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會有這種情況,待在一個公共場所——就像今天這樣,坐在劇院或者音樂廳,看到許許多多面孔湊集在一起,許許多多經歷不同的人聚會在一起,我就會想到在場的人該有多少值得回憶的往事,想到從這些回憶中該可以提煉出多少精彩的文章。
諸位不妨設想一下,假如有一個獨裁者,一個暴君,他擁有無上的權力,卻偏偏又極富好奇心,他突然派御林軍把我們這里包圍了,用刀劍威逼每一個人,叫他講出一生中看到的、聽到的、感覺到的最稀奇的事。那肯定會大有收獲!在場的人就像被壓擠的海綿,要吐出多少故事!個人的往事,特殊的經歷,統統像河水似的在他們眼前流淌。其實,在場的每一個人,他自己就像那個百無聊賴的君王,他擁有珍奇異寶,卻又寂寞得很……作家——詩人或者小說家,他是普通人中的一員,只是大家都緘默不語,而他卻敢于出來講話罷了。
我不認識維克多·雨果,諸位一定猜到,我因此抱憾不已。然而話又說回來,他去世的時候我才13歲,何況我必須承認那時我還沒寫什么東西呢。
維克多·雨果很歡迎青年詩人到他家去。斯苔芬·馬拉美跟我們講過幾次,有一天他去拜訪雨果,這位偉人揪住他的耳朵說:“啊哈!我親愛的印象派詩人來了。”
維克多·雨果把流派的名字來了個張冠李戴。他本人各種流派的詩都能寫。不過,在今年看來,他比他的直接繼承人帕納斯派詩人更接近當時叫做象征主義的詩。
維克多·雨果的作品,尤其他晚年的作品,有幾首絕妙的“象征主義”詩,可嘆為絕唱。
順便說一下,維克多·雨果肯定不會贊同這樣一些人的意見,他們把文學壓縮為最簡單的公式,把文學變為這樣一種東西:“您想說下雨了,就說‘下雨了’就是了。”
維克多·雨果寫過一首神妙的好詩紀念、頌揚泰奧菲爾·戈蒂耶,是戈蒂耶去世一年后或者二年后寫的。他那時71歲,看見對手都死了,朋友差不多也都死了,有幾個弟子也死了,看見拉馬丁、繆塞、維尼先后過世,最后又輪到了戈蒂耶。他肯定感到自己也時日不多了,想在詩里描寫他自己的死。他想:“我已是耄耋老人,我身邊的人都去了,現在該輪到我了,我也要去了。”這個思想,他是怎樣表達的呢?難道他就用四句話,四句簡單而直接的詩來表達么?他想說他要死了,難道他就徑直說“我要死了”么?
絕對不是。維克多·雨果將這個簡單的思想鋪陳擴展開來,他不直接表達,而是用了許多象征主義的手法,這些手法的力量,它們那種深沉的美都是無與倫比的。
他說:
我在奔跑,不要關上喪葬的大門
他說:
我的生命之線太長了,它顫動著,就要挨利刃……
還有,為了描寫步步逼近、無法逃避的死亡,他寫下了這些動人的詩句:
鐵石心腸的收割人,拿著寬大的鐮刀,
沉吟著,一步一步,走向剩下的麥田。
維克多·雨果非常明白,實際上他也告訴我們了,直接表達法在詩里只能偶爾為之,要是通篇使用直接表達法,那無異于取消了詩。
