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宋代劇曲·元代雜劇·王實(shí)甫《韓彩云絲竹芙蓉亭》原文與翻譯、賞析

【仙呂·點(diǎn)絳唇】 天霽云開，月華精彩，南樓外。行過庭階，我潛立在湖山側(cè)。

【混江龍】 今夜個百無妨礙，洗乾坤風(fēng)露凈塵埃。冷清清風(fēng)搖翠竹，白泠泠露滴蒼苔。風(fēng)力緊寒侵金縷衣，露華涼冰透繡羅鞋。輕移蓮步，慢轉(zhuǎn)雕欄，簾篩月影，燈晃書齋。又不敢呼名道姓，我則索躡足潛蹤，悄聲兒獨(dú)立在窗兒外。想著俺懷兒中受用，怕甚么臉兒上搶白。

【油葫蘆】 我著這瘦聳聳香肩將門扇兒挨，你試猜，止不過月明千里故人來。則我這后園中晚謁文章伯，你不肯秦樓夜訪金釵客。外面兒模樣好，就里最為事歹。我不比你窮酸般胡諞教君怪，不放參緊閉定看書齋。

【天下樂】 卻做了十謁朱門九不開。書齋，好幽哉，不曾有俗客來，將舊幃屏幾扇兒窗下擺。戀蝴蝶床榻兒窄，夢梅花紙帳兒矮。秀才呵，你正是成人好不自在。

【村里迓古】 你休教一時風(fēng)火，燒了咱百年恩愛。則為你衾寒枕冷，咱廝敬重一家無外。你這般假古， 喬身分，妝些臺孩?？芍浪懒硕鸥?，亡了韓愈，淹了李白，我道來你可甚賢賢易色?

【元和令】 便有那曹子建七步才，還不了龐居士一分債。他那般氣昂昂胸次卷江淮，你可是酒腸寬似海?則想我夜深私出繡房來，實(shí)丕丕耽著利害。

【上馬嬌】 一來是天地差，二來是緣分該，則你個啉宋玉自裁劃，待將這無路巫娥推出門外。我為甚么來?干教我空下楚陽臺!

【游四門】 卻正是蒺藜沙上野花開，可不道疑是玉人來。則為你冷清清難把長更捱，砌下亂蛩哀，咍，我特地探多才。

【勝葫蘆】 休著我倚定門兒手托腮，休將那不睹事的話兒揣，小的每天生酒量窄。道的我速速的眼跳，氳氳的耳熱，忽忽的燎雙腮。

【幺篇】你見我兩朵桃花上臉來，則怕你悔后也棟梁材，哎，你個秉燭顏淵自鑒戒。兀的般月斜風(fēng)細(xì)，更闌人靜，天上巧安排。

【后庭花】 保親的論孟白，主婚的唐宋策;送女的霜毫筆，守親的是石硯臺。你既怕女裙釵，無心耽待，枉將伊廝定害。王子高不好色，周瓊姬忒分外，卓文君事不諧。

【柳葉兒】 哎，你個漢相如休怪，則要你溫我的浸冷羅鞋，干教我羞答答的懶把門程驀。哎，你個梁山伯，不采我這祝英臺，羞的我怏怏兒回來。

【寄生草】你則怕?lián)鸁?，惹罪?zé)，為侄兒恐怕尊姑怪，書生不好陰人愛;莫不你一家兒受了康禪戒!量這個彩云吃打有何羞，尚猶自文王下馬將荊條拜。

【尾聲】得了首有情分的斷腸詞，自惹下場無倒斷相思債。這一個小書舍里天寬地窄，也不索對天地說盟山言誓海，咱則是常川似今夜魚水和諧。緊栽排，怎肯教信斷音乖，則要你常準(zhǔn)備迎風(fēng)戶半開。來日個一更左側(cè)，你倚門兒等待，我則等的夫人燒罷夜香來。

王實(shí)甫的雜劇作品，除《西廂記》外，比較著名的當(dāng)推《韓彩云絲竹芙蓉亭》。此劇直至明后期都還很有影響，故明萬歷年間王驥德作曲學(xué)專著 《曲律》 時猶稱道： “王 (實(shí)甫) 于《西廂》、《絲竹芙蓉亭》 之外，作他劇多草草不稱”，頗有并譽(yù)《西廂》、《絲竹芙蓉亭》 之意。王驥德所編撰的 《校注古本西廂記》 是《西廂記》 研究歷史上很有名的著作，就在這本書后即附錄了 《絲竹芙蓉亭》 的整套 【仙呂·點(diǎn)絳唇】 曲，足見他對此套曲之推重。這里抄錄的曲文以趙景深《元人雜劇鉤沉》 本為基礎(chǔ)，個別字詞則據(jù)王驥德本校訂。

