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宮調(diào)·董解元諸宮調(diào)《小亭送別》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后數(shù)日，生行，夫人鶯鶯送于道，法聰與焉。經(jīng)於蒲西十里小亭置酒。悲歡離合一尊酒，南北東西十里程。

【大石調(diào)】【玉翼蟬】蟾宮客，赴帝闕，相送臨郊野。恰俺與鶯鶯，鴛幃暫相守，被功名使人離缺。好緣業(yè)! 空悒怏，頻嗟嘆，不忍輕離別。早是恁凄凄涼涼，受煩惱，那堪值暮秋時節(jié)! 雨兒乍歇，向晚風(fēng)如漂冽，那聞得衰柳蟬鳴凄切! 未知今日別后，何時重見也。衫袖上盈盈，揾淚不絕。幽恨眉峰暗結(jié)。好難割舍，縱有千種風(fēng)情，何處說?

【尾】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

【越調(diào)】【上平西纏令】景蕭蕭，風(fēng)淅淅，雨霏霏，對此景怎忍分離?仆人催促，雨停風(fēng)息日平西。斷腸何處唱《陽關(guān)》? 執(zhí)手臨歧。蟬聲切，蛩聲細，角聲韻，雁聲悲，望去程依約天涯。且休上馬，苦無多淚與君垂。此際情緒，你爭知，更說甚湘妃!

【斗鵪鶉】囑付情郎：“若到帝里，帝里酒釅花秾，萬般景媚，休取次共別人，便學(xué)連理。光飲酒，省游戲，記取奴言語，心登高第。專聽著伊家，好消好息;專等著伊家，寶冠霞帔。妾守空閨，把門兒緊閉;不拈絲管，罷了梳洗。你咱是必把音書頻寄?！?br>
【雪里梅】“莫煩惱，莫煩惱! 放心地，放心地! 是必是必，休恁做病做氣!”“俺也不似別的，你情性俺都識。臨去也，臨去也! 且休去，聽俺勸伊?！?br>
【錯煞】“我郎休怪強牽衣，問你西行幾日歸?著路里小心呵，且須在意。省可里晚眠早起，冷茶飯莫吃，好將息，我倚著門兒專望你?！?br>
生與鶯難別。夫人勸曰：“送君千里，終有一別?！?br>
【仙呂調(diào)】【戀香衾】冉冉征塵動行陌，杯盤取次安排。三口兒連法聰外，更無別客。魚水似夫妻正美滿，被功名等閑離拆。然終須相見，奈時下難捱。君瑞啼痕污了衫袖，鶯鶯粉淚盈腮。一個止不定長吁，一個頓不開眉黛。君瑞道“閨房里保重”，鶯鶯道：“途路上寧耐?！眱蛇叺男木w，一樣的愁懷。，

【尾】仆人催促怕晚了天色，柳堤兒上把瘦馬兒連忙解。夫人好毒害，道：“孩兒每回取個坐車兒來?！?br>
生辭。夫人及聰皆曰：“好行!”夫人登車。生與鶯別。

【大石調(diào)】【驀山溪】離筵已散，再留戀應(yīng)無計。煩惱的是鶯鶯，受苦的是清河君瑞。頭西下控著馬，東向馭坐車兒。辭了法聰，別了夫人，把樽俎收拾起。臨上馬，還把征鞍倚。低語使紅娘，更告一盞以為別禮。鶯鶯君瑞，彼此不勝愁，廝覷者，總無言，未飲心先醉。

【尾】滿斟離杯，長出口兒氣，比及道得個“我兒將息”，一盞酒里，白冷冷的滴夠半盞兒淚。

夫人道：“教郎上路，日色晚矣!”鶯啼哭，又賦詩一首贈郎。詩曰：“棄置今何道，當(dāng)時且自親。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

【黃鐘宮】【出隊子】最苦是離別，彼此心頭難棄舍。鶯鶯哭得似癡呆，臉上啼痕都是血，有千種恩情何處說?

夫人道：“天晚教郎疾去?！痹跄渭t娘心似鐵，把鶯鶯扶上七香車。君瑞攀鞍空自攧，道得個“冤家寧耐些”。

【尾】馬兒登程，坐車兒歸舍;馬兒往西行，坐車兒往東拽：兩口兒，一步兒離得遠如一步也!



白馬解圍以后，老夫人違背許親的諾言，讓鶯鶯與張生以兄妹之禮相見，不肯把鶯鶯許配給張生，使白馬解圍促成的婚事又出現(xiàn)新的曲折，給張生和鶯鶯造成巨大痛苦，引起他們強烈的不滿。經(jīng)過共同的努力和紅娘的媒介，張生與鶯鶯幽會西廂私自結(jié)為夫妻。不久，事被老夫人察覺，拷問紅娘，由于紅娘的據(jù)理力爭，老夫人唯恐“失治家之道”，“取笑于親戚，取謗于他人”，不得已只好許婚。但又以“鶯未服闋，未可成禮”為借口，迫使那張生以“遠業(yè)功名為念”進京赴考。于是情節(jié)又急劇發(fā)展為小亭送別，形成全書的高潮。“小亭送別”這一段，就是描繪鶯鶯與張生在蒲西十里小亭分別時的情景。