勒孔特·德·李爾,我只見過他。我住在拉丁區的日子里,每天午飯時分,都能看見兩三位名流走過。我在拉丁區的一家小飯館吃飯,每天12點一刻左右,飯館門前都會出現一個人傴僂的身影,那人蓄著短短的絡腮胡,一本正經地穿著禮服,夾鼻鏡后面的眼光有些茫然,顯得心不在焉。他貼著墻走,滿腦子想他自己的事,時不時挑起一只手指頭沿著墻畫弧線。此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幾何學家昂利·普安卡雷。再過一會兒,街上傳來意味深長的喧嘩,跺腳聲、喊叫聲、咒罵聲,宣布將有不同尋常的人通過。魏爾倫的一群人終于嘻嘻哈哈、爭爭吵吵地走來,看了叫人心里直發毛。魏爾倫頭戴鴨舌帽,脖子上圍著一條紅紗巾,像是一個可憐的乞丐,又像是個無業游民,被人簇擁著。他手里提溜著一根木棒,走一步就朝地上敲一下。這群人時不時停下來,不是爆發出一陣大笑,就是爆發出一陣叫罵,然后又吵吵嚷嚷地向魏爾倫住的笛卡兒大街走去。對比真是鮮明。我覺得很有意思,僅僅幾分鐘之隔,相繼走過沉浸在思考和計算中的大學者與游游蕩蕩的大詩人,這詩人,他寫出了那么多音韻鏗鏘的歌……吃罷午飯,我朝盧森堡公園走去,公園水塘上的點點帆影總讓我夢魂縈繞。在那里,我一準會碰到勒孔特·德·李爾,他總是按時穿過公園,從他在礦業學院的家到參議院去。他是參議院圖書館的研究館員。午時到下午2點之間,在巴黎的這一角上,3位名人先后出現,而他們的差別是多么大啊。
剛才我講了,我同勒孔特·德·李爾并不相識。那時候,他的詩盡管我很欣賞,但是吸引我的卻是其他的詩。我的同學大都很崇拜勒孔特·德·李爾,有幾個人還去看過他。我如今很懊悔沒有跟他們學。理想的變化,要靠丟掉舊的理想,再假設新的理想。我覺得,勒孔特·德·李爾如今遭到的冷落有點過分。依我看,在他之后,再也沒有人有他那樣高貴的氣質了。在詩歌藝術和崇高的風格方面,他的“力量意志”如此堅定,沒有人可以比擬。
1893年前后,他還很榮耀的,不過這種榮耀已經到了不能夠更新的時候。青年人的活動已經聚集到魏爾倫和馬拉美周圍。
馬拉美,諸位可能讀過他的詩,起碼嘗試性地讀過,正如諸位所知,他是一位很艱深的詩人。今天我不同諸位談他的作品,只談談他這個人。他這個人非常有趣,非常和藹,非常文雅,沒有人能比得上。你登門造訪,迎接你的是一個小個子先生,很有風度的一張臉,談吐很莊重,也很溫和,眼睛炯炯有神。他接待客人的方式非常講究,不免顯出一點老派的味道。不妨這么說,馬拉美重新塑造了他作為社會的人,塑造了大家所見到的那個人,就好比他重新塑造了自己的思想和語言一樣。他很奇特地給我們樹立了重新創造自我的榜樣,樹立了自然人品經過深思熟慮重新熔鑄的榜樣。一個人,能夠按計劃構想并且完成自己的思想、行為、作品,總之,構想并完成自我存在的全部形式,就像馬拉美那樣,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妙的呢?