可惜該劇曲文亦只殘存此套，故而全劇面貌不得而知?？己烁鞣N材料，也只能了解到有關(guān)情節(jié)的一鱗半爪。元無名氏 ( 《元曲選》 作曾瑞卿) 《王月英元夜留鞋記》 雜劇第一折【后庭花】 曲文有： “韓彩云芙蓉亭遇故知，崔伯英兩團(tuán)圓直到底”，故可推知這是一個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男主角名崔伯英。韓、崔二人經(jīng)長期離散后，偶然于芙蓉亭中相遇，然后獲致團(tuán)圓。這個故事又曾敷演出金院本及元南戲，院本稱《芙蓉亭》 (見《輟耕錄》 卷二十五)，南戲稱《韓彩云》 (見《九宮正始》 冊九)。南戲僅存韓彩云所唱佚曲 【駐馬擊梧桐】 一支云： “衷腸有萬千，不敢分明道。欲訴情懷，只恐傍人笑。斯怨緒自知，此恨唯無表。辜負(fù)少年心，不覺青春老。暗魂消，閑把琵琶，撥盡相思調(diào)。須知道曲府知音少?！?這大概就是韓彩云在芙蓉亭上彈奏“絲竹”，傾訴心曲。就在此時她與 “故知” 崔伯英相遇，劇情由此一轉(zhuǎn)，一段離情而終于會合。有關(guān)此劇故事情節(jié)，也只能如此由這些雪泥鴻爪中推求。

這一套 【仙呂·點(diǎn)絳唇】 曲當(dāng)屬全劇的第一折，是由韓彩云唱的。從曲文中可知，韓崔的愛情是由女主角的主動追求開始的。韓彩云夜奔崔伯英的書齋求愛，起初遇到崔的拒絕，后來終成山盟海誓。全套曲又可分為三個部分： 從首曲 【點(diǎn)絳唇】 至 【天下樂】 共四曲為第一部分，可稱之為 “夜訪書齋”; 從 【村里迓古】 至【寄生草】 共九曲為第二部分，可稱之為 “三勸秀才”; 【尾聲】 為第三部分，可稱之為“魚水和諧”。

先讀第一部分。首曲 【點(diǎn)絳唇】 指明這是一個清爽的月夜，韓彩云向崔伯英住處走去，行經(jīng)花園時，在湖山之側(cè)暗暗地停歇，再細(xì)想下一步該如何走法。次曲【混江龍】 寫出她繼續(xù)向書房走去時的心理活動。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十分清靜爽潔，因而自信今夜的行動將 “百無妨礙”。這是一個深秋的夜半。風(fēng)很緊，搖動翠竹，也寒侵人衣，加深冷清清的感覺; 露亦涼，滴濕蒼苔，更冰透雙鞋，閃動白泠泠的寒光。她走近書房，只見 “簾篩月影，燈晃書齋”。此刻，她的心也如燈影般游移不定。她不敢貿(mào)然直呼其名，只得 (“則索”) 靜悄悄地獨(dú)立在窗外以觀動靜。她想今夜如此大膽行動，可能要受到各種譏刺或斥責(zé) ( “搶白”)，但是，當(dāng)她幻想著兩人相見的親熱甜美時，也就不怕可能出現(xiàn)的難堪局面。決心就這樣下定了： “想著俺懷兒中受用，怕甚么臉兒上搶白。” 【油葫蘆】 寫她在書齋門外時所想。她讓( “著”) 香肩輕倚在門扇上，對他作一番心中的自白： 你一定猜作是“月明千里故人來”，你一定想不到是我夜訪你這個“文章伯”。我為什么要先來找你呢，因?yàn)槲抑滥氵@個人外貌兒雖好看，但內(nèi)里最不中用，你這窮酸自負(fù)的秀才是不肯 “秦樓夜訪金釵客” 的。你這樣緊閉著書齋，不就是拒絕接見客人 ( “不放參”) 的意思么? “秦樓” 指歌榭妓院場所，“金釵客” 指女子。韓彩云此處自喻 “秦樓金釵客”，正是歌女藝伎的口吻。【天下樂】 曲寫她終而叫開了書齋之門?！笆]朱門九不開”，是宋代呂蒙正的詩句，原意為無能叩開富家之門的困窘狀。此處借用成句，意謂好容易才叫開秀才的門。進(jìn)了書齋，只見幾扇舊幃屏及窄床矮帳之類，一副孤獨(dú)窮困貌。故而她說： “秀才呵，你正是成人好不自在?！?意思是說： 你要成為有德有才的人，可一點(diǎn)也不自由。其潛臺詞則是： 我今夜要讓你從“不自在” 中超脫出來。再讀第二部分： “三勸秀才”。 寫韓彩云向秀才求愛而一再受到拒絕， 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著意勸導(dǎo)，終于說服了秀才。這是本套曲的主體部分。

