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蒙蒙細雨如塵埃一般灑落下來,她撐著傘站在昏暗的報亭旁邊,一條微微伸開的腿,緊裹在黑色靴子里。她的臉在陰影里看不清,不過我總覺得它顯露出倦容。
我沒仔細地看她,因為我感到胸中有一股寒意(我的天,為什么我會感到這股寒意?),我轉身離開地鐵的圓柱,向燈光明亮、令人愉快的售煙亭走去,買了一盒煙。我點燃煙卷抽著,又走過那女人的身旁,并竭力想悄悄地看清楚她的臉。
她倉促中冷漠地掃了我一眼,我看到了一雙線條柔和的彎彎的眉毛,立即猜想到她大約30歲左右,或許是一個單身女人(離了婚的,離開了丈夫?),此刻正在這沉悶的莫斯科秋雨下耐心地等著誰。
那么我在等誰呢?誰也不等。我只是從自己那赤裸裸地顯示出單身漢生活的、討厭的住宅里逃到傍晚的街頭。在我的住房里雖然有許多明智的書籍和筆記,但那里早已失去人的氣息和舒適的氛圍,早已聽不到女人衣裙的沙沙聲。我逃向秋夜的路燈、喧嘩的白楊樹葉,窸窣作響的行道樹,逃向地鐵附近的人流、響著他人嗓音的地方。我是一只自由的小鳥,完全是一個人生活著,我幸福得要失聲痛哭。我充分享受著自由,陶醉在自由自在的生活中。4年前,我和妻子在離婚后分手了(這次離婚真不堪回首),可我直到如今還記得她的全身。有時,在夜晚的昏睡中我還會把手習慣地伸向一旁,在那邊我總是能感受到她溫暖的沉睡的身體。
幾年來,在漫長的深秋之夜,墳墓般的寂靜以及我空空的住宅里明智的安寧使我感到幻覺般的恐懼。不,在我住房里故意地亮著歡樂的節日燈光,我把所有房間里的燈都開著。盡管住宅里十分寧靜和暖和,可依然到處都使人感到寒意和孤寂。書架干裂的吱嘎聲或廚房水龍頭單調的滴水聲常使我哆嗦,我身不由己地回頭看看電話機。
可是電話機卻沉默著,它幾乎是緘默不語。晚上,電話機通常是冷漠而呆滯。早晨,難得的幾次事務性來電常常使我惱怒。有一次,我強烈地向往著聽到電話鈴聲,向往著在聽筒里聽到我一直在等待著的她的聲音。我愿意原諒她的一切,只要她能叫一聲我的名字,笑一笑,像在我們親密的日子里,用她以前溫存的語調說:“你是我天真可愛的小傻瓜。”這些昔日不忘的話語,至今都令人眩暈。
而且,直到現在我還不能明白,我們為什么離了婚。其實,她只是離開了我,可是,當我整整幾小時心甘情愿地淋著雨,在地鐵車站廣場走來走去,仿佛也在耐心地等著某個人的時候(很久以前,在另一種生活里我曾這樣等過),有時我覺得似乎馬上就會在人群中看見她,她從燈光照耀處、從搖擺不停的玻璃門里走來。我先是看到她那熟悉的帽子,隨意翻起的風衣領子,背在肩上的小包,然后是她那不慌不忙,雖不動人,但卻帶著孩子氣的微笑,這種微笑是專對著我的:“啊,你好,耐心的騎士!”
很久以前,我青年時代的一位朋友曾說過,街上遇到的100個女人可能一點兒也沒有引起你的注意,可第101個女人卻會有令人難解的魅力使你不由回過頭去,目送她的背影。
我永遠都無法明白地解釋清楚,為什么有時一些淺色頭發女人那種如古代東方處女般小小的膽怯的步態,或者故作姿態的現代婦女波浪形的步伐,以及在穿透般的一瞥中,在發髻、在緊箍的皮帶、在一綹被風吹到嘴角的卷發,在蒼白的臉上、在帶著歉意的微笑里,以及在柔和的嗓音里流露出的神秘莫測和女性的溫柔……所有這一切為什么會引起我這個靦腆的人深深的嫉妒、無能為力的痛苦和溫存的憐惜。真是過于多情,見鬼!
雖然我并不抱期望,并且每次都感到痛苦,但我仍然在街上相遇的女人中尋找我們共同生活時的反映和特征,哪怕是昔日暗淡的碎片,逝去的幸福年華興奮的殘跡。而這又恢復了我對我妻子激烈的孩子般的鐘情,恢復了記憶的平靜的痛苦。這時,我會如梅菲斯特般地微笑著自問: 或許她是淘氣而大膽的,她遺棄了我是因為我是守舊的傻瓜,那種天真浪漫的純真使她厭煩了?
在報亭周圍等人的那個撐傘的女人完全不像我的妻子,而且在一開始我也沒有勇氣仔細地去看清她的面容。
10月的小雨不停地淅淅瀝瀝地下著。路燈下的柏油馬路上斑斑油跡在水中閃閃發光。整個地鐵附近的廣場如一塊黑色鏡子泛出光亮,不時吹來討厭的過堂風。那女人把傘稍微偏向一側,擋住吹到臉上的風。然后,她蜷縮著身子,小心地翻起了大衣領。于是我清晰地看到了她手上的黑色手套。不知為什么我忽然非常想吻一吻這只手。
她的這一姿勢是某種孤立無助的表示。剎那間我想象到她一個多小時地站在這潮濕的空氣中感到多么寒冷,而同時,我和她一樣也在受冷受潮而渾身打著戰,我已經覺得不安和急躁了。要知道無論怎樣總應該在某個時刻,疾駛而來的地鐵把他帶到這個車站,自動扶梯把他送上廣場,而那個輕率遲到的他就會走近她,她幾乎凍僵了,然而卻是柔順的,他把傘推到一邊,微笑著看一眼她抬起的雙眸。我分明看見,她把自己的嘴唇輕輕觸到他的嘴唇(在這一接觸中有著親熱時迅速的回憶),把戴著手套的手伸在他腋下,然后他們就在這潮濕的黃昏走開去了,消失在街角。在那里珠寶店櫥窗里的霓虹燈發出的一片明光直照到被雨水沖亮的人行道上。
然而,那女人卻依舊站在報亭旁邊等著,她的臉在傘下蒼白地顯露出來。她心不在焉地看著燈光通明的地鐵大門。從那里放出一批又一批乘地鐵到達的人群,但人群中沒有他。
她是誰?她愛的是誰?
