大工程的基礎;而這偉大工程一旦實現以后,便足以把各國人民結合在一道,使世界變為和平的世界。她曾經詛咒過金錢,可是現在突然又對它敬佩百倍。削平高山,填平海峽,使地球成為人類的棲息之所,使人類擺脫勞動后僅僅做一個單純的機器領導者……這一切,不是只有金錢才能夠辦到么?金錢雖然作了一切惡事,而一切好事也由金錢而生。”整個作品又是以嘉樂林夫人的下述思考來結束的:“對于金錢所造成的骯臟與罪過的懲戒,為什么要叫金錢來負擔呢?那創造生命的愛情,不是也一樣不純潔么?”
結合左拉在其論文中對金錢作用的贊賞,我們可以說左拉對當時的金錢至上原則并不像他的前輩現實主義作家巴爾扎克一樣尖銳地抨擊和揭露,而是肯定它的積極的一面。事實上金錢是一個中性的社會產物,誰掌握了它,它就為誰服務,它本身不存在善惡之分。
左拉曾經在19世紀70年代末寫過一篇論文《文學中的金錢》。這篇文章是左拉的金錢觀和社會觀的一個最好解釋,并且充分顯示出左拉思想的現代性。在這篇文章中,左拉指出,從前的文學,特別是18世紀以前的文學,其作者不能靠稿酬生活,因為稿酬太低。當時許多作家都依靠國王或者某個大方的貴族發放年金才能夠生存。即使有些作家自己有財產,可以不靠年金生活,但也希望得到年金,因為這是一種榮譽。由于作家們都依賴年金,因此他們在寫作時就得考慮施主的意見和趣味,這種情況下文學當然無自由可言,于是文學成為依賴的文學。左拉諷刺說:“從屬于一個強大的諸侯是對的;這會提高人的聲望。那時的整個智力生活都在上流社會的狹窄圈子里活動,在沙龍里和學院里活動。因此,這種文學的精神,如我已加以界定的,完全在于休閑和修辭;尊重常規,可愛而高雅,在一個由于學院式的爭論變得狹隘的婦女圈子里顯得偉大,尤其靠規則和傳統生存,對科學有一種本能的仇視,就像仇視一個總有一天會使常規崩潰而帶來全新方式的敵人一樣。”左拉認為,到了他的時代,社會變了,文學的風氣也變了。這時的作家可以靠自己創作的收入生活了,于是作家獲得了自由。當然,說作家可以靠創作的收入生活,那是指成功的作家,也就是受到讀者歡迎的作家。左拉認為這樣是合理的,因為作家也是社會勞動者,他的勞動產品是為大眾服務的,“作品產生于大眾,為大眾而產生”,因此應該受到大眾的檢驗。那么歸根結底是什么讓作家獲得了自由呢,是金錢。對此左拉宣稱:“金錢解放了作家,金錢創造了現代文學!”
對金錢作用和重要性的肯定不僅說明左拉認識到金錢使作家獲得了創作上的自由,而且也表現了左拉代表自然主義思潮所包含的一個重要現代性因素: 那就是將文學作品看成是商品,將作家看成是與其他階層平等的社會勞動者。其實,從文藝復興以來,市民階層就形成了一種將金錢看成衡量一切的最重要尺度的觀念。這種觀念雖然從一個角度看似乎抹殺親情和感情,貶低倫理道德的作用,但它在市民與封建社會斗爭的過程中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那就是摧毀封建等級制。封建社會的統治階級——貴族和王公們宣揚自己有“藍色”的血液,血統的高貴是平民無法得到的,因此理應得到特權。如果金錢成為最重要的衡量尺度,由于人人都可以通過勞動或其他方式獲得金錢,那么特權就會最終消亡,社會也就會走向平等。雖然這并非絕對的平等,但卻是最為重要的一種平等,即發展機會的平等。這種平等鼓勵人們發揮自身最大的潛力,既為自己也為社會服務,因而也就鼓勵叛逆和創新。顯然這在當時是一種新的世界觀和人生觀,也是左拉在《文學中的金錢》中所闡明的一個道理。
然而,閱讀《金錢》,決不可以忽視作品對經濟學原理的運用。這是作品認知作用的明確顯現,也是左拉自然主義詩學強調科學的一個體現。《金錢》對第二帝國時期金融投機的運作方式做了詳細準確的描畫,為讀者了解當時社會的經濟狀況和金融發展狀況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參考,這是《金錢》這部小說的重要社會價值之一。實際上左拉在《金錢》中以薩加爾的失敗所表現出的經濟學規律直到今天仍然是不可推翻的,仍然可以作為交易所或者股票交易中的參考理論。難怪法國的左拉傳記作家、《您好,左拉先生》(1962)的作者阿爾芒·拉努,在談到《金錢》時說左拉是一個經濟學家和第一流的社會學家,并且指出,在這一特殊領域,巴爾扎克看不到的,左拉則看到了。拉努的這一評價提醒我們細讀、理解和重視左拉的《金錢》與經濟學的關系,這也許是許多讀者未曾注意到的。
(高建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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