【村里迓古】 等四曲是“一勸”。從雙方的利害處著眼，說明秀才應(yīng)該接受她的請求。【村里迓古】 曲說，我今夜之所以來訪，一則是憐你 “衾寒枕冷”，二則是敬重你，故而如一家人般毫不見外。你可別太固執(zhí)，不要擺身份、故作高傲 ( “妝些臺孩”)，辜負(fù)了我的恩愛。你看，你們崇拜的杜甫、韓愈、李白等偶像還不是都離開了人世?還是嘗嘗生活的樂趣吧，何必尊奉 “賢賢易色” 這一套呢? 賢賢易色，語見《論語·學(xué)而》，意思是說以好賢之心改易其好色之心?！驹土睢?曲說，我今晚來此實(shí)實(shí)在在 ( “實(shí)丕丕”) 地?fù)?dān)著利害，你如果誤了我的好意，縱有曹子建七步成詩之大才，也永世還不了這一片情債?！褒嬀邮恳环謧?指今生還不清的債。元無名氏有《龐居士誤放來生債》敷演這個故事，可參閱。“他那般氣昂昂胸次卷江淮，你可是酒腸寬似海” 兩句帶有譏刺的意思，譏刺秀才那種氣壯如海的樣子?！熬颇c寬似?！?是唐人劉叉《自嘲》中的詩句，下句則是“色膽大于天”。這里單用上句，似隱含有“你雖有 ‘酒腸’ 而無 ‘色膽’” 的語意?！旧像R嬌】 曲是說自己的夜訪，一來是天地所差使，二來也是緣分所應(yīng)有，你可不能使我失望。這里用了宋玉《高唐賦》 所詠楚王與巫山神女在陽臺之下相會的故事，自比巫娥，以明心跡?！居嗡拈T】 曲是再表心跡，說明自己是特意來慰解秀才的寂寞的?！拜疝忌成弦盎ㄩ_” 意謂徒然的企盼。“疑是玉人來” 意謂想象著情人的到來，此句原系《西廂記》 中鶯鶯寄張生的詩句，原詩云： “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第三本第二折)

兩支 【勝葫蘆】 曲是 “二勸”。著重說明今夜是成就好事的難得機(jī)會，不可輕易錯失。前曲是說再不要讓我倚門空等待，再不要將那些不近情理 (“不睹事”) 的話兒強(qiáng)加與我，說得我十分難堪。后曲是說你這個秉燭夜讀的儒生何必自作鑒戒，錯過今夜的良機(jī)你是要后悔的。你看，像這樣 “月斜風(fēng)細(xì)，更闌人靜”，不正是上天的巧妙安排么?這兩曲之間大概插白不多，情緒比較舒緩，與前后形成對比，顯得有起伏變化。

接著 【后庭花】 等三曲是 “三勸”。反復(fù)說明今夜萬事俱備，規(guī)勸秀才不要再猶豫害怕。這三曲間可能有較多的對白與舞臺動作，每一曲的節(jié)奏感又多有變化，而且情緒較為激越?！竞笸セā?中有三層意思。首四句曲是說今夜的喜結(jié)良緣，將由書房中的圣賢之書、唐宋之文及文房四寶等來作合，來證明其合理合法，這是從正面的自我肯定。次三句又是從反面婉言說服，希望秀才不要令人受委屈 ( “定害”)。后三個六字句是本曲牌的 “增句”，其內(nèi)容是對情勢的補(bǔ)述，從舞臺演唱形式看，是一種自言自語式的旁白。王子高、周瓊姬原是宋代人神戀愛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司馬相如、卓文君則是漢代一個美好的戀愛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這里以“王子高不好色” 暗指秀才，以 “周瓊姬忒分外” 隱喻自己，以 “卓文君事不諧”指事情之不順利，都是反用其典?！玖~兒】 曲有兩層意思，前三句是說請允許我近前去親熱; 后二句則是說因秀才的不接受，使我又蒙羞愧?！炯纳荨?曲也可分為兩層，前五句是駁斥了秀才的種種恐懼理由，如 “擔(dān)煩惱”、“惹罪責(zé)”、姑母責(zé)怪、暗中愛人不合書生道德之類; 后二句是表示自己的堅定決心，那怕受皮肉之痛也都不在乎。曲文中有 “為侄兒恐怕尊姑怪” 句，可知秀才是寄寓在姑母家里的?！澳荒阋患覂菏芰丝刀U戒” 是全套曲中最激烈的一句譴責(zé)語。康禪指唐代名僧法藏，因他俗姓康，故云 “康藏國師”。全句意思是說，莫不是秀才你全家人都像和尚那樣有那么多的條條框框!