這一段共十二支曲子，大體上可以分為四個層次。

第一層，[大石調(diào)][玉翼蟬]與[尾]二曲，寫張生愁懷。為了一紙功名，不得不與熱戀中的人分別，這情懷足使人難堪。張生此處口口聲聲埋怨“被功名使人離缺”，實際上是老夫人以功名為借口迫使他與鶯鶯分離的。因此，他對老夫人的怨恨盡在不言之中了。情人分別，本已凄涼，更何況觸目盡是暮秋景象，驟雨初歇，晚風(fēng)吹寒，衰柳鳴蟬，聲聲凄切，怎不令人愁眉深鎖，淚濕襟袖! [尾]的“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更是移情于景的千古名句，與王實甫《西廂記·長亭送別》中的“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同樣膾炙人口。

第二層，[越調(diào)][上平西纏令]、[斗鵪鶉]、[雪里梅]、[錯煞]四曲，寫鶯鶯愁懷及她對張生的臨別贈言。作者以暮秋景物渲染鶯鶯愁懷，其筆觸比之上一層寫張生愁懷更為細膩。對鶯鶯說來，瀟瀟暮雨，淅淅寒風(fēng)，切切蟬噪，細細蛩吟，悠悠角韻，哀哀雁鳴，無不使人觸目而傷懷，聞聲而心碎。當(dāng)此執(zhí)手臨岐之際她有千言萬語涌上心頭，要一一對張生傾訴。鶯鶯對張生的叮囑，主要有三點：一是愛情要專一，“帝里酒釅花秾，萬般景媚，休取次共別人，便學(xué)連理”。二是音書要頻寄，不要忘了“妾守空閨”，“專聽著伊家，好消好息”。三是寒暖要當(dāng)心，“著路里小心呵，且須在意。省可里晚眠早起，冷茶飲莫吃，好將息”。作者描摹鶯鶯叮囑張生的聲口，可謂反反復(fù)復(fù)，重重疊疊，絮絮叨叨，喁喁切切，但非如此不足以寫出小兒女又深摯，又纏綿，又癡情，又體貼，一片細微心地，真可謂傳神妙筆。

第三層，[仙呂調(diào)][戀香衾]及[尾]二曲，寫別宴。如果說上述第一層是從張生著眼，第二層是從鶯鶯落筆的話，那么這一層就是目注二面，相映生輝：“君瑞啼痕污了衫袖，鶯鶯粉淚盈腮。一個止不定長吁，一個頓不開眉黛。君瑞道‘閨房里保重’，鶯鶯道‘途路上寧耐?！闭婵芍^“兩邊的心緒，一樣的愁懷”。

第四層，[大石調(diào)][驀山溪]及[尾]，[黃鐘宮][出隊子]及[尾]四曲，寫登程。離宴上情懷雖苦，畢竟還可以相互留戀一時，如今則“離宴已散，再留戀應(yīng)無計”。一時間，“頭西下控著馬，東向馭坐車兒”，二人就要分道揚鑣。張生臨上馬，重倚鞍回首;鶯鶯臨上車，又進酒一杯。但二人淚眼相覷，未飲先醉，“一盞酒里，白冷冷的滴夠半盞兒淚”。此時的鶯鶯，“哭得似癡呆，臉上啼痕都是血”;此時的張生，“攀鞍空白攧，道得個‘冤家寧耐些’”。真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最后的[尾]：“馬兒登程，坐車兒歸舍;馬兒往西行，坐車兒往東拽： 兩口兒，一步兒離得遠如一步也!”“小亭送別”這一幕就在這裊裊余音中結(jié)束，給人留下了無窮的回味。

“白馬解圍”與“小亭送別”在元稹《鶯鶯傳》、李紳《鶯鶯歌》等早期作品中，或只有簡短的幾句交代，或本來就沒有敘及，而《董西廂》卻敷演出這樣兩個精采的片斷，僅據(jù)此一端，便可想象到董解元創(chuàng)作才力的富健，這對后來王實甫《西廂記》的藝術(shù)構(gòu)思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董西廂》的語言，前人評價很高。明人胡應(yīng)麟稱其“精工巧麗，備極才情。而字字本色，言言古意……金人一代文獻盡此矣”(《莊岳委談》)。從我們賞析的這兩段來看，其語言有的是融鑄古人詩詞名句，如“我郎休怪強牽衣”來自唐孟郊《古別離》詩“欲別牽郎衣”;“雨兒乍歇，向晚風(fēng)如漂冽，那聞得衰柳蟬鳴凄切! 未知今日別后，何時重見也。衫袖上盈盈，揾淚不絕。幽恨眉峰暗結(jié)。好難割舍，縱有千種風(fēng)情，何處說”來自宋柳永《雨霖鈴》詞;等等。有的則多采當(dāng)時民間口語，如“一字陣分開，盡都擺搠。一個個精神，悄沒彈剝”，“肩上鋼刀，門扇來闊。人似金剛，馬似駱駝”等等。文采與本色兼?zhèn)?，而且與不同規(guī)定場景、不同人物性格自然契合。這一語言特色，對后來的王實甫《西廂記》也有重要的影響。