和馬拉美來往是一件樂事。諸位都知道,每逢周二,朋友們就到他家里聚會,客人中也有許多陌生人。誰想到他家里去,都可以,他一視同仁,笑臉相迎。他家進出這樣隨便,有時也會引出有趣的事。每年的同一個時候,就會有一個留長發的美國人到他家里來。人們很可以懷疑他是否看過馬拉美的書,是否讀過馬拉美哪怕一行詩。這個人,沒有講過他是怎么回事,反正就來了,坐下了,絕對不吭一聲,點頭稱是一番,然后就走。對馬拉美,他真算得上畢恭畢敬。一天,他給馬拉美來了一封信,說為了紀念在詩人家里圍在燈下度過的那些美好夜晚,他想了一個主意,給剛剛降生的兒子起名馬拉美。這樣,現在的美國,就有一位叫馬拉美的先生,可能他自己也不清楚馬拉美是什么意思,自己怎么會有這樣一個稀奇古怪的名字。
我同諸位講講我自己和斯苔芬·馬拉美交往的幾件事。1897年的一天,他叫我上他家去。他信里說有重要的事情對我講。我在他臥室里見到他。他的臥室跟書房是同一間屋。馬拉美是普通的英語教師,經濟狀況平平,他住在羅馬大街的一套公寓里,房子很舒適,但也極其簡樸。他住的樓層很高,房子很小,墻上掛了他朋友馬奈、貝爾特、莫利索、威斯特勒、克洛德·莫奈、雷東送給他的畫,給房間增色不少。他在他的小房間里接待我。離床不遠的地方就放著書桌,這是一張舊方桌,木頭的色調很暗,桌腿是螺旋形的。他面前放著一摞手稿。他拿起手稿讀給我聽。這是一首很怪的詩,比我讀過的他的任何一首詩都要怪。那底稿的格式也很特別,所以馬拉美抓著手稿時,我一直盯住那稿子。這就是題為《骰子一擲》的這首獨特的詩第一次出現在我眼前的情況。我不知道諸位是否看到過這首詩,寫這首詩有一個特殊的目的,就是要叫坐在爐邊烤火的讀者覺得這好像是樂隊的總譜。很久以來,馬拉美就在思考、尋找這樣的文學手段,這些手段能使我們在翻閱一本鉛字印刷品時,獲得樂隊總譜傳達給我們的感覺。他對寫作的物質方法進行了極其細致的研究,以淵博的學識將它們組合起來,他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對空白、虛實、不同的字體、大寫、小寫、斜體等等作了全新的安排,結果構造了一部外形的確很吸引人的作品。毫無疑問,當我們瀏覽這部文學“總譜”時,當我們尋覓這首視覺詩的“樂章”時——有些詩句,有些段落,用相同的字母印刷,它們相互呼應,上下配合,和音樂里的動機一模一樣——我們就仿佛真的聽到了一首新型的交響樂。寫詩能夠寫出主題的再現、過渡,能夠通過一個主題發展另一個主題,能夠把一個思想不同的獨立部分組織起來,大家知道,這是相當難能可貴的。馬拉美大膽地把一個詩歌思想寫成了交響樂。
馬拉美讀罷,問我是不是感到太離奇。我沉吟了片刻,不知該怎么說好。隨后我向他表示歉意,說我沉默是因為它太新鮮,太令我驚奇。我希望能夠仔細看一看。他把稿子遞給我,我這才想象出寫這樣一部作品需要付出多么巨大的勞動,這才懂得它要求作者具備何等的毅力、才智、常識。
每一個詞,馬拉美都推敲到了。你們知道這首詩很晦澀,你們可能碰到晦澀的地方,弄得讀不下去。其實,這首詩之所以晦澀,完全是因為詩人無休止地探索,他想把語言和詩所能賦予頑強的創造意志的一切都發掘出來。
今天,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耽擱,還是以不把你們帶到艱苦的作品分析中去,而限于談論舊事為好。所以,我們言歸正傳。