經(jīng)過了這樣多次的勸說、表白，秀才終于為之所動，兩人得以 “魚水和諧”。這就是套曲的第三部分 【尾聲】 的內(nèi)容?！暗昧耸子星榉值臄嗄c詞，自惹場無倒斷相思債”，兩句是對劇情的回顧，原來秀才以前曾贈過彩云這個藝伎一首有感情的“斷腸詞”，故而才有了這一場無了結(jié) (“倒斷”) 的相思深情?！疚猜暋?還唱出了彩云的心里話，她并不希罕秀才的什么盟山誓海，而只要像今夜的生活連續(xù)不斷( “常川”) 地繼續(xù)下去。

這一套曲子表現(xiàn)了一個風(fēng)塵女子何等大膽執(zhí)著的感情生活。同 《西廂記》 相比，她比鶯鶯果敢，她的光彩遠(yuǎn)遠(yuǎn)蓋過了劇中男主人公的形象。她的潑辣與堅韌的追求，在古代戲曲中是不多見的。

全套曲的內(nèi)容都是寫女子對男子的求愛，十分明爽快捷，并無故作宛曲之態(tài)，但是曲文用語卻全不著色相，也并不刻意求深，故而顯得清新妙麗。明代何良俊特別激賞這套曲，把它看作是 “本色詞” 的典范。他在 《四友齋叢說》 中寫道： “王實(shí)甫 《絲竹芙蓉亭》 雜劇仙呂一套，通篇皆本色詞，殊簡淡可喜。其間如 【混江龍】 內(nèi) ‘想著我懷兒中受用，怕什么臉兒上搶白’，【元和令】 內(nèi) ‘他有曹子建七步才，還不了龐居土一分債’，【勝葫蘆】 內(nèi) ‘兀的般月斜風(fēng)細(xì)，更闌人靜，天上巧安排’，【寄生草】 內(nèi) ‘你莫不一家兒受了康禪戒’： 此等皆俊語也。夫語關(guān)閨閣，已是 艷，須得以冷言剩句出之，雜以訕笑，方才有趣; 若既著相，辭復(fù)濃艷，則豈畫家所謂 ‘濃鹽赤醬’ 者乎? 畫家以重設(shè)色為 ‘濃鹽赤醬’，若女子施朱傅粉，刻畫太過，豈如靚妝素服，天然妙麗者之為勝耶!”

這套曲還有一個特點(diǎn)，就是大量采用當(dāng)時民間流行的一些熟語 (其中有些是古人語，但都已變成熟語)，如 “月明千里故人來”、“秦樓夜訪金釵客”，“十謁朱門九不開”、“蒺藜沙上野花開”、“成人好不自在”、“酒腸寬似海”、“賢賢易色” 等等，使曲文顯得靈活多變，姿態(tài)豐富。有些熟語因王實(shí)甫的采用，此后在許多元雜劇中反復(fù)出現(xiàn)，成為元曲的特色語匯之一。曲文還引用許多當(dāng)時人十分熟悉的愛情故事中人物來作比喻，如宋玉與巫娥、王子高與周瓊姬、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梁山伯與祝英臺等。另外，曲文還喜歡引用董解元諸宮調(diào) 《西廂記》 中情語，如 “倚定門兒手托腮”、“疑是玉人來” 等，特別是 【尾聲】 曲 “則要你常準(zhǔn)備迎風(fēng)戶半開”至最后 “我則等的夫人燒罷夜香來”，全是化用 “董西廂” 中語意。作為 《西廂記》 雜劇的作者，特別喜愛、熟悉這些曲語，因而隨手拈來，毫不費(fèi)力，卻又自然妥貼，妙語驚人。這些方法，都為套曲增加了色彩與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