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官后酬元校書見贈》言情贈友詩歌

心期悵已阻，交道復何如?

自我辭帝闕^①，惟君到故盧^②。

忘機貧負米^⑨，憶戴出無車^④。

鄰犬吠初服^⑤，家人愁斗儲^⑥。

秋堂入閑夜，云月思離居^⑦。

窮巷聞砧冷^⑧，荒枝應鵲疏。

宦名隨落葉，生事感枯魚^⑨。

臨水仍揮手，知音未棄余。

卡夫卡的《變形記》寫小職員葛里高爾一朝醒來，變成一只大甲蟲，于是各種潛伏的矛盾，一個個迅速地暴露出來： 公司解雇了他，父親恨不得他早死，母親開始厭惡他，妹妹不愿意飼養他。他爬來爬去，孤獨而驚恐，最后悄然死去。卡夫卡體察到人與人之間關系脆弱虛假，人們一旦遇到某種災難，這種稀薄勉強的關系也就不復存在了。卡夫卡的人生體驗是辛酸的，但卻真實而深刻。一千多年以前，大歷十才子之一的錢起宦途失意，他的生命之舟也遇上了和葛里高爾同樣的不測風云。那塊覆蓋在外部世界上的含情脈脈的面紗扯破了，周圍一切都變得陰沉昏暗，寒氣森森，他陷于孤立和窒息的屏障中。是難得的友情的照耀，詩人的憂傷升起一圈淡淡的光輪。錢起滿懷激情為友人譜寫了這支頌歌。

開頭四句看似尋常，其實卻飽含著詩人罷官后的辛酸和對元校書的感激。“心期悵已阻，交道復何如? ”詩人痛苦地描述自己籠罩在希望破滅、被人拋棄的陰霾中。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絕大多數都是在“學而優則仕”的崎嶇小道上艱難前行。進入仕途或進入仕途有望，他們就興高采烈，神采飛揚： “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孟郊《登科后》 )而一旦遭到罷官或貶官，他們就失望懊惱，滿腹愁緒：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韓愈《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 “交道復何如”一句，雖云“何如”，實則是一種十分肯定的語氣。詩人所以用這種表達方式，是為了同下面的“唯君到故盧”的肯定方式在語氣上有所區別，有所變化。“自我辭帝闕，唯君到故盧。”一個“唯”字既寫出了自己門可羅雀的冷落景況，又寫出了元校書的敦厚心腸。元校書這種貧富不移的交道，與那些得意時便如云之趨合，失意時就像雨之紛散的眾多勢利小人相比，怎不感人肺腑!

中間十句，詩人啟開感情的閘門，盡情地向老友訴說壓抑在心底的沉憂積郁： “忘機貧負米，憶戴出無車。”甘于恬淡，與世無爭，在貧困中盡心盡意地侍奉父母，不失為人生樂事; 思念友朋，無車馬代勞，徒步走訪，同樣也有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情趣。但是妻子兒女啼饑號寒的慘狀和世態炎涼的刺激卻讓人無法平靜。“鄰犬吠初服”，鄰居的狗過去見我搖尾撒歡，現在卻狺狺狂吠，這句詩夸張地刻畫出勢利之徒的丑態，表現了詩人對世情險薄的憤激，設想奇巧。“家人愁斗儲”，化用漢樂府《東門行》中“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的語句，描繪自己生計無著、窮愁潦倒的恓惶。這兩句一虛一實，互相映襯。下面四句，長夜秋堂，浮云寒月，窮巷砧聲，荒枝驚鵲，構成一幅完整的畫面。通過這幅冷寂的秋夜畫面，渲染了詩人枯寂落寞的心情，這心情正是詩人心期阻絕、生活困窘、親友冷淡、世情澆薄沉積浸漬的結果。“宦名隨落葉，生事感枯魚”兩句，則是從抱負不能實現，生活陷于絕境兩方面綰住這一席傾訴。至此，詩人在摯友面前，已是泣不成聲了。

然而，這首詩并沒有在悲泣嗚咽聲中結束。元校書誠摯的友誼顯然極大地撫慰了困頓中的詩人，當元校書離去時，二人頻頻揮手，殷殷致意。詩人不禁從心底發出 “知音不棄余”的高昂呼聲，與前面的抑郁消沉、自怨自艾的陰暗心情，恰成鮮明對照。詩人寫自己從抑郁到舒暢，正烘托出友情的精神力量，雖然對友情無一句贊詞，卻是對友情的最好頌歌。

元校書不改初衷，一如既往的情懷，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錢起故山草堂那叢幽竹的形象： “谷口春殘黃鳥稀，辛夷花盡杏花飛。始憐幽竹南窗下，不改清陰待我歸。” ( 《暮春歸故山草堂》 ) 黃鳥稀，辛夷盡，杏花飛，春光已經逝去，一片寂寥。然而勁傲幽竹，仍然青翠繁茂，迎接歸來的主人。元校書不就是詩人窗下的幽竹嗎! 不避秋寒，不畏霜雪，他奉獻給友人的，永遠是一片綠色的濃蔭。

注釋

①帝闕: 富門。此處指朝廷。②盧: 通廬,房舍,茅屋。③忘機: 忘卻計較或巧詐之心,甘于恬淡,與世無爭。負米: 漢劉向 《說苑·建本》: “子路曰:‘昔者由 (即子路) 事二親之時,常食藜藿之食 (指粗陋的飯食) ,而為親負米百里之外。’ ”后遂用“負米”表示奉養父母。④憶戴: 南朝劉義慶 《世說新語·任誕》:“王子猷 (王徽之) 居山陰,夜大雪……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 (到) 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 ‘吾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后遂用“憶戴”、“子猷興”等謂思念友朋或灑脫任誕。出無車:《戰國策·齊策四》: 齊人馮諼寄食孟嘗君門下。以待遇不高,“倚柱彈其劍,歌曰: ‘長鋏 (劍把,這里指劍) 歸來乎,食無魚! ’ …… ‘長鋏歸來乎,出無車! ’ ”此處以 “出無車” 比喻生活困難。⑤初服: 古時官吏退職稱復返初服。⑥斗儲: 即升米之儲。⑦離居: 離群索居。⑧砧: 搗衣石。此處指搗衣聲。⑨枯魚: 《莊子·外物》: 莊周家貧,向監河侯借糧。監河侯答應等邑地征得賦稅后借給他一大筆錢。莊周生氣地說: “車轍中的鮒魚需要的是斗升之水,如果拖延時間去取西江之水,鮒魚早就成了魚店里的干魚了。”后遂以“枯魚”、“轍鮒”謂處境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