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開

髯君家本住中山，駕言出游安所適?

謂為小獵無鷹犬，以為意行有家室。

阿妹韶容見靚妝，五色胭脂最宜黑。

道逢驛舍須少憩，古屋無人供酒食。

赤幘烏衫固可烹，美人清血終難得。

不如歸飲中山釀，一醉三年萬緣息。

卻愁有物覷高明，八姨豪買他人宅。

侍候君醒為掃除，馬嵬金馱去無跡。

龔開善畫人物，尤工墨鬼，以畫鐘馗出名，形象奇特，寓意深刻。

《中山出游圖》為紙本水墨橫幅，今存。圖畫鐘馗及其小妹乘肩輿出游，隨從鬼卒，或抬輿，或攜壺，或挎包，動作各異，高矮丑陋不一。鐘馗肩輿在前開道，小妹肩輿在后緊隨。鐘馗相貌丑奇雄杰，側首嗔目怒視。小妹及輿后使女，以墨作姻脂涂面。全圖筆墨簡練、粗放夸張，寓意深刻，具有漫畫情趣。

鐘馗為我國民間極為熟悉的辟邪食鬼之神。傳說唐玄宗病瘧，白晝夢見一大鬼，破帽、藍袍、角帶、朝靴， 捉小鬼而食。自稱是終南進士鐘馗，屢舉不第，觸階而死。玄宗醒后病愈，詔吳道子畫其像。后遂廣泛流行于民間。

關于這幅畫的創作意圖， 《鐵網珊瑚》有記載說： “翠巖自記：人言墨鬼為戲筆，是大不然，此乃書家之草圣也。豈有不善真書而能作草者?在昔善畫墨鬼，有姒頤真、趙千里。千里丁香鬼，誠為奇特，所惜去人物科大遠，故人得以戲筆目之。頤真鬼雖甚工，然其用意猥近，甚者作髯君野溷，一豪豬即之，妹子持杖披襟趕逐，此何為者耶?仆今作《中山出游圖》，蓋欲一灑頤真之陋，庶不廢翰墨清玩。譬之書，猶真行之間也。鐘馗事絕少，仆前后為詩，未免重用， 今即他事成篇，聊出新意焉耳。”龔開這段自記非常重要，不僅明確交代了這幅畫的創作意圖，幫助我們正確理解畫的深刻寓意，而且還有助于我們深刻理解他的題畫詩。

原來龔開作《中山出游圖》，不僅僅是一幅畫的問題，他想通過創作這幅畫，對墨鬼這一科的畫風進行改革， 以創新風。趙千里墨鬼雖奇特，但離人物畫的要求太遠，所畫形象，過于偏離客觀真實，為龔開所不齲而姒頤真墨鬼雖工，但立意庸俗猥瑣，簡直不堪入目，更為龔開所鄙棄。他要創作出一種既能立意嚴肅深刻，又使形象符合客觀真實、不背離人物畫基本要求的墨鬼畫來，以開一代新風。龔開果然做到了， 使明、清兩代墨鬼畫能沿著健康的道路發展，在畫史上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

題畫詩共十六句，每四句一層意思，共分四層。第一層以設問句提問鐘馗出游的目的，以設置懸念。 “髯君”即鐘馗，以須髯畢張為其主要特征，故稱。詩意是說，鐘馗家本住在中山，如今出游目的何在?將要去向何方?如果說是打獵又沒有獵鷹和獵犬，如果說是適意旅游又帶著家眷。這四句詩既設置了懸念，使讀者急于要讀下去，以明究竟;同時，又巧妙地交代了這幅畫僅次于鐘馗的重要人物——阿妹，并為下一層介紹表現她的特殊技法墊底。

第二層介紹鐘馗阿妹的形象，并敘述途中無人供酒食。詩人說，鐘馗小妹在畫中是以艷妝出現的，這樣更容易表現她容顏的美麗，在五色中最適宜于畫出胭脂色彩的是黑色。為什么呢?因為墨畫是不施彩色的，只以墨的濃淡表現五色，而胭脂的紅色是暗色，當然適宜用黑色來表現。同時，此畫中的阿妹是不同凡人的神，表現她的畫法當然也應不同尋常。這是龔開在墨鬼畫中的出色創造，所以在題畫詩中特意點出，以引起后人的重視。詩人又說，鐘馗等這一行鬼神，因長途跋涉而疲勞了，途中碰到驛站正可休息一下，又可惜古屋中空無一人沒有酒食供應。這一敘述一方面補充交代了畫幅上無法表達的內容，充實和擴大了畫境，另一方面引出下文鐘馗欲食美人清血而不可得的情節，在結構上起了承上啟下的作用。

第三層寫鐘馗食厭了惡鬼和貪官污吏，想換換口味，弄點禍國殃民的妖姬美婦的清血來嘗嘗新鮮而又不可得，只好回到中山去，痛飲家鄉的美酒，一醉三年方休，做到萬緣俱息，不再去管人世的不平。這四句真是奇想連天，妙筆生花!連以食鬼為生的鐘馗，都食厭了惡鬼和貪官污吏，可見這個世界上害人物之多;連以懲惡鋤奸、維護正義為職責的鐘馗，都消極厭世至極，這個世界的污穢黑暗便可想而知了。詩歌通過鐘馗心理活動的深入描寫，既巧妙地回答了題畫詩開頭“駕言出游安所適”的設問，又畫龍點睛地點示了《中山出游圖》的深刻寓意，顯得特別精警而耐人尋味。

第四層補充說明了“美人清血終難得”的原因， 加強了《中山出游圖》和題畫詩的諷刺性。詩人說，鐘馗擔心的是有妖物窺伺崇高圣明者(如帝王)之所欲，乘虛而入，如楊貴妃之姊虢國夫人(此用《長安志》的說法，虢國夫人為八姨;如照新、舊《唐書》的說法，秦國夫人為八姨，但秦國早亡，未及遇馬嵬之難)仗天子之勢，豪奪他人住宅占為已有，以供淫樂(此事未見史籍，可能得之傳聞)。鐘馗準備等到唐玄宗清醒時為他掃除妖物，楊氏妖姬美婦的清血正可供他痛飲一頓。可是沒有料到，經過馬嵬兵變之后，楊玉環被縊死，大姨韓國夫人死于亂兵之中，八姨虢國夫人逃至陳倉而自殺，玄宗已經乘馬西去蜀地，逃得無影無蹤，美人清血終于難以得到了。此事用得很妙，因為鐘馗正是為唐玄宗食瘧鬼的終南進士，為玄宗進而掃除禍國殃民的楊氏妖姬乃是順理成章之事。雖然龔開也難免受“女人是禍水”的陳腐觀念的影響，表現了他的局限性，但他讓鐘馗從食鬼之神變為掃蕩人間一切貪官污吏和禍國殃民的妖姬美婦之神，其想象力之豐富和思想性之深刻都是超越前人的，這就是《中山出游圖》能成為傳世名畫的一個極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