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典札記·說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郁孤臺(tái)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歷來說此詞者，多引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的說法，即所謂“蓋南渡之初，虜人追隆祐太后御舟至造口，不及而還。幼安自此起興，‘聞鷓鴣’之句，謂恢復(fù)之事行不得也”云云。鄧廣銘先生《稼軒詞編年箋注》始以羅說為非，引《三朝北盟會(huì)編》及《宋史》、《金史》等書，證明孟后并無被金兵追至造口之事，且認(rèn)為“西北望長安”句，“亦即李白詩中所謂‘長安不見使人愁’之意”，并引蘇軾《虔州八景圖》詩以為佐證。而俞平伯先生《唐宋詞選釋》(此書已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印行，我所見到的是稿本)則云：“其實(shí)建炎三年金兵深入江南，宋亡迫在眉睫，趙氏東逃西竄，的確十分狼狽。孟后奔虔州，金兵前鋒直追到造口，當(dāng)是有這可能，且詞人之筆正不必依照官書。就詞的作法而論，句句寫山寫水，……固不僅個(gè)人身世之感，殆兼有家國興亡之戚。”據(jù)詞意，我較傾向后說，但于羅大經(jīng)“謂恢復(fù)之事行不得也”之說則不敢茍同。

先看第一句。清江指贛江，前人無異說。但其所以稱“清”，則由于贛江確實(shí)是清澈。黃庭堅(jiān)《次韻君庸寓慈云寺待韶惠錢不至》詩：“郁孤臺(tái)下水如空。”“水如空”，正所謂“清江”也。我曾居贛江之濱近二年，極賞此水之清碧可愛。第二句的“行人”，當(dāng)是在金兵追趕下的難民，而非指行役之人。秦觀[江城子]結(jié)句云：“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言江中有淚，已暗逗下片“愁”字。“西北”二句，近人多引杜詩“愁看直北是長安”，然而北宋劉攽《九日》詩：“可憐西北望，白日遠(yuǎn)長安。”才是辛此詞真正的出處。這里還有兩點(diǎn)要說明：一、此二句辛與李白“長安不見使人愁”詩意并不相同，因辛寫此詞時(shí)，長安(借喻汴京)已淪敵手，殆如蘇軾所謂的“地隔中原勞北望”，而非如李白傷浮云之蔽日，怨君主之少恩;辛晚年有“何處望神州”之嘆，與此二句之意正復(fù)相同。二、劉攽的“可憐”是感傷情調(diào)，辛則為遺憾之詞。蓋青山無數(shù)，盡在北方，憑吊山河，當(dāng)然大可憐惜了。

換頭二句，表面上說群山能遮望眼，卻遮不住江水東流。其實(shí)山在江畔，再高大也攔不住江水奔流，辛此語豈不近于詞費(fèi)!鄙意這兩句真正含意，似應(yīng)解為青山雖無數(shù)，卻遮不住敵人兵馬;而宋室半壁山河，最終恐仍不免付諸東流水。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云：“古來萬事東流水。”正辛詞所本。惟作者故作吞吐，藏頭露尾，欲令人似懂非懂耳。至于末二句，羅大經(jīng)說實(shí)誤。白居易《山鷓鴣》詩云：

山鷓鴣，爾本此鄉(xiāng)鳥，生不辭巢不別群，何苦聲聲啼到曉! 啼到曉，唯能愁北人，南人慣聞如不聞。

辛蓋全用白詩。辛本北人，南來后偏偏遇上不爭氣的南宋小朝廷，一面被金人趕得狼狽不堪，一面卻又由那些“慣聞如不聞”的袞袞諸公把持朝政。這正是使得做為北人的辛幼安憂愁不已的主因。我們只要一讀白詩，不僅辛詞末句之用意豁然可悟(“山深”之“山”，正切“山鷓鴣”之“山”)，就連上一句“晚”字、“愁”字也都感到一一有了著落。況且白詩作于九江，辛詞題于造口，地望又復(fù)相符耶?羅大經(jīng)揪住“行不得也”一語不放，真是近于癡人說夢也。

附記

俞平伯先生《唐宋詞選釋》于此詞“鷓鴣”條注文引《禽經(jīng)》張華注及左思《吳都賦》注，皆切合詞意。相傳鷓鴣飛必南向，“其志懷南，不徂北也”(張華注語)，“或言此鳥常南飛不北，豫章已南諸郡處處有之”(《文選.吳都賦》注語)，不僅地望相合，且以見稼軒南來之心志。俞選所謂“兼有家興國亡之戚”，良有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