她就這樣誰也沒有等到。看到她平穩地踩過水洼的靴子,看到她肩上晃動的傘,看到她孤單單地慢慢離開地鐵,我感到很憂傷,并且我很害怕地想到,明天我再也見不到她,再也遇不到這有一張可愛的、帶著倦容的臉的陌生女子了。
整整一個月,每天晚上我在地鐵附近見到她。她是矜持的,看上去很平靜,在昏暗的報亭旁久久地等著誰。突然有一次,我極其痛苦地明白了,我們倆在等的人都永遠也不會來到我們身旁了。
難道或許她和我一樣毫無希望地愛著一個人?對于人群中孤單的人們是否有一個拯救的友誼之界?
(王子英 譯)
【賞析】
愛情是人類感情中最復雜微妙的。它似是超越永恒卻又轉瞬即逝,會飄然而至,也可倏然而去,縈繞胸臆,縹緲無蹤,追逐不定。因此,愛情往往是作家最難以“捕捉”、最難抒寫的感情。但是,邦達列夫卻是“捕捉”這種“瞬間感情”的高手。處在愛情中的人們的情緒的微妙變化,在作者的筆下纖毫畢現。在這篇散文中,文學作品的永恒主題“愛情”,在邦達列夫筆下幻化為令人窒息的回憶,把讀者帶入作者對逝去愛情的無限緬懷中。
文中那位撐著雨傘、等著不知名的“他”的女人,實際上只是引起敘述者“我”對逝去感情回憶的煙幕,真正的主人公是文章的敘述者——“我”。這個帶著倦容等待的女子,使“我”想到了她在等誰的問題,進而想到現在的單身生活。打傘的女人只是“我”孤寂生活的外部印證。對離婚的無限追悔、對離婚前美好情景的追憶才是本文要表達的主題。文章重點描摹了離婚之后,“我”的內心對前妻感情的波動和掙扎。
邦達列夫對心理變化的把握可謂絲絲入扣:“不堪回首”的離異使“我”陷入無法解脫的孤獨惆悵與寂寞失落之中。離婚后那失去了人的氣息,進而也失去了舒適氛圍的住宅使“我”想逃離;對前妻的深厚感情更使“我”習慣性地陷入擁有她的幻覺中。“我”經常回憶和妻子間的溫馨、親切、和美、幸福,妻子的身影也經常幻覺般地不斷出現。安寧的生活對“我”而言變成了孤寂、寒冷和落寞,痛苦漸漸成了生活的習慣。逝去的愛情成了記憶的大背景,輕微的觸動就使它浮現。“我”糾纏進無處躲逃的愛情回憶中,卻只能在街上遇到的女人身上尋找曾經共同生活的細微回憶。“我”純潔深沉的感情在現在日漸浮華的社會中是如此地彌足珍貴,這種無望的單戀是如此地有震撼力,它能深深觸動讀者心底最柔軟的部分。
使主人公觸景生情、浮想聯翩的打傘的女人是一個和敘述者“我”一樣孤獨、一樣在無望等待的另一個癡情者。“我”由“她”的無望的等待而推及自己的無望等待,由“她”的“雨中的孤獨”而觸發自己心中的孤寂,最后觸發了對這位孤苦無助、臉色蒼白的打傘的女人的憐憫之情,也可以說是“自憐”之情。“我”由此陷入一種同病相憐的深深憂郁,“感到痛苦”。在這里,作者層層剖析,層層遞進,渲染刻畫情緒。他利用秋雨意象的豐富性,把“雨中的孤獨”與“愛的失落”表現得淋漓盡致。秋雨綿綿的環境與“陰濕難晴”的心境,相互烘托,更添陰郁愁苦;“可愛的、帶著倦容”的女人與已經離開的愛人形象交互疊印,愈加牽動心靈;孤獨憂郁的“我”與“無望等待的她”,彼此成為對方痛苦心境的陪襯,這使“我”更加地悔恨交加,更加地多愁善感。最后“我”不禁發出了這樣的感嘆:“難道或許她和我一樣毫無希望地愛著一個人?對于人群中孤單的人們是否有一個拯救的友誼之界?”慨嘆之中充滿了迷惘與惆悵、無奈與哀傷,使讀者的心不禁為之戰栗、悸動,從而體味到失去愛人的孤寂人生的苦澀之味。
作者的寫作手法無疑是非常高明的。他采用第一人稱和內心獨白的手法,讓主人公現身說法,自我剖析,自我披露,將情感的波瀾和內心的隱憂展現在讀者面前,把主人公對于離異的追悔,失去愛人后的孤寂等種種心曲淋漓盡致地揭示出來。這種手法不僅拉近了和讀者的距離,且使文章真實可信、真摯感人。蒙蒙秋雨中籠罩著的揮之不去的孤獨,孤獨中蔓延著的無邊的憂郁,烘托出逝去愛情的感傷,這一切在讀者心中定格為一幅凄美憂郁的圖畫,讀來令人欷歔不已。
(陳曉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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