還有一件舊事,是關于馬拉美的最后一件事,也是馬拉美給我留下的最后的既寶貴又痛苦的印象。那是我最后一次去訪問他,時間是1899年7月14日。他邀請我到他在瓦爾凡的莊園——很小的莊園——同他一塊過一天。瓦爾凡是個小村莊,緊貼著塞納河,河對岸就是楓丹白露森林邊緣地帶。馬拉美習慣到那里過夏天,住的是一棟農舍,不過照他純正的趣味做了修葺,暑假的幾個月,他在那里安安靜靜,凝神冥想,那兒有一只小船,他有時帶朋友到河上劃船。1899年7月14日,我在那里和馬拉美相會。午飯后,他把我領到書房,這是一間斗室,2米寬,6米長。窗臺上攤著我剛才講的那首著名的《骰子一擲》的清樣。我們倆久久地望著他以淵博的學識以及耐心和膽識創造的這件語言產品,說膽識,是因為確實沒有比他更大膽的作品了。馬拉美在文學創造上的勇氣,誰也比不上。假如他不是要完全成為他自己,他本來是可以成為當時頭號詩人的。他不惜一切,為的是在自己的心底里,畢其一生,遵循著一個觀念。
我們倆久久地望著這些清樣。照他的設想,印刷的準確完美最重要,因為他設想的作品,外在的形貌是基本部分,每一個細節都必須精心安排,仔細印刷。我記得和他商量了幾句詩的位置,討論了幾處空白的重要性……然后我們倆一塊走到田野里。頭上的太陽火辣辣的,已經是仲夏時分,眼前地里的麥子全黃了。他驀然收住腳步,沉思不語。他想到秋天又能有許多樂趣,他又回到巴黎,又去聽音樂會……我忘了告訴大家,馬拉美每個星期天都去聽拉穆勒音樂會。他聽音樂會全神貫注,不僅僅是為了音樂本身,而且是為了努力發掘音樂的奧秘。他手指中夾著一支鉛筆,從樂曲中記錄下他認為對詩有用的東西,他想從中提取不同的關系類型,把它們移植到語言領域。整個夏天,他就思考著頭年冬天作的記錄,同時焦急地等待著重返巴黎,那時候他又能坐到音樂會的座位上,就是說,又能夠回到他的源泉旁了。他望著伸展在我們面前的金黃的田野,心里還惦念著音樂,嘴里便說出了一句絕妙的詩。他手指眼前的壯麗景色,對我說:“這是秋天在大地上擊出的第一聲鐃鈸。”晚上,他陪我到車站,在美麗的夜空下,我們倆談了很久很久……我沒能再見到他。三個星期以后,我接到他女兒打來的電報,告訴我他去世了。他是突然倒下的,被一種無法醫治的病痛窒息而死,就死在趕來看他的大夫懷里。這對我是沉重的打擊。
現在談談另一位作家,我很喜歡他,敬重他,盡管他和馬拉美差別很大。
大家都知道,于斯曼的文學生涯是很奇特的。開始,他嚴格信奉自然主義,虔誠崇拜左拉,是《梅塘之夜》的合作者之一。他的藝術風格十分典雅、細膩、剛勁,也許都有點過分。不過,這并不妨礙他的三本主要作品對三種讀者產生特殊的影響。三本書幾乎同樣耐人尋味,同樣雄健有力。這三本書是《逆向》、《那邊》和《路上》,每本書都給特定的讀者群留下深刻印象。《逆向》使我們那個時代的青年大開眼界。大家都知道,這本書的內容與眾不同,它講的是一個古老家族最后一名后裔,在巴黎郊區蓋了一棟房子,然后就足不出戶,整日里訓練自己的感覺。他迷戀上香水,用奇特的方式挑選香水,給香水分類。他為自己寫飲料“交響樂”。要不然,他就搜集稀世珍品,奇花異草,今天愛不釋手,明天棄如敝屣,不過,就是在這本書里,于斯曼叫40年前的青年認識了當時還無聲無息的作家、默默無聞的畫家、鮮為人知的藝術家。我就是讀了這本書,才知道魏爾倫、馬拉美、奧迪龍·雷東和其他幾個人的名字的,他們當時還幾乎是無名之輩。
