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愛好詩詞。我六七歲的時候, 父親教我吟誦李白的詩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我的曾祖父文田公寫得一筆好字,他用楷書小字抄錄了一本唐詩。我小時候把這本唐詩當(dāng)作字帖來臨寫, 因此也讀了一些唐詩。至今我還能背誦其中的幾首五律,如王維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 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過香積寺》:“不知香積寺,數(shù)里入云峰。古木無人逕,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 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常建的《破山寺后禪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等等。
我的青年時代,博白的文人在中秋節(jié)前后常常舉行對聯(lián)比賽。由主事人出上聯(lián),征求人們對下聯(lián)。我常常應(yīng)征得獎。我20歲時, 在大車坪村李氏家塾當(dāng)教師,有個家長名叫李蔭田,喜歡吟詩屬對。他建議把對聯(lián)比賽改為綴句比賽。綴句就是填空。他要求人們填寫一個11字的句子。只有首尾兩字是固定的, 其余九字由人們隨意填寫。我每次都參加比賽。記得有一次的考題是: “大○○○○○○○○○生”。我填寫的三個句子是:
大名不朽,勝如學(xué)佛得長生。
大才未展,肯隱林泉了一生?
大年可致,寡欲清心善攝生。
李蔭田搞綴句搞膩了,又發(fā)起賽詩會。由他命題,要求寫一首七絕。下面兩首七絕就是我應(yīng)征的兩首詩:
中秋步月
金餅蹲鴟懶入唇,
徘徊月下翠眉顰。
香閨寂寞難歸寢,
恨煞天涯薄倖人。
十月刈禾
大田禾熟正初冬,
萬頃黃云隴上封。
盡日揮鐮勤刈獲,
歸來樽酒醉山農(nóng)。
我在大平坡開國學(xué)校教書的時候,同事中有個老秀才,名叫馮彰全,他也喜歡吟詩屬對。晚飯后,我們二人一起散步,多次吟詩鐘為戲。我的詩鐘做得不好,所以都忘記了,他做的詩鐘有好的,我記得有一首是詠美人、英雄的:
朱顏酡些魂迷蝶(美人);
熱血濺殘氣吐虹(英雄)。
年終話別時,我贈給他一首七律,現(xiàn)在記不全了,只記得開頭的兩句是:
明月窺窗話別勞,
離情欲寫怯揮毫。
從22歲到26歲,我沒有寫什么詩。只是1925年孫中山逝世時我寫了一副挽聯(lián),原文不記得了。
1927年夏,王國維先生投昆明湖自殺,我去頤和園目睹慘狀,不覺痛哭失聲。我并不同情他的自殺,而是覺得像他這樣有才學(xué)的人,應(yīng)該多活幾年。我寫了一首七古的挽詩,最后四句是:
似此良師何處求?
山頹梁壞恨悠悠。
一自童時哭王父,
十年忍淚為公流!
從1927年到1932年, 我在法國留學(xué), 沒有寫過一首詩。歸國后,在清華大學(xué)任教,偶然有一次和俞平伯先生談起郁達夫的詩。我盛贊郁達夫的詩才。平伯說:“是的,他的詩很淺。”朱自清先生在旁邊笑著說:“淺,就是不好。”我聽了很受震動。我想:像郁達夫的詩才還不算數(shù),我們豈不是碌碌馀子嗎?我看見一位詩論家說過: “詩有別腸。”意思是說, 會寫散文的人不一定會寫詩。我從此自戒不要再寫歪詩了, 以免貽笑大方。我在“惡之花”譯者序說:
為信詩情具別腸,
生平自戒弄詞章。
蜉蝣投火心徒熱,
鶗鴂鳴春語不香。
豈有鴻文傳鵬鳥?
羞將禿筆詠河梁。
深知遍體無仙骨,
敢與騷人競短長?
1957年,我的《漢語詩律學(xué)》出版了。后來又出版了 《詩詞格律》和《詩詞格律十講》。于是人們都誤會, 以為我是詩人。他們不知道,會講格律的人自己不一定是詩人,正如會講運動規(guī)則的人自己不一定是運動健將一樣。由于這種誤會,我不得不寫一些應(yīng)景詩。特別是最近三年來,我的應(yīng)景詩越來越多了。雖然也有幾首抒情詩,但是詩味不多。有人勸我出版一本集子,我很躊躇。我想起了俞平伯、朱自清的話,不敢把這些打油詩拿出去獻丑。我又想起林黛玉嘲笑賈寶玉的話:“這樣的詩,一時要一百首也有。”我如果出一本詩集,讀者一定嘲笑我說:“這樣的詩,一時要一千首也有!”這豈不是“災(zāi)梨禍棗”?
經(jīng)過長時間的考慮,我終于讓我的詩集出版了。這是從另一方面考慮問題。詩言志。我各個時期的詩,足以表達我各個時期的思想感情。把我的詩按時代編排,可以讓讀者了解我一生的遭遇。從這一方面考慮, 出版我的詩集還是可以的。我以此解嘲。
這些詩都是舊體詩,怕青年人看不懂,所以由吳坤定、張雙棣兩同志作注。我在這里向他們表示謝意。
1982年9月21日
于北京大學(xué)燕南園。
(《龍蟲并雕齋詩集》,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
賞析 王力先生終生從事語言學(xué)教學(xué)與研究,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業(yè)余之事。雖然自己并無心成為作家,創(chuàng)作的作品卻別具一格。他的散文諷喻巧妙,文筆活潑,隨意寫作中卻也是處處皆有學(xué)問。他的詩集也是值得我們認(rèn)真研讀的。1984年北京出版社為此出版了他的《龍蟲并雕齋詩集》,并請王力先生自己作序。
這篇序言首先介紹了自己同詩的緣分: 自從童年時期他就受到父親的教誨讀唐詩,而且背誦很多;到了青年時便自然學(xué)會了做對聯(lián),這是做舊體詩詞的基本功。后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寫詩。但我們從序中可以得知,他的創(chuàng)作全是有感而發(fā),并非無病呻吟。比如孫中山逝世、王國維自沉都不能算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先生都留下了自己的詩作。
但是,序卻集中講了自己不會寫詩歌。我們知道,郁達夫在現(xiàn)代作家中是寫詩的能手,俞平伯尚說他“淺”,這說明了舊體詩詞難以寫好。王力先生在這里強調(diào)寫詩的不易,要有童子功,要一點一點地積累,還要講“詩有別腸”,即“詩有別學(xué)”(《田間詩說》)、“詩有別才”(《滄浪詩話》)的意思。一面寫詩,一面說自己不會寫詩,這種態(tài)度不是簡單“謙虛”一個詞可以概括的。它實際上是講不可把寫詩看得太隨意,不然就會真正成了“災(zāi)梨禍棗”,舊時候雕版印書,用的多是梨木和棗木等好材料。如果砍伐了許多樹木做雕版,結(jié)果印出的書是無聊的,豈不等于禍及樹木了?這樣的嚴(yán)肅態(tài)度是十分可貴的。
作家反復(fù)申說,又加以自嘲,還有另一層意義,就是這種舊體詩詞,青年人是不必去仿做的。如果一定要做,也需有一定的素養(yǎng)。
這篇序,語式婉轉(zhuǎn)多姿,趣味盎然,逗引得讀者躍躍欲試地想讀一讀詩集。這是平易、親切帶來的良好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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