于斯曼是內政公共安全處的副處長。我很想見見他,便斗膽要求跟他會面。他回信說:“請來索賽大街的公共安全處,這里有一個不雅致然而很安靜的地方,談話很方便。”說得有點可怕,然而我還是如約前往。到了索賽大街,處里的差人把我領進一間辦公室,里面擺滿了紙夾子,于斯曼就端坐其中。我往四下張望,同時鎮定一下情緒,這時我發現副處長的綠色紙夾上貼著奇怪的標簽,一個紙夾上的標簽寫的是“借錢人”,字跡有力,另一個紙夾上的標簽寫的是“聒噪人”,我暗想:“我不會在左邊那個紙夾里,不過,我的信大概很有可能在另一個夾子里。”一個人當了公證人,就會日益感覺到需要這樣的紙夾子。
于斯曼的談話極端形象,他的語言通俗得不能再通俗。他對我講的話,大部分我都確實不能向諸位重復。他那樣溫和的人不多見,可是話是經常帶著刺。他的剛硬氣,沒人可以相比,不過,他也是一個忠于友誼、樂于助人的人。他的書很特別,因此吸引了一些古怪的人來拜訪他,也吸引了一些古怪的人給他寫信。我每次去看他,都有一段新故事,而且總是出乎意料的。
現在我來說說畫家愛德加·德加,我跟他很熟,談過于斯曼和馬拉美之后自然要說說他。德加的畫如今進了博物館,大家都看過。德加為人有板有眼,精力充沛,有時有點生拗。這個人很有頭腦,才華出眾。我認識他的時候,他住在維克多—馬賽大街,他的房子后來被拆了。當時他住了三層。第一層是他的私人展室,陳列了他喜愛的畫家的作品,有德拉克洛瓦的杰作,有柯羅、安格爾,還有其他一些人的。第二層是住房。就我一生之所見,他的住房是打掃擦拭得最馬虎的,只能見到兩件東西,灰塵和奇跡,因為墻上掛滿了他滿意的素描。第三層是畫室,里面有浴缸、浴盆、浴巾,他的模特兒常常要用這些東西,從他的作品里我們看得多了。但是我想對諸位說的不是畫家德加,也不是優秀批評家德加,而是大家所不熟悉的另一個德加,作為文人和詩人的德加,這樣就和我們今天講的文壇舊事相吻合了。德加這個人思想很精確,所以做什么事,像業余愛好者那樣馬馬虎虎,他可受不了。凡構成藝術里面職業的,如今的說法就是技巧的東西,他都直截了當地抱有無限的好奇。他寫了一些詩,自己覺得懂得這一行,實際上并沒有懂。而且他寫得很艱難,這是不言而喻的,因為寫詩不艱難的人寫的不會是詩。當他走投無路的時候,當詩神找不到詩人,或者詩人找不到詩神的時候,他就跑去求教,去向藝術大師訴苦。他有時候找到埃雷狄亞,有時候找到斯苔芬·馬拉美。他訴說他的痛苦,他的希望,他的困難。他說:“這首倒霉的十四行詩,我寫了整整一天。我把畫畫拋到腦后,寫了好多句子,可是怎么也寫不出我想寫的,整整一天時間白白浪費了。寫得腦袋生疼。”
這番話,有一次他向馬拉美講,最后他說:“我弄不懂,這首小詩我怎么就寫不成,其實我腦子里裝滿了思想。”
馬拉美回答:“不過,德加,寫詩靠的是詞,而不是思想啊。”
這句話包含了一個重要教訓。
(羅芃 譯)
注釋:
本文是瓦萊里1927年在大學的一次演說。
勒孔特·德·李爾: 法國詩人,帕納斯派的領袖。下文的魏爾倫是象征派詩人,他的詩極富音樂性。
《骰子一擲》: 馬拉美的著名詩篇,全名是《骰子一擲絕不會消除偶然》。
埃雷狄亞: 法國帕納斯派詩人。
【賞析】
“如同任何真正的詩人,雨果是第一流的批評家。”這是瓦萊里對法國著名作家維克多·雨果的評價。這一評價也完全適用于他自己。作為一名杰出的詩人,瓦萊里在文藝批評、詩歌理論,甚至哲學思辨等領域都同樣取得了不凡的成就。他的重要論文集《文藝雜談》連續出版了5集,涉獵了“文學研究”、“哲學研究”、“近乎政論”、“詩歌和美學理論”、“教學”和“詩人的回憶”等6大部分。
在“文學研究”中,除了一篇關于歌德的文章外,瓦萊里論及了法國文學史上從中世紀到與他本人同時代的二三十位詩人和作家。在這些論述中,瓦萊里決不重復他人的觀點,總是力求做到見解獨特而令人信服。這里節選的這篇《文壇舊事》則是瓦萊里于1927年在大學的一次演講,而其風格和觀點與其論文是一脈相承的。作者在演講中談及了維克多·雨果、勒孔特·德·李爾、斯苔芬·馬拉美和愛德加·德加等多位詩人、作家和藝術家,在講述過程中沒有習見的程序化論述和枯燥的理論研究,而是從這些名人各自獨特的生活方式、創作方式等鮮活有趣的角度切入,讓普通大眾盡可能了解到一個個真實的“人”,而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偶像”。
瓦萊里之所以要用這樣的方式向大家講述這些藝術家,并非他一時興起,而是出于他的一種有意識的偏愛,這是屬于他的研究方法。因此,當他描述雨果,特別是晚年的雨果和他的詩歌創作時,他盡可能地去設身處地地想象這位耄耋老人在眼見自己的對手、好友、弟子和一些才華橫溢的后輩相繼離世的那種痛楚,想到自己也將不久于人世的宿命,以及在這種情形下的詩歌創作。人們熟悉的善于寫小說的雨果,在此時只想表達“我也要像身邊的人一樣死去了”的思想,雨果選取了一種更為藝術的表達方式——詩歌,“我的生命之線太長了,它顫動著,就要挨利刃……”和“鐵石心腸的收割人,拿著寬大的鐮刀,/沉吟著,一步一步,走向剩下的麥田”等動人的詩句,他以象征的手法傳遞了一種深沉的美的效果。由此,瓦萊里得出了一個結論(姑且稱之為詩歌理論): 直接表達法在詩里只能偶爾為之,要是通篇都采用直接表達法,那無異于取消了詩。
此外,不能不提到的,是瓦萊里非常喜愛的,也是這篇演講中提及最多的一位才華橫溢、非常艱深的一位詩人——馬拉美。同樣的,瓦萊里沒有從理論上去分析這位本就很難讀得懂的詩人,而是從其為人處世的方式和種種生活中的細節宕開話題,在看似評議的介紹中,演講者已在聽眾們還渾然不覺時闡述了這位詩人的創作方式和思維方式,這樣一來,當他們再次閱讀馬來美的詩歌,哪怕是那些較為晦澀難懂的篇章時,也不會一頭霧水,讀不下去了。比如,《骰子一擲絕不會消除偶然》這篇著名且獨特的詩歌,瓦萊里初讀此詩也覺奇怪,但他告訴聽眾們馬拉美寫這首詩有一個特殊目的,“要叫坐在爐邊烤火的讀者覺得這好像是樂隊的總譜”。并且進一步指出,馬拉美一直在思考、尋找一種文學手段,“這些手段能使我們在翻閱一本鉛字印刷品時,獲得樂隊總譜傳達給我們的感覺”。如此的解說,既讓大家找到了理解馬拉美及其詩歌的正確的鑰匙,又可以掃除一些人對詩歌創作的誤解——認為詩歌創作如同夢囈般不假思索,可以隨便信手拈來。事實上,這一新鮮而奇特的詩篇凝聚了詩人馬拉美巨大的勞動,其中的每一個詞都被詩人反復推敲,“這首詩之所以晦澀,完全是因為詩人無休止地探索,他想把語言和詩所能賦予頑強的創造意志的一切都發掘出來”。
由此,不必多說什么大道理,不必作連篇累牘式的理論分析,所有人都可以清楚地明白一個道理: 任何一部偉大的作品的形成都需要作者付出巨大的勞動,要求作者具備非同尋常的毅力、才智和常識。